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情录

作者: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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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章



      在梅林深处,那株名为万象无声的异种朱砂梅下,摆着一张紫檀木制成的琴台,台上长琴被一块缀满流苏的绢纱覆盖着,几瓣绯红的落英静静躺在绢面,与琴弦隔绢相倚。

      玄阑抬步过去,踏雪无声。

      在琴凳上撩袍就坐,他抬手拂开琴上绢纱,长指在琴弦的一徽、七徽和十三徽上无声按了按,弦丝的松紧度决定音准,而七根琴弦所需的紧致度又各有区别,失之毫厘,音色便差之千里,他另一只手伸到琴额之下,细微地调了调弦轸,既而双手就弦。

      半空中花瓣吹落,一抹试弦的清音幽然飘起。

      昭纯咦了一声,没有回身,甚至懒得回首,只问了句:

      “和云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玄阑的眸光在她缱绻的背影上停驻,唇角微弯不应,双方父执皆不愿他与她今生遇见,联手将两人隔成天各一方,冥冥天意却在最恰当的时机将她送至他的面前,这枝与世无争的清梅,对世间男子的评价低不可言,可惜无论她的性情如何超脱,总归逃不开,有朝一日被某名男子折下的命运,到那时……怕是在她的清容上,再不能复见今日悠然。

      他收回目光,安敛心神,垂首抚琴。

      飘逸琴音在弄指下如水流淌,起初清新恬淡,婉转轻回,像是一枝梅花不经意探入小窗,若有若无的香气将眠榻上的玉人唤起,继而音调渐为舒畅,愉悦难言,恍如梅枝上飞来一双翠禽,相啼鸳语,互噙羽玉,忽而琴声中加入滚拂技法,旋律由低至高激荡燎烈,使人心眩神移,情难自已,仿佛榻上玉人望着苔枝禽鸟,不经意触景生情,缅怀起心中那人,心潮起伏不定,时泪时笑,临末他轻然三弄前调,似惆怅旧欢如梦,缠绵入骨,余情未了。

      曲调未到过片,昭纯已经诧然搁卷,这琴声技法娴熟,韵味隽永,意境无穷,凭和云是决计弹不出来,便是她亲自操琴,只怕也要逊色几分,抚琴的人究竟是谁?

      回身映入眼帘的瞬间,她被眼前景象慑得屏住了气息。

      一具贵气与书卷气并浓的沈约长身,坐倚在朱砂梅下,潘鬓俯垂,专注入神,扦饰在他发端的珠冠宝簪花光璀璨,端美华容却是静影沉璧,颜丹如画,清姿昭著,蕴然有种气魄入眉的旷世风采,抹弦的柔修双手如蝶伏飞,织金袖缬洒宕回旋,夺尽众生精气。

      最后一缕余音若隐若现,飘过万籁俱寂的花枝,渐而消弭在他指下。

      世间悄然无声。

      曲尽弦了,他抬首她对视。

      整树傲然绽放艳冠天下的丹砂魅梅,比不过他含唇一笑。

      昭纯情不自禁以手中金球贴面,脸庞上传来的温热昭示着,如梦似幻的这一幕确然发生在人间眼前,热源同时将她惊醒,他唇边笑痕似有还无,身上那袭绛紫色锦袍绣金纹云,襟端冠正,安之若素地坐在琴后,竟是无意起身,惟只眸波如漩,静然凝视着她。
      相形之下,她以手支颊侧卧着,披风退到腰间,甚不雅观。

      他既无意离开,不大雅观的昭纯便有点发窘。

      从后园门到琴台人迹不至的雪地上有一行徐徐履印,而就她所知,隔壁苑子今日仅只宴请两名客人,虽然她素未谋面,平日父兄却时常提及诸皇子,她心中早存了印象,加之无论怎么看,这人都应该是两位皇子当中名闻天下的那一位,由此他的身份已无悬念。

      礼制和家教都在提醒,她须得下去向他请安行礼,无奈这青网悬得不低,倘要下地,她誓必得双足悬空,跳落地面,如此不免失态,后面的茶几边上倒是有张脚凳,然而他身份非同凡响,转身背对他落地又是为失仪,她迟疑了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此间没有外人,五小姐无须多礼,照旧卧着便好。”

      从她犹豫的面色看穿她心中挣扎,他柔声开口,有点比琴音还动听,说完之后,唇边又是微莞,眸光蕴含一抹赞赏,面前的这身柔骨仙姿,赏心悦目犹胜雪中三花。

      昭纯颇为不好意思。

      “没想到五皇子大驾光临,奴家样子不成体统,失礼之极。”她以手肘撑起身子,想着不管怎样先坐起来再说,谁知肘部这一使劲,手指便有些接不上力,一个不稳小金球脱手掉落,她本能地探手去抓——

      “小心。”

      “啊!”

      砰地一声,她整个人从氅上摔下,扑倒在地,丽衣华裳凌乱一雪。

      眼看着琴台后那双麋皮靴子立时站起,朝她快步走来,狼狈不堪的昭纯羞愤欲死,只恨那池子结了坚冰,不能让她投水自尽,转而又自暴自弃,心想这样也好,不用费神思量怎么下地了,行过这般五体投地的大礼,那万福之礼说不定还可以省了。

      只是哪还有脸等他来扶,她手脚并用爬了起来,见到裙裾上沾雪处,狠狠地拍下去,像和裙子生了天大仇恨似的,前后左右胡拍一气,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仪态可言。

      玄阑直想笑,又怕让她更下不来台,虚捏一拳掩唇轻咳忍住了。

      他弯身为她拣起雪地上的小金球。

      昭纯接了搁到案上,向他敛衽屈膝,酡颜羞红未褪,此际更艳染至耳珰下。

      “让王爷见笑了。”

      “领子上还有些雪。”玄阑轻笑,抬手轻拂她颈侧衣领,“有没有摔着?”

      昭纯惯常地打算抬首回话,不意颈间细肤被他的指尖抹过,她浑身微为一颤,不知是他的指尖拂动时带入了寒冷气息,还是那轻柔指腹一掠而过的微热体温灼到了她,只觉颈侧的肌肤登时麻掉,连带脑子也瞬间空白,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令人无措的突发状况。

      他微翘唇角坦荡无邪,似全然不觉她的尴尬不安,若无其事地伸手取过大氅上半垂在网外的披风,扬开裹住她的双肩。

      “雪地寒气侵人,还是披上以免受凉。”

      说话间执起披风纹带,在她颈间松松绾个活结,松指之前把玩了一下带梢。

      原来另一个是纯字。

      “奴家多谢王爷。”

      昭纯的脸颊微微发烫,再度合手就腰,朝他福了一福,从听闻琴音回首伊始,各种意外状况纷沓而来,让她应接不暇,窘态百出,此刻终于冷静下来,她以袖半遮面咳了两声,借故从他身前退开,探手过网,执起酒注子自斟自饮了一杯,稳住心神,口中轻笑:

      “有酒本应待客,奈何无杯,只能一会回到屋里,再请王爷畅饮了。”

      “我方才与蔚然兄喝过一回,已有些不胜酒力,五小姐自便无妨。”

      “王爷琴艺超群,让奴家大为叹服,不知才刚弹的是何曲子?奴家竟前所未闻。”

      玄阑面上笑痕微微一黯。

      “此曲名为华情录,当年谱曲人将之作为生辰贺礼,当世惟赠一人,是以不曾流传在外。”

      昭纯见他言辞委婉,不愿过多提及,神色也不似之前春光温朗,又想起那琴曲悠扬婉转,缠绵悱恻,极可能出自女子之手,她心思玲珑,约略明白这曲子背后可能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无论他本人是否受赠之人,也定然切身相关,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心中却隐隐有丝述说不清的不自在。

      “奴家出来已然许久,这当下身上有些渗冷,王爷没披貂裘,也不宜在屋外多作逗留,万一染上风寒便不好了,莫如奴家陪王爷返回那边苑子,到厅堂烤火取暖去?”

      玄阑笑了笑,眸光投向石径前方灿然盛放的梅林。

      “我今日应蔚然兄之邀前来,原是为了赏梅,没想到五小姐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比那边更好百倍,不如我送五小姐回去,顺道看一眼前面那片梅,也算不虚此行。”

      “那便有劳王爷了。”昭纯从善如流。

      不管谁送谁都一样,只要进了屋子,他与她便会分道扬镳。

      玄阑见堆雪的石径左侧邻近池边,低处积着薄薄冰渍,怕是湿滑难行,便缓了缓步,待昭纯行前半个身位,他不着痕迹地从后方跟上,换到她的左侧,将她让往路况较好的右边,两人比肩而行,沿途花潮盈枝如入仙境,远远看去,一双璧玉佳偶,宛若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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