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新 临安卷

　　第十七章

　　月亮从远山的深坳中爬起，渐渐升上了中空，外面庭院里一株老树上，灰色的雀鸟正是暮归，叽叽喳喳，旷野处传来几声老鸦粗犷的哀鸣，却刚好远近相和，在夜风中不断嘈栝。

　　柳月桓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伸手去摸时，摆在纱帘外的那套青色衣服早已不在。于是小声地抱怨道：

　　“这位姑娘，在下不是早就说过，衣服只穿了半天，还不用换洗吗？”

　　外面的小丫头不答话，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一件崭新的白色衣服从纱帘外递了进来。柳月桓接在手中，只觉得触感细腻，显然做工考究，就连袖口和衣服下摆都绣上了精细的盘花图案。

　　叹了一口气，柳月桓在中衣外套上这件，他本不拘小节，整个人已经从纱帘的缝隙中钻了出来，两手却还忙着去系腰侧的锍银腰带，一边低着头一边说道：“也不知道你家主人怎么想的，这种衣服不适合小生，不要一味往贵里去，我也没那么多钱支付租金，难道他想放高利贷来敲诈我不成？”

　　说着说着自己也为自己这个想法笑出声来，神采飞扬地一抬头，却看见小丫头早已不知踪影，纱帘外那个似乎一直站在那里的模糊人影，不知何时变成了赵玄肆。

　　柳月桓警惕地后退两步，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珠打量着眼前那人，赵玄肆好像也洗过了澡，即使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味道，还是能从对方刚刚经过的道路上闻出一股淡淡的皂角的香味，他换了一件深紫色的长袍，刚刚站在外面的小丫头也是系着一条紫罗兰色的裙子，透过紫红色的纱帐，外面又是灯影摇曳，自己在没有特别注意的情况下，的确是分辨不出来的。

　　“怎么……”赵玄肆不紧不慢地往前逼近一步，故意用调笑的语气问道，“柳兄不满意我亲自为你订做的衣服吗？”

　　“什么？你，你说你订做的？！”柳月桓大惊失色。

　　“所以柳兄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啊。”赵玄肆微笑着点头，饶有兴味地欣赏对方惊讶的表情。

　　如果要订做的话必须先知道对方的尺寸，难道是以前在王府住的十天内，他已经做了这样的打算吗？那又是什么时候……柳月桓为内心这个想法困扰着，小声地说道：“果然是个变态啊……”

　　“柳兄刚刚说什么？”赵玄肆眉峰一绞，目中精光乍现，“难道是还不想吃饭，要不我们出去赏月吧。”

　　“我是说，如果再不开饭的话，王爷不用请什么花仙了，直接等着看在下成仙好了。”柳月桓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着，赵玄肆别过头去不理他，柳月桓干脆主动跑到对方身边，脸上故意挂着讨好的谗媚笑容。

　　赵玄肆这才点头说：“你就不要装可怜了，这样才更像柳兄你呢。”

　　柳月桓因为这后半句怒了，惹住抡起拳头砸他一拳的冲动回道：“不要以为你是王爷就了不起。”

　　“嗯？”

　　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原形毕现，连忙又换回刚才那副讨好的样子，努力张大眼睛问道：“听说王爷也没吃饭，难道你不饿吗？今晚月色这么好，我们叫人在吃饭的时候把窗户全部打开好了。”

　　赵玄肆觉得柳月桓就好像一只边摇着尾巴企求食物，边内心邪恶地腹谤的坏猫，忍不住在他半干的柔软头发上摩挲了下：“再次警告你，想吃饭的话就不要叫我王爷。”

　　“诶？”柳月桓奇怪地抬头看。

　　赵玄肆看他眼神里的不解并非装出来的，不由得在内心暗叹，柳月桓啊柳月桓，你的聪明全用在泡妞逃跑的小聪明上了吗？

　　于是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往外面早已摆好的大餐桌走去。鉴于不忍破坏得来不易的晚餐的心情，柳月桓斜着眼瞄了瞄赵玄肆抓着自己的手，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们来日方长不是吗？赵玄肆笑着看着不老实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还饶有兴致地研究着银筷上雕刻的狮子滚锈球的柳月桓。

　　身姿娇好的侍女托着托盘进进出出，一道道菜上至餐桌，柳月桓的眼睛先是闪闪发光，渐渐变得暗淡，到后来整个人都耷拉在椅子里，无精打采。

　　桌上菜式丰富，每样菜都做得精致考究，可就是因为这精致二字，每盘菜都是小小一碟，看起来倒接近中午吃的糕点。比如说眼前这盘茄子，白瓷小碟上，居然只横尸六块，而且每块茄子都是被仔细地雕成梅花的形状，上面还很矫情地摆了半片樱桃。

　　柳月桓夹了一块放在嘴里，不知道被加了几道调料，完全吃不出茄子的味道，尝着竟是一股肉泥的味道，而且小小一块，早已蒸得酥软，入口即化，连咬上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了？柳兄不喜欢这些吗？”赵玄肆倒是吃得习惯，关切地询问。

　　“小生村野之人，对这些制作手续繁杂的贵族食物实在没有胃口。”柳月桓委屈地回答。

　　“这样啊……”赵玄肆沉吟片刻，吩咐下人，“将本府主厨宣上来。”

　　不出片刻，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垂手站立着，低着头诚惶诚恐地问道：“请问王爷有什么吩咐。”

　　赵玄肆一指旁边的柳月桓，笑道：“我倒没有，你且问这位公子想吃什么，哪怕王府里没有的，也马上着人去外面给办。”

　　主厨转过头问赵玄肆身边的白衣书生：“请问公子爱吃些什么？我不会再让公子失望的。”问完内心在打转，灶神爷爷保佑，这位贵客不要想出些刁钻古怪的菜式才好。

　　却见柳月桓笑吟吟地问道：“请问这位大厨会烧田舍菜吗？”

　　“田舍菜？”主厨一楞，随即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你不会吗？”柳月桓有些失望地扁扁嘴。

　　“会的会的，我当然会了。”主厨忙不迭地点头，“请您点菜吧。”

　　“你想吃什么就跟他说。”赵玄肆在旁边补充道。

　　“那么这位大厨，我要米饭，青菜豆腐，土豆烧肉，丝瓜蛋汤，外加一整只烧鸡，可以吗？”

　　“好的，这位公子稍等。”主厨略微躬身，下了楼梯。

　　不一会儿，菜全部按照柳月桓的要求上至桌前，都摆在他面前。柳月桓满意地夹一片青菜，扒了一大口白米饭，是真的饿了。

　　“你不要喝点小酒吗？”赵玄肆仍旧优雅地享受着他的宫廷美食，一边摇了摇手中的小酒壶，先替自己满了一杯，酒香四处飘散，闻得出来壶好酒。

　　柳月桓警惕地抬头望了他一眼，瞬间犹豫，随即立刻把面前的一整碗蛋汤搬到自己最面前，回绝道：“不喝！我有汤了。”

　　赵玄肆轻笑，是因为已经在喝酒这件事情上吃过亏了才不敢喝的吧，说完他故意恶劣地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赞道：“真是好酒。”说完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柳月桓虽然埋头吃饭，眼神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边，于是他愤恨地扯过一条鸡腿，塞在嘴里使劲地撕咬。

　　“月桓兄虽然是书生吃起饭来却如此狂放不羁，真乃名士之风。”

　　柳月桓听闻赵玄肆这句，差点被一口鸡肉噎死，猛咳了两声才缓过来，不理睬他，继续消灭眼前这一整只烧鸡……可惜没有酒，唉，就拿汤将就着吧。

　　舒舒服服地祭完五脏府后，柳月桓满意地接过赵玄肆递过来的茉莉清茶，扬脖一口喝完，涩中带甜，却是适合刚刚吃过饭菜的人。

　　等等！为什么是赵玄肆亲手递过来的茶？旁边不是站着小丫环吗？柳月桓警铃大作，正准备站起身来时，却看见赵玄肆从丫环手里接过一条浸湿的毛巾，微笑着擦去他两手的油腻，嘴里念道：“我现在开始后悔让你穿白色了，你这种吃法也是会弄脏衣服的。”

　　柳月桓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想反驳，却看见对方一双如黑曜石般幽深的眼眸近在咫尺，竟然透射出一股让人动弹不得的威摄感。

　　头脑暂时性空白间，赵玄肆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在极近处响起：“嘴巴上也沾了好多油呢。”

　　冰凉的感觉只是象征性地擦过下巴和嘴角，还没等柳月桓反应过来，赵玄肆温热的舌早已轻轻舔舐完他原本沾满油腻的双唇。

　　窗外池塘边树丛的阴影中，几只渡鸦扑腾着飞起，惊慌地飞向遥远的月空，只因此时房间里的一声惨叫：“赵玄肆！！！你果然是个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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