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情

　　安以玄奉诏入宫,见到卿雪的时候,卿雪正笑着在陆昊的耳边说着什么,陆昊英武的脸上露出宠溺温柔的笑容,手却替她拂去飘落的花瓣.安以玄正想离开,卿雪却已经笑吟吟地挽着陆昊的手走了过来.安以玄定了定心,率先打招呼“表妹,大将军这么巧呀.”陆昊对他行了个礼,安以玄刚要回礼,卿雪已经拦住了他“表哥别多礼了,我最烦这一套了.”:安以玄就顺势免了礼,卿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在他的面前,他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这双眼睛了.太长的日子没见了,卿雪似乎又长大了不少,稚气已大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波光流转,清亮如泉,这么定定地,宁宁地看着你时却又觉得里面氤氲着七彩的梦幻,在月夜里整个人美得像一个梦.
　　卿雪打量了他一下:“表哥的气色好像不太好”,安以玄故作轻佻地笑道:“昨天在醉红楼里,月颜那死丫头拼命地灌我酒,我直到现在宿醉还未消呢.”卿雪轻轻叹了口气,陆昊扶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我去那边看看,你陪安公子好好聊聊,我待会过来.”卿雪点点头,陆昊向安以玄微微示意后,径自走开了.
　　安以玄笑道:“表妹大婚在即,我先在这恭喜了.”卿雪道:“多谢表哥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似乎都觉得无话可说了.安以玄看着远方突然吟道:“天近山头,到了山头天又远;”卿雪立刻接道:“月浮水面,撬开水面月还深.”安以玄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表妹还是这样才思敏捷呀.”卿雪真挚地看着他:“都是表哥教我的.”安以玄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其实我不教你,你也一样地出色的.”
　　又是沉默,安以玄终于开口:“你还恨我吗?”卿雪却问:“表哥还写词吗?”安以玄摇头,卿雪又轻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两个人又各怀心事的沉默了.
　　过往的一幕一幕在卿雪的眼前浮现,他们两人的母亲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在先帝的诸位公主中却是最为要好的,所以他们两人自幼就很亲密,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安以玄是京中出名的美男子,更是才子.在她刚学做诗时,他已经誉满京华了.不知何时,她看他的眼神比幼时的崇拜更添了几分情意,他又岂会不知,但他却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的柔情是全京城的女子共同分享的.她不怨,感情的事本就不可勉强,她不是那种痴缠烂打之人,只是将爱意深埋,总不令他为难就是,只是一味地收集他的词作,做他的好妹妹和好知己.陛下为他们各自赐婚之后,也是如此.甚至在知道陆昊的深情之后,在与陆昊两情相悦之时,在内心的深处,依旧有安以玄独占的一个角落,那个角落也许是一辈子的净土.
　　卿雪曾经有一阵子没见过安以玄,他在忙京中每三年一度的花魁大赛,这种花魁大赛自然是由那些美女来角逐,但是光凭美貌显然是不够的,她们背后都有那些文人替她们写最新的词,安以玄自然是她们趋之如鹜的人物.花魁大赛之后,卿雪就听说安以玄为留梦楼的柔霜姑娘写的词助她获得了魁首,急忙让人找了来.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看着纸上的子,卿雪觉得心被狠狠刺了一刀,她晃了一下,纸就这么落在了地上.
　　“表哥,表哥,看我写的贺圣朝•留别”,曾经卿雪蹦蹦跳跳地,献宝似的把自己的词拿给安以玄看,纸上赫然就是那首助柔霜夺魁的唱词.
　　自此,他们再也没有私下见过面,直到今天.
　　卿雪的泪水落了下来,安以玄的身子晃动了几下,终于转过来:“对不起”.卿雪摇摇头:“我从没恨过表哥.”安以玄笑了:“你一直很善良,不会恨人,但是失望总会有的吧.”卿雪蓦地抬头:“我是失望,但我更是不明白,我一直等你的解释.”
　　安以玄看了看天边的月亮:“卿卿,你记得吗,小时候猜谜我总是让你先说答案,遇到好对子总是让你先对,你出的对子和字谜,我都要逗你一会才说答案.”卿雪点点头:“我记得,表哥疼我.”安以玄摇摇头:“实际上并不是如此的,是你才思敏捷,我远远不如,表面上我把机会让给你,表面上我胸有成竹,实际上我只是在掩饰,我只是在拖时间而已.”卿雪呆住了:“我的一切都是你教的呀.”安以玄轻抚她的面孔:“我不教也一样的,阳光可需要人撒播?大海可需要人灌溉?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安慰自己纵然我不如你才思敏捷,但是你作诗填词可不如我的.可是,当我看到你的词时,我知道我真的不如你了.”安以玄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不向你想的那样光风霁月,什么都不在乎的,我其实是很在乎那些虚名的.”安以玄凝视着她:“我怕你,一直怕你,你会将我的骄傲打碎.”卿雪大声地说:“你说的不对,打碎你骄傲的人是你自己.”安以玄点点头:“你说的对.”他又笑道:“你记得吗,那次你弄坏了我写的春联,我要你陪我一百幅.你只赔了我一幅‘地下七十二大贤,贤贤易色;天上二十八星宿,宿宿皆春.’我看了之后骂你偷懒,其实我都快妒嫉疯了.”卿雪忍住泪低声答道:“其实这只是小聪明.”安以玄黯然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比我更出色,你自己更是个天才,但我也没想到我自己会用那样可耻的方式让你瞧不起我.”
　　“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那么做呢?表哥不是最骄傲的人吗?花魁大赛对表哥有那么重要吗?或者说是柔霜姑娘?”安以玄冷漠地答道:“这不关你的事,你鄙视也好,怨恨也好,我承担.”卿雪愤怒了:“这关我的事,你亲手摧毁了我心中最完美的偶像,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必须.”安以玄俊美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痛苦:“你就当我是为了美色,讨柔霜姑娘欢心吧.”“会有人用美色这两个字来表达自己对爱人的感情吗?还讨欢心?如果真是这样,你又为什么流连花丛?你不是应该专心守在她身边吗?可以为她抛弃自己的骄傲,却不能放弃自己的风流吗?表哥是这样的人吗?是吗?真的是吗?”安以玄痛苦地抽搐着:“求求你,你别再说了,表妹,求求你,别再说了.”
　　卿雪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表哥,自小我和你最亲,可是越长大我就越不能了解你.表面上你活得高贵而又典雅,可是我看到你我总是害怕,”卿雪哽咽了一下:“我害怕你会失声地痛哭出来,尽管我从没见过你哭,但我好像总是觉得你就要哭出来了,只是忍着,你很辛苦吧.”终于,两行男儿的泪在安以玄光滑的面庞上滑落下来,卿雪的眼睛亮如晨星紧紧地凝视着他:“像表哥这样的人为什么甘心流连花丛,将自己绝世的才华耗费在风花雪月中?世界上是有但求风流不求功业的人,但表哥不是.表哥明明可以既做名臣,又做风流公子的,为什么会放弃呢?像在表哥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不可能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的.”安以玄镇定下来:“没有为什么,没有.”
　　“东风吹倒玉瓶梅,落花流水;朔雪压翻苍径竹,带叶拖泥.”卿雪缓缓吟道,看向安以玄:“这很适合你,或者是你们吧.”安以玄觉得脸上的血全涌了上来,他盯着她:“你知道些什么.”卿雪毫不畏惧地与他回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留梦楼的琴师华空公子不仅琴艺高超,而且皎若明月,芳如芝兰”安以玄一把抓住卿雪的手臂“你知道了,你全都知道了,你见过他了.”卿雪点点头:“我只是想看看柔霜姑娘的,可是发现你并没看柔霜姑娘,却是看着他,连我来了你都没看见,如果不是用情至深,焉能如此?”安以玄颓然地松开手,背过身去.
　　卿雪走到他面前:“这就是困扰表哥多年的魔障对吗?表哥不是为了柔霜姑娘,而是为了他,为了他的曲才盗用了我的词吧.”安以玄没有回答,却不敢看她.卿雪不理他,径自说下去:“表哥,因为这不为世人所容的恋情,所以才故意放纵自己吗?也是,姨夫大人出身清贵,他的思想肯定也已经渗透到了表哥的骨子里,表哥自己也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吧.”卿雪略带嘲讽地看着他:“表哥似乎不如外表那么潇洒和狂放呢.”“和一个男人的真挚爱情,比处处留情,伤尽天下红颜的心更肮脏吗?我不这样认为.”卿雪看着他:“表哥,汉代的绝世名将卫青和霍去病都盛传和汉武帝关系暧昧,可是人们说起他们时,只记得他们是名冠天下的英雄,汉武帝是最英明的帝王.”安以玄身子在抖动,眼睛却变亮了,卿雪接着说下去:“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所以选择伤害身边的人,你的父母,公主,你的那些红颜知己,”她停了停,“还有我.这才是你最让人瞧不起的地方.”卿雪转身离开他:“犯了错误,不是去弥补,而是用更多的错误来掩饰,这才是最愚蠢的.更何况我不觉得那是个错误.”她的身影停下来:“爱情是很重要,如果是真的爱情的话,可以而且也应该坚持下去,但是你用爱情来充斥自己的天空,让它成为唯一,让它毁了你的生活,让它使你放弃亲情、友情和希望,”她转过身来,一字一顿道:“这就是孽缘.”她顿了顿:“表哥,相信我,你能真正伤害到的人只有你自己,还有真正关心和爱你的人.伤害他们,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旋又以温柔的声音说:“表哥,你的身份不是只有一个情圣,你还有许多身份,每一个身份都会给人带来无比的欢乐或者是无限的痛苦,你可以选择的.”安以玄觉得自己的心疼痛地难以忍受,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这么地看着卿雪的背影离开了.他突然嘭地跪了下来,浑身抽搐着,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
　　卿雪听到后面的声音,顿了顿,但还是没有停留,前面正有一个坚定的身影在等着她.
　　次日,京中著名的风流浪荡子安以玄自请进入华文殿,整理历代古籍,编纂当朝国史,以求文显后世,恭帝大悦,欣然答应.从此南齐少了一位风花雪月的风流公子,南齐史上却多了一位史学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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