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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衣巷
翠衣巷,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美。
恰恰相反,诺大的济南府,只有最下等的人才住在这里。
一片洼地,到了雨水时节便出了名的阴寒潮湿,整日里不见阳光,于是墙壁上小路里到处青苔遍布,因而得名翠衣巷。
秋漠远和所有人一样不喜欢这里,却又不得不常常混迹于这种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往往出的案子会特别的多,也更加棘手。
这一次的死人就住在翠衣巷最深寒的尽头,在巷口看进去,如同一条深不见底的黄泉路。
秋漠远皱了皱眉,感觉到身边的小仵作红菱不知何时已扯紧了他的袖。
前来报案的人是老谭,四十几岁的男人还没娶到媳妇,在集市上卖猪肉的钱,多半都为了“酒色”二字散了干净。此刻显然受了十分的惊吓,说的话也磕磕绊绊,不像平日里那般精明。
“……大老爷,小人今天下了集,先去艳娘那酒坊喝了两口酒,之后就来找这小寡妇……老爷,您知道,这女人虽然是个寡妇,但还是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又是江南人,不像咱们北方人,皮粗肉厚的,看着就让人想在脸上捏两把,”老谭说着,看到秋漠远的脸色渐凉,慌忙收了神正色道,“这女人不是正经人,小人不是那调戏良家妇女的人,她是个暗娼,说白了和一般窑姐没什么不同,您看见这门口的红灯笼吗?她有客的时候就把这灯笼收进去,昨晚我来的时候,看见灯笼还挂着,就去叩门,等了半天却没人应。我摸着兜里的银子也够快活一晚上的,心想这安娘子一定不会推了生意,索性就推门进了。屋里没开灯,但是我一闻就知道味儿不对,您知道,我是个卖肉的粗人,每日里杀猪宰羊的,这腥味我一闻就准,跑不了。当时我就慌了手脚,赶紧点了灯,娘呀,我可从来没见过死人啊,我就赶紧去县衙报官了,老爷,小人说的话没一句是假的,青天大老爷明鉴啊……”
不错,此刻天还未亮,红灯笼还在檐上挂着。秋漠远想了想,便推开了眼前的房门。房间很小,床上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被割了喉,被褥早被鲜血浸透,十分可怖。而房间的正中央,一个女子裸着身子吊死在房梁,她的脚下,散落着平日里穿的粗布裙,另外还有一只翻倒的竹编小凳。
“我说她定是和她的恩客言语不合起了冲突,一怒之下杀了恩客泄愤,又知道自己也逃不过一死,索性自我了断那,老爷……”老谭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却被秋捕头的手势打断,不敢再多言语。
红菱走上前去细细查看,半晌才道:“这男人是被极其尖利的凶器割开了喉咙,并且凶手十分谨慎,凶器上淬了剧毒,就算没有命中要害,一样见血封喉,而女人的死法就相对简单许多,是窒息而死,看伤痕也确是自缢的这条腰带所致。”
“那么割喉的凶器呢?是什么?”
“暂时看不出,应是较为细小尖利的凶器,断然不是杀猪砍柴刀一类的。”
秋漠远点点头,而后又环视了一遍周遭的摆设。
看得出这个女子生前定是十分讲究的,房间一尘不染,还飘荡着一股清甜的桂花香味,虽然清贫,难得竟也能看出些雅趣来。
死去的男子是同住在翠衣巷的邢郎中,手上曾经死过不少的病人,也算是结怨颇多。
当秋漠远来到邢家告知这件事的时候,他娘子米氏顿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相公啊,你这狠心短命的,我早就告诉你那种女人碰不得,你偏不听我的话,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端,你叫我今后可怎么活啊,5555555,你这死鬼,你这没良心的……”
米氏呜呜咽咽的哭个不停,半晌才让秋捕头问上了句话。
“你家相公昨晚可是彻夜未归?”
米氏擦擦眼泪,点点头。
“他时常彻夜不归吗?你都不担心?”
“他是个郎中,老爷您说,谁生病还分黑天白天呢?还不是有人来叫他就背着匣子出诊去了么?我也知道他和那小娼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也跟他哭过,也闹过,都没用,可叹我没能长一张那样狐媚子的脸,又有什么办法?只怪我自己命苦……”
说罢,又哭了起来。
“那昨晚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昨晚?”米氏犹豫着,说道,“昨晚吃了晚饭,我家相公就说要去街上巡诊,我一听就知道他好死不死的一定是又要去找那贱人,于是吵了起来,他打了我一巴掌就走了,我急了,冲去那贱人家找人,却没见到我相公,我吵累了,也骂够了,那会正好她家又来了人,就是那个卖脂粉的上官姑娘,我讨了个没趣,就回来了……”
“回来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睡了……”
秋漠远又来到了上官仪家,的确是十分标志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却透着南方人特有的精明。
“我去安娘子那里?是啊,昨晚是去过,是她说想要买几色胭脂,白天来找我,我不在,去了教书的田先生家,去送他家的苏娘子要的桂花油。之前我并没有去她家卖过东西,想来她是听说了我的脂粉价钱公道又实惠吧。所以我吃了晚饭就去她家给她看了货样,正巧碰上了郎中娘子,屋里乱七八糟,您也能想得到是为了什么吧,郎中娘子走后,我帮安娘子收拾了东西,又安慰了她几句,看她也没心情买东西,我就回来了,我走的时候,家里还只有安娘子一个人,而且是好端端的一个人。”
教书的田斐家,有位远近闻名的贤惠妻子苏氏。
“嗯,上官姑娘昨天是来过,不过只在内堂和我内子说了几句话而已。我们家是正经人家,虽然与安娘子是隔壁街坊,却从来没有往来。”田斐说着,便要将秋捕头送走。
“秋某冒昧,安娘子屋中的桂花味似乎与夫人头上的味道十分相似,而且上官姑娘似乎也提过,只有夫人买过她的桂花发油。”
“……”苏氏低着头抿了抿嘴角,抬头道,“是,我昨天是去找过她,但是那会儿是傍晚,我坐了没一刻就回来了,在她那里我实在不心安,好像自己身上也不干净了似的。我给了她银子,请她搬家,全是因为……因为……”
话到这里,只见苏氏抬头瞟了瞟丈夫,便又低头红了眼眶。
“我……我才没做亏心事……”田斐有些着急,辩解道,“只不过我见她可怜,上次才给了她几文银子,没想到被你看见了,你叫我怎么解释才好呢?”
“那晚上呢?”
“晚上我们夫妻吃了晚饭,早早的就睡了。”田斐回答道。
秋漠远走在街上,身边跟着仵作红菱,低头沉思,一句话也不说。
秋漠远上了镇子,找到了酒坊的艳娘,只因她的酒坊就开在巷子的中央,一来问问老谭所言是否属实,二来也可以小坐片刻,理理思绪。
“昨晚老谭确实在我这里喝了几杯,之后就去了水娘那里,没过一刻却又叫喊着跑了出来……哦,水娘便是那安娘子的乳名,大老爷莫怪,平日里都这么叫熟了的。”艳娘眉心轻皱,却仍旧遮不住风情万种,“我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门口,昨天下午水娘上街买胭脂我还见过她,上个月才搬来的卖水粉的上官仪姑娘就住在我对门,那女娃娃年纪虽轻,却是个精明人,要我说南方人都精明得很。不过水娘来的时候她上田先生家去了,水娘就托我捎了个口信。后来上官姑娘回来了,我就告诉了她。晚饭过后我看见她推着她那香喷喷的水粉车去了水娘那……后来?后来我这里就忙了起来,您也知道,我这地方总是夜里比大白天的生意好,哪还有工夫去看别的?”
“菱儿,”秋漠远思索半晌,眉心终于缓和了起来,笑道,“这案子你可有些见地?”
“依菱儿看,这安娘子可不是自杀,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光着身子自杀?”红菱说道,“从来都只有一时冲动杀了别人,若是说她一时冲动杀了自己,那可是闻所未闻了,要是菱儿哪天想不开了要去寻死,怎么也要挑身平日里最喜欢的衣服,再仔细的把眉眼描画好了。”
“你说得不错,”秋漠远点点头,表示同意,“若是安娘子一时冲动杀了刑郎中,那房内不该有那把染毒的匕首,若是她早有预谋,那门外的灯笼就该收进去,否则万一别人进来撞破了,她岂不功亏一篑?”
“秋大哥说得对,那然后呢?”
“嗯,你看,翠衣巷是穷人住的地方,一间房能有多大?若是凶手先杀了安娘子,邢郎中怎会不跑?若是反过来凶手先杀邢郎中,那安娘子又怎会不叫?另外,凶手明明有一把能够见血封喉的匕首,可他偏偏用了不同的方法杀死了两个人,勒死一个女子要比用淬毒的匕首费事很多,也不容易成功,为什么凶手会舍易取难呢?”
“对啊,为什么呢?”
“起初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你再想想,安娘子为什么死去的时候没有穿衣服?如果伪造自杀的话,为什么不做得更像一点?所以我才认为,或者凶手有不得不让安娘子光着身子的理由?联系到安娘子的死亡方式,我想,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凶手需要一个环境。”
“环境?”
“不错,我认为,这两个死者并不是同时死亡的,前后或者相差了那么一段时间,但并不是很久。而凶手需要的是一个没有血腥味的与平日里相同的环境,还有,安娘子的衣服,所以,它不能染血,而且尽量要连血的味道也没有。”
“你是说,凶手伪装成安娘子等着邢郎中?也就是说,凶手是女人?”
“不错,就是女人。你再想,如果昨晚进去的是个男人,安娘子怎么会不取下灯笼呢?理由很简单,那是因为她昨晚并没有客人,或者说到她死的时候还没有。而后来凶手也并没有取下灯笼,那是因为,她在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
“谁知道邢郎中当天晚上一定会去呢?他娘子米氏?”
“不一定,我们都看见了米氏哭闹的时候是多大的声响,昨晚听到邢郎中和娘子吵架的人应该都有机会知道邢郎中的去向。”
“那房间里面有桂花发油的味道,难道是田先生的娘子?”
“她是晚饭前去拜访的安娘子,并且据她所说,并没有多坐一会儿,想想看一个循规蹈矩的妇道人家,她的说辞是很合理的,并且我们赶到现场天已经快亮了,你说头上要抹多少发油,香味才能持续一个晚上?”
“那……”
“香味是不会错,只是数量上有不同,想想看,多少发油可以持续一个晚上,也许是一瓶?或者是……一罐?上官姑娘不是说过,她拿了很多货样去拜访安娘子了吗?”
“是她?”小仵作惊呼起来,几乎难以置信,“可是她才搬来没多久,和那两个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我们暂时不考虑动机,只看现场,”秋漠远继续说道,“一个女人,借着某种理由来到安娘子家,然后勒死了她,穿上了她的衣服,把尸体暂时藏起来,等待着邢郎中的到来,然后趁着他疏于防范之际摸出匕首,结果了邢郎中,再把安娘子的尸体吊在房梁,整个现场就布置好了。”
“可是这样,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是上官姑娘的证据呢。”
“有,你说当初我为什么可以一下子就确定上官姑娘是南方人呢?”
“听声音啊。”
“不错,声音。一个初来北方的南方女子,无论如何也无法这么快的适应北方的语调,这也是她的机会。就算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两个人也决不可能不说话,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北方口音一下子就把伪装的身份暴露了。还有另一个起初就被我们忽略的证据,那就是她的水粉车,安娘子的身材那么小巧,藏尸其中不是什么难事,那也是桂花油的香味为什么飘了整个晚上都没有散去的原因……”
“原来真的是她啊……”
“好了,我们这就再去拜访一次上官姑娘吧,你可以亲口问问她,她的动机是什么……”
“你看看你,人家邢郎中要是活着都知道,安娘子脖子上会有两道勒痕,你就愣是没看出来,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看来你想要接我的班还早得很那……”白发的老者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三分愠怒七分好笑的看着回到家就呆坐在窗前傻笑的小女儿红菱。
“人家是第一次去跟秋大哥办案嘛,爹您就不能偶尔也夸我两句?您不知道今天秋大哥有多帅,唉,我好崇拜他哦~~~”小红菱一副痴迷表情,谁能想到,这个小女孩就是天下闻名的神医红大宝的独生女儿。
“话说回来,那位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去行凶呢?白白断送了大好年华,也是可惜了。”
“是啊,我们抓到她的时候她就招了,唉,其实她也挺可怜的,”红菱扭过头,说道:“她小时候给看相的看过,说是命硬克夫,所以远近都没人敢要。终于三年前由爹娘作主许给了翠衣巷的牛家儿子,那家人穷得一清二白,根本没有姑娘愿意嫁过去,所以两家谁也不嫌弃谁,这门亲就这么定下来了。没料到聘礼都下了就等着去年开春嫁过来了,那牛大突然得了风寒,紧接着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这位上官姑娘没过门就成了寡妇,大家更是相信了那相士的说法,没人再敢要她,娘家也嫌弃她是吃白饭的,谁也容不下她,最终把她赶了出来。她辗转来了她夫家想看看她从没见过面的丈夫是怎么死的,才知道就是被邢郎中那庸医耽误了,又没钱看高明的大夫,人就这么没了。这牛家原本也不是穷得家徒四壁,只不过是牛老头垂涎于安娘子的美色,家里仅有的钱全都花在了安娘子身上,所以最后才落得流离失所、饿死街头的下场。说是给夫君报仇也好,为自己泄愤也好,总之她这狠手是下去了,说到底,命运还是半点不由人的……”
“唉,”老者捋了捋胡子,叹道,“爹只希望将来漠远能够长命百岁,好好的照顾我这个宝贝女儿……”
“唉呀爹你说什么嘛,我跟秋大哥只是兄妹而已,唉,爹,你问过秋大哥没有,他有心上人了吗?你跟没跟他提过这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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