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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从五月中起,祝贺太后千秋的寿礼就陆陆续续送到了宁福宫。起初太后还有些新鲜劲,带着皇后妃子们赏玩观看,但送来的无非就是珊瑚碧玺,珍珠玛瑙,后来就渐渐没了兴致,只让皇后代为接收,只偶尔挑一两件略有些眼生的东西放在宁福宫。
到了五月十八,一大早天蒙蒙亮,皇帝带着百官,从宁福宫的正殿齐刷刷垂手站立,一直排到了康寿门外。文渊阁大学士韩臻向太后敬献了贺寿文章,洋洋洒洒,文采绚烂,细听之下却也并不比往年更有新意,之后是宗室行家礼朝礼,百官拜寿,然后又是各国各藩各部的使臣向太后贺寿。太后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毕竟不年轻了,穿着一层层繁琐的朝服正经危坐在殿上,只觉得腰酸背痛,透不过气来。朝贺一结束,太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接受皇亲命妇的拜贺了,推说身体不适让他们在门外磕了头就罢了,只留下几个平日里相熟的玩笑解闷。
室内摆着宫眷大臣送来的各色寿礼,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众人早早换上了轻薄的纱缎,大喜之日,更是花枝招展,配着宁福宫里青绿色的纱窗,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个人私下不敢在贵重上攀比,只讲心意,或是亲手刺绣描绘,或是多方访寻而得,反倒比外头的礼物更加别致新奇。太后倚在榻上,瞧着皇后一件件细述。正看着,听得外头帘子哗哗得响,只见秦德忠自个儿先进来了,一手又打着帘子,便知道是皇帝下了朝,皇后和众嫔妃王妃都不敢再坐,收了笑声,都立在一旁,谁知进来的不止是皇帝,还有淮安王。哥儿俩一同过来拜寿,太后自然喜不自禁,忙摆摆手也不让跪结实了,笑着道:“你们俩一来,我这个老太婆这里又说笑不得了。”
众人听了不由暗笑,太后喜欢说话解闷,偏偏生的两个儿子都不喜多言。皇帝自有威仪不必说,但淮安王程启峻年纪还轻,却也惜字如金,人问一句他答一句,若是面对面坐着没人先开口,他也能怡然自得。淮安王自然知道母后在调侃自己,也不在意,笑道:“千秋节自然母后最大,儿子们怎么敢阻了母后的高兴,因为刚下朝,才跟了皇上过来请安,若是母后见怪,儿臣只有请罪了。”
“你倒说说,拿什么来请罪?”太后笑着问道。淮安王指了指桌上的一摞赭色压金寿字锦袍道:“这可是素雯熬了几个月亲手绣的,母后若还是嫌不够,就只能在晚上献上一曲了。”
太后摇头笑道:“这锦袍是你王妃的心意,你可自己说了,到时候,别说曲多叫人乏,也别说我老婆子不知音,可要听到我们够了才能停。”淮安王的笛子是京中一绝,得传于已故大学士陈栋,除非他有兴头,否则皇帝开口,也难得请动,众人一听忙点头称是,因笑道:“怎么也不能便宜了王妃一个人,今儿接着太后的面子,也让我们饱饱耳福。”淮安王夫妇素来是宫中的佳话,成婚一年,举案齐眉,正妃之下必定备两个侧妃的规矩到了他这里也打住了,一席人打趣之余,不免有些羡慕。王妃素雯听了含笑摇了摇头,也不接话,依旧一幅贤淑的模样。
“听说司空夫人琴技也是京中的一绝,若今晚能够有幸听到两人合璧之作,恐怕锦上添花呢。”慧妃年轻,心中所想也不遮拦修饰,冲口而出。欣雨本躲在姐姐身后,却冷不防听人提到了自己,一时失了神。这席间一半的人心里明白,一时间,气氛有些不自在的凝滞,欣雨是一脸茫然,皇帝收敛了笑容,连淮安王也捧着茶杯遮住了表情,太后不好说是不是,倒是皇后忙摆手笑道:“妹妹这可是糊涂了,虽然晚上说了是家宴,到底有不少大臣出席,淮安王为太后奏一曲是风雅,可是司空夫人毕竟是个女子,如此抛头露面,就算太后乐意,司空大人也要不乐意的。”她这一解释,轻轻巧巧把只留于几人心头的尴尬掩饰了过去,说得太后也点头称是:“的确如此,到底皇后想得周到,现在比不上从前没有出阁的时候,有些事儿,不能像从前那样洒脱了。”
欣雨松了口气,不禁对皇后又是感激又是赞叹,因笑道:“太后要听,欣雨私底下可从来不托大,随时都奉命就是了。”太后呵呵笑道:“你这个丫头,还说,倒是如今进宫少了许多,平日价总不见你,一见你又变得矜持了许多。”欣雨忙笑道:“以前是太后嫌我进进出出太多太碍事了,如今变得文静了,又反倒不喜欢了。”皇后笑道:“这么些年天天在眼前晃,突然做了人家媳妇,穿得这么正经妥贴,又是这样恭敬的样子,还真一下子转不过神来呢,别说是太后,就是我也不习惯了。”太后笑道:“嫁了人,自然这样的好,怎么不喜欢,我就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先头还怕你无法无天委屈了司空大人呢,如今看来,是多操了心了,这小丫头聪明着呢。”
皇帝笑道:“太后还总说我们不懂事,岂不知不是小辈们不懂事,是太后爱操心。今儿早上,巴巴地把赦免的事儿又传了一遍,偏偏正在乾元殿和几个老大臣商量西北的事儿,倒显得我爱忘事儿,还被德老王爷笑话了呢。”太后不觉失笑了,这千秋节赦免一事,年年都办成了定例,只是自己心事太重,不交待嘱咐就觉得缺了什么,只是听到皇帝提到了西北,不由有些敏感:“西北这事儿到底怎么讲?”“也不过就是论论局势,听听那边的消息,如今,暂时也没法做什么定断。”皇帝淡淡一笔带过,太后心里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顾着旁边这么多人,也就丢开了。
日近正午,太后的意思是好好歇歇打叠精神好晚上痛痛快快玩笑,用膳就不便在宁福宫了。皇后早已在昭阳宫摆了家常宴席,女眷们一同过去用饭。皇帝和淮安王在前朝还有午宴要招待各国各部使臣和百官大臣,到了角门就驻足不再往后廷去。皇后怕有事吩咐,便单单落在了后头。皇帝问了些晚间筹备的详细,见样样都周到具备,不由握着皇后的手赞叹道:“你这个人真是没什么让人后的,想得比我还周到,多谢你了。”皇后望着他,见他神情诚恳,心头一热,笑道:“太后高兴,皇上高兴,这不就是臣妾的责任嘛。听说前朝的事儿叫人操心都来不及,后面的事儿,臣妾自然不能叫皇上分心了。”皇帝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太后向来不过问朝政,今儿怎么问起了西北的事儿?是不是谁说了什么提了什么叫她老人家担心了?”皇后想了想摇头道:“没听人提到过西北的事儿啊,家常哪有人说这个。”皇帝沉吟了一会儿,笑道:“看来,朕这个皇帝,的确叫人操心啊,母后那边你小心伺候着,别让她老人家成天个替前朝的事儿担心。”皇后会意,点了点头,目送着皇帝出了角门,才赶上众人。
直到午后,人闲闲散去各宫,皇后这才叫过身边的贴身宫女吉祥:“最近,有什么人见过太后,或者说过什么特别的吗?”吉祥细细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太后没见什么特别的人呀,没听徐公公说过些什么呀。”皇后点点头,太后对她十分亲近,往日只要有人陪着,必定少不了自己。皇帝怎么突然问自己那些话,必定他怀疑些什么才会这么问吧。“不过上香那天,徐公公说刘老夫人像哭过。”吉祥突然想到前头听到的闲言闲语,也不敢忽略。“刘老夫人有什么好哭的。”皇后不由奇道,转念一想,那时候也正值刘晋的事儿,或许是刘夫人去请旨说好话?但,这跟西北又有些什么关联?今天一提西北,她也吃了一惊,平日里太后从来不问这些。她心中有些疑问,却又在一瞬间把它推得远远的,她不觉暗自好笑,她只需要告诉皇帝她知道的,至于那些为什么,不是她应该问应该追究,也不是她能够弄明白的。
正要取晚宴的菜单再核对一遍,却听得外头慧妃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皇后姐姐得空不?”皇后忙摆手让吉祥去打帘子,笑着高声道:“得空得空,快进来坐吧。”她心里有几分明白,慧妃来是求个安心,今天她不过戏言了一句,却得到了一个大大的打击,不但没人应她,还被自己软语说了一顿,连平日里替她说话的皇帝都像没有听到似的不作表态。她虽然不大喜欢这个有些娇气的小姑娘,倒也并不排斥她,更何况她现在得宠的事实让人不便怠慢。
慧妃今天打扮得格外娇艳动人,她肤色白皙,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今天特地挑了件淡粉的轻纱裙子,越发显得青春逼人。此时她满脸恭敬,看得皇后倒生了几分怜惜,忙拉着坐下。“不是说身子不大舒服嘛,怎么不得空好好歇歇,若晚上太后兴致高了,恐怕要熬上半夜呢。”慧妃听了这软言软语,先头因委屈产生的愤愤不由转成了眼中泫然泪光,点头却不知如何开口。皇后心里有数,见她没有了平时的傲气,也就不再和她绕弯子,笑道:“我今儿当着这么多人说这话,也本来是没有办法的。妹妹别生气,不是要给妹妹脸色看,只是妹妹无意间触动了些往事,所以,才急着要岔开话题的。”
慧妃本来还酝酿着怎么开口问,不想皇后如此坦白,竟然自个儿先说了出来,更是不顾身份先表歉意,她本来的委屈不由云飞烟散了,忙摆手道:“都是我不好,一时间嘴快说了不该说的话,怎么敢生气呢。谢谢姐姐还来不及呢,怎么敢让姐姐说自己不是呢。只是,我怕……我怕我当真说错了什么让皇上和太后生气,放心不下,才斗胆来问个究竟,若是真的说错了什么,也好去请罪。”
皇后摇头笑道:“也没什么大事,说过就算了,以后注意些别提这茬。如今淮安王和王妃琴瑟和谐,若是多提过去,只怕王妃心里头有疙瘩,这些陈年旧事她是不知道的。”慧妃点头称是,她虽然年轻却并不笨,几句话入耳便知了个大概,这些事情本来也在猜测之内,见皇后说得轻描淡写,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大半,适可而止停住了这个话题。
望着喜怒形于色,天真烂漫的慧妃,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了欣雨当年的模样。皇后不由叹了口气,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丈夫的能力,他是那样冷静而敏锐,总能做出最好的决定,就像他娶了慧妃,就像他让司空家和江家联姻。她知道他的心思,也赞同他的做法,但是她不忍心。欣雨从小到大几乎在自己的眼跟前长大,从潜邸到皇宫,不曾疏远过,就像个小妹妹一样招人喜爱。
当年的很多事,她都看在眼里。启峻对谁都端架子,唯独愿意让欣雨听自己练习还不够纯熟的乐曲,听她挑刺嘲讽。那年淑妃难产,欣雨在佛堂跪了一夜,是启峻守着她背她回来的。十几岁男孩眼中淡淡却纯纯的眷恋,让她暗自感叹,这样的目光,怎么能瞒得过有过同样心境的自己呢?她用长嫂的姿态关注着,祝福着,直到皇帝决定让启峻娶素雯。她诧异过,却不敢提出什么反对,从身份到牵扯的厉害,素雯都不足以和欣雨抗衡,直到三个月后当朝的赐婚司空氏才让她恍然大悟。让欣雨嫁给一个淡薄朝政的亲王,远不如联合朝廷两个新贵来得有意义。
她安心了,因为她听说欣雨和云诺相敬如宾,而启峻也和素雯鹣鲽情深。然而,她依旧不安着,启峻收敛了所有少年天性,从里至外都洒脱得不像个不满二十的孩子,而欣雨,近来听的多的,是云诺的妾室怀孕了,是江夫人的抱怨,诚心求子却替别人求了个孩子。
或许岁月就是这样吧。当年满怀着纯稚憧憬的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照着镜子,再也找不到当年顽皮天真的情态了,即使穿着过去的衣裳服饰,环绕自己的,是那让人仰慕的华贵雍容。当年憧憬的,明明都攥在手中,却又像离得很远。望着慧妃,她忽然生出了一份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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