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言片语

　　作为一个家里的厨房纯粹是模型加摆设的人来说，看着沈默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带着一鼓子热腾腾的香气，总会有一种失真感。好比在常年不下雨的干燥的地方突然看见了彩虹，程慎言常常担忧眼前的是不是海市蜃楼，毕竟有十二年的分离，于是总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去碰一碰那个人的肩膀，发梢，或是手指，好在沈默看不出这张常常没有表情的脸底下藏着是什么样的心思，并不反感。不同于一般男性友人间拉拉扯扯、时不时小打一架，两人总是没什么话可讲，更不会打架，隔三差五一起的一顿晚饭成为了交流的唯一机会，程慎言从不浪费，偶尔摸一摸沈默薄薄的刘海或是不太宽的肩膀都成为他的一种乐趣。
　　越发熟络后沈默也渐渐找回了当年的熟悉感，行动间自然了不少，看见程慎言又杵在厨房门口什么也不干就那么看着他，便直说出来：“你别站这儿，去客厅吧。”
　　程慎言神情略显怪异，这已经不是沈默第一次赶他了，前两次还可以装着没听见混过去，这次可没办法了，只能转身去了客厅。他才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见压低的一声痛呼，心里一紧，赶紧折回厨房里，还没看清是什么情况就先大手一伸揽住了沈默的腰，沈默抬头看着以惊雷之势回来的男人反而被吓着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程慎言：“没、没事，你先松手吧……”
　　程慎言这才发觉自己担心过头了，但依然淡定的松开自己的手，然后拉起沈默的手送到了水龙头底下冲凉水。沈默挽起袖口露出的右手臂被溅出来的油烫到，迅速红起来的肤色和左手的苍白形成对比。程慎言在水流中轻托着他的手，水是凉的，他的手心贴着的一片肌肤却依旧是温热。
　　沈默淡如远山的眉正拗出个倒八字，烫到还不是很疼，可是快十二月的天被冷水不停的冲刷，那一块皮肤刺痛不已。他不说出口，手却遵循了心底的意愿，像小孩怕打针似的缩回来，程慎言察觉他的意图关了水龙头，顺便关了煤气，说：“先去给你涂点药，今天菜够了，这一个就不做了，来。”沈默回头看了一眼没下锅的茄子和三道已经完成的菜，点了点头被程慎言扶着出了厨房。
　　沈默坐在沙发上，手杖放在了玄关边，回家后他都是扶着家具或墙行走，今天白天发生的小插曲让他左手使不上力气，右手还没从疼痛里缓过来，便只好让程慎言去拿急救箱，没想到他还没说急救箱在哪程慎言就已经循着正确的方向去取了。他不知道，程慎言已经记下了除了苏一林房间以外所有东西的摆放位置，对他生活得地方已然十分熟悉。程慎言在冰箱旁边拿了急救箱回来，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却发晕，沈默跟着看了看，发现没有烫伤膏，赶紧微笑着说：“不用涂药了，你看，已经没事了。”
　　程慎言仔细看了看递到自己眼前的一截手臂，红色已经消退。沈默见他不说话，以为这就没事了，收回手准备把厨房里的残局收拾一下，却又被程慎言拉住了另一只手，沈默一瑟缩，动作比思维更快一步，赶紧拉下了左手的袖子，又被程慎言掀开了：“怎么弄的？”
　　“这个，不小心撞到桌角了，没事的……”
　　程慎言不语，继续把袖口往上推，刚刚无意间瞟到的青紫淤痕竟然一直延伸到手肘，那么大一块绝对不是撞上桌角弄的。白得透出血管的皮肤衬得红里透紫的淤痕更加让人心惊，程慎言话语里带上了一点自己也没察觉的严厉，又问了一遍：“怎么弄的？”
　　沈默低垂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手腕被握在程慎言手里一阵阵发着烫，坐在身边这人表情笼上了阴云，他退怯的扯出了手腕，还是想要把袖子放下去遮住伤痕。程慎言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人强撑着说“我没事”的时候都会生气，他不应该是个轻易生气的人。
　　气归气，看到沈默委屈的表情他还是说不出一句狠话，于是放轻了语气，近乎哄小孩般说道：“先拉开看看，嗯？”
　　沈默还是不说话，睫毛一扇一扇的，右手还捏着袖口。他最怕程慎言这样跟他说话，他只要这样口气温和的问他，他就不可抑制的顺从。因此当程慎言的手伸过来撸起他的袖子时，他移开了自己的手。
　　“疼吗？”
　　“……一点点。”
　　程慎言用食指在淤痕上轻轻戳了一下：“这样疼吗？”
　　沈默的表情有一瞬的变化，但很快就恢复了，如实点了点头。虽然天生对疼痛比较敏感，他还是很能忍疼，也只有像被飞溅的油滴烫到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才会叫出来。这时候点头也确实是因为太疼了。
　　“有没有去医院看过？”
　　“去学校医务室看过了，医生说冷敷就行。”
　　程慎言都怀疑那个医生有没有仔细看，可惜自己也不是医生，只能督促到：“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
　　“嗯，我知道。”
　　握着沈默手腕的手还是没有松开，程慎言就着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姿势用手掌轻轻摩挲着沈默的手臂，避开淤痕，在淤痕的边缘来回抚摸着：“这样会舒服一点。”
　　不得不说沈默是一个单纯而传统的人，在好朋友的定义下，似乎程慎言做什么他都觉得正常。譬如现在，两人亲密无间坐在一起，他的手搁在程慎言的大腿上，程慎言还在帮他按摩，浓厚的小夫妻氛围让站在门口的苏一林愣了好半天都没敢往屋子里踏进一步。一回来就看到这刺激眼球的一幕，他不是走错了吧？！
　　程慎言抬头扫了一眼苏一林，打了声招呼又低头细致的帮沈默把袖子放下来，系好袖口的扣子。沈默笑眯眯的说：“你回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开饭。”
　　苏一林的确是想回来吃饭的，之前也有两次是三人一同吃的，但今天，他觉得有某种迫人的气场在排斥着他，想将他从这个屋子里挤出去，于是毫不犹豫的回绝：“不用了，阿默，我回来拿东西，阿美还在楼下等我呢。”
　　沈默也不挽留，苏一林受女孩子欢迎他是知道的。从卧室里转了一圈出来的苏一林对上程慎言闪着幽光的眼睛，仿佛看见狼似的夺门而去，朝着楼下不存在的阿美狂奔。沈默叹了口气：“唉，这孩子，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程慎言笑了笑，不作回应。
　　吃完饭沈默站在门口，看着程慎言穿上外套预备离开，说了一句：“早点回家，路上小心。”
　　“会小心的。不过今晚又要回办公室睡了。”程慎言无奈的笑了笑，不等沈默问就交待道：“前两天接了个麻烦的案子，我得抓紧准备。”
　　“总是这样不好的，但是……”像程慎言这样有能力的人就是会更忙碌的吧。沈默终于没有说下去。
　　“别唉声叹气，小老头似的。”程慎言仗着身高优势硬是揉小孩似的虎摸了沈默一把，完全不把这人比自己大两个月的事实放在眼里。
　　“我先走了。”
　　“嗯。”
　　下楼上了车，沈默被抓到痛处的时候默然忍受的表情挥之不去，程慎言拨通了苏一林的号码，那头嘈杂的音乐声和尖叫声让他难以忍受，还好苏一林马上换了个地方接电话。
　　“您好，我是程慎言。”
　　“哦，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一下，你知道沈默手上的瘀伤是怎么造成的吗？”
　　“那个啊，是班上小孩子弄的——”
　　沈默那种好脾气，怎么会有孩子故意弄伤他呢？
　　“——是个插班生，家里背景好，所以白天阿默说了他一句就被他用字典砸伤了手。”
　　“原来是这样。谢谢了，苏老师再见。”
　　毫不留情的挂了电话，程慎言只考虑和沈默有关的事，殊不知苏一林在pub的厕所里因为这个电话已经是一头虚汗了。
　　程慎言双手枕在后颈处半眯上眼，感觉到疲惫。自己家也算有钱的，也没见着自己小时候这么坏，家里老头子虽然挺烦人，但也不会像这次的客户一样让人厌恶。房地产界有名的巨头程中天，花了那么大价钱请他只为了打一起离婚案，想争取唯一的儿子。按理说有什么是他这种人解决不了的，偏偏当初还没发迹的时候为了利益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这次离婚案两边都是有背景的自然不好打，程夫人请的律师还是自己的死对头，真是……
　　抬头望一眼二楼那阳台上透出的灯光，程慎言一扫郁闷，再怎么忙还是要抽空去学校看看，可不能让沈默再受什么委屈。发现自己这样像是为家里的儿女担心的父亲，又像是怕老婆受了欺负的丈夫，程慎言不由得一个人笑了。
　　最终还是没能撑着通宵，程慎言埋在一堆A4纸里睡了四五个小时，再工作一上午，正好趁着中午午休的时候驱车去学校。学校秋季已经取消午睡了，但是上课时间还算比较晚，所以这时候大部分学生仍旧回家午休，沈默只是会在办公室眯一会。程慎言轻车熟路的进了学校，保安大叔现在已经对他视而不见，他就自己去了沈默的办公室。
　　不在？
　　程慎言又去了初一九班的教室。
　　那男人站在一张课桌前，拿着一个小饭盒放在一脸不耐烦的男孩面前，轻言细语：“名扬，中午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先把饭吃了再睡好吗？”
　　“烦死了死瘸子！我都说了我要睡觉！”
　　男孩稚气中带着狠厉的话语让程慎言的心都跟着抖了抖，这孩子也太没教养了！沈默也不恼，微微侧开身子，继续劝着男孩，程慎言这才看到男孩的样子，这不是程中天的儿子程名扬吗，怪不得会放肆到拿字典砸老师！
　　又想到沈默手上的紫红色的一大片淤痕，程慎言恨不得揪着程名扬打一顿屁股，但是还是站在教室门外不动声色的看着。
　　男人微弯着腰，这个姿势会让他的左脚很不舒服，但他依旧这样站在学生面前和风细雨的劝说着。也许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堪和苦楚，但还是用最温和的样子面对别人。程慎言的认知里，老师在学生面前应该是最有尊严的人，可在沈默身上，不是这样的。
　　对熟稔的人的脾性不需回忆，不需思考也能马上想到。十八岁的沈默是那种人，是会坚持每天一个人走回家的人，即使下雨的时候踩到水坑里粘稠的泥摔倒了，也决不让别人扶他，带着一身狼狈的泥泞爬起来接着走。也许时间里一成不变的生活磨掉了什么，但也让某些东西变得越来越坚固。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亲口告诉程慎言手是被什么伤的。程慎言沉默的观望着，直到看到小屁孩臭着一张脸往嘴里塞饭菜，沈默欣慰的笑了他才悄声退到楼道拐角的地方，以免沈默回办公室会看到他。
　　估摸着沈默该回去办公室了，程慎言看了看只有男孩一人的教室，走到了男孩面前，带着满脸的职业化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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