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

　　一
　　桃花如锦，明艳照人，正值晌午日光灼目，我眯了眼仔细瞧，也看不清眼前那些人飞来跃去的动作。恍然又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光景，也是这样满目的粉，扑鼻的香，还有那些，比花香还要浓郁的血腥气。
　　“走。”
　　师父把他那柄泛着清冽寒光的长剑从尸体上拔起，头也不抬地说道，我眼看着他把那十几个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击倒，一气呵成，就连束起的长发在飞散的桃花间划过的弧度都仿佛在演绎一套绝妙的武艺，我有点发怔，院子里的杀气这么浓，却没有一丝是来自师父身上的，他向来不介意杀人，却从来没泄过杀气。
　　就像他从不等我回答，仿佛知道我会自己跟上一般，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然纵身一跃，从院墙处翻了出去。
　　我迟疑了一瞬——追杀到这里的人绝不仅就死在院子里的这些，更多的人恐怕正守在院外，只等我们自投罗网。但我并不担心师父，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杀的了他，也没有人能挡的住他那柄剑的锋芒。
　　师父钟爱锐利的事物，就像他自己。

　　等我费劲地翻过围墙的时候，嘈杂声早已停歇，院外的桃树下只剩了几匹马还立着，零散地踱着步子。
　　师父站在远处望着我，看不清表情。

　　二
　　那一年他刚满十六，以外姓弟子的身份接连击败了数名唐姓的师兄长辈，一举成名。门主将其召到议厅，细细观察，甚是喜欢。
　　于是两年间，无论险阻，总能将差使办妥归来的他，愈发得门内的重视。
　　只是，每次和旁人一起站在廊侧听门主的褒赞时，后来做了掌门的大师姐总觉有些不妥。这少年的鹫傲，哪怕在唐门也如一柄脱鞘的利剑，旁人的羡慕也好，不屑也罢，他都没察觉一般，炽热如火的目光全落向立在首座旁的那名少女身上。
　　唐姓子弟虽多，嫡亲的她却如门中珍宝。
　　他依然是年少无畏，愿舍身为师门办一件无比艰险的要事，若成功归来，别无他求，只要她嫁与自己为妻。
　　此言一出，满厅哗然，少女惊怒不已，上前斥其无礼，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子，甚觉可爱。

　　她不知门主前日早已答应了他，她再不愿，事情也没有回转的余地，只见他自信满满，满厅哗然也渐渐转为称颂，她心中一凉。
　　那个人，难道真的再见不到了？

　　三
　　肚子又叫了起来，四下却见不着人烟，更别提酒家旅店。
　　只要跟着师父，就不怕强盗野兽，话虽如此，但想要按着时辰吃一顿饱饭，却是难上加难。
　　“饿了么？”
　　终是受不了那古怪的声音，师父侧头垂眸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丝疲倦。我哼了一声，懒得理他——日夜兼程逃了这许多日，我可比不得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要不然，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他四下望了望，又道，“包里还有干粮么？”
　　干粮？
　　我“啪”地一声把包裹扔到地上，一屁股坐到一旁，恶狠狠地瞪他。
　　“……”
　　他很自觉地忽略了我的目光，淡淡笑道，“我知道了，在这里等我。”
　　说着话，他轻功一展，人已在一箭之外，留我一人坐在树下纳凉。

　　这世上敢瞪师父的人本就不多，瞪过还活着的就更加少，而之后还能活着见他朝自己笑的人，如今恐怕就只有我一个。
　　不过我一点都不关心他朝谁笑，我现在只关心晚饭究竟是吃兔肉还是鸡肉。大型野兽的肉太糙，吃过一回就够了。

　　四
　　那是一路艰险，生死难言。他纵有千般本领，仍有几次险些丧命。
　　若不是有同门的协助，这任务简直难于登天，明有敌人的袭击，暗有各派势力的阻挠，他几次在住宿的店里遭人偷袭，又察觉出食物被人下了烈毒，其中甚至有唐门秘不外传的奇毒，这让他心惊肉跳，凉意陡生。
　　身后已无退路，前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一心只想夺了宝物回师门复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从不手下留情，于是当事成折返途中，那人从暗处用毒针射他之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暗器纳来，又反击回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唐门暗器，懂得攻，更要懂得守。

　　他暗器修得炉火纯青，几乎从未失手，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被他一击打中的人，会是她。

　　五
　　天色已近黄昏，那个说让我等他的人已经让我等了好几个时辰。
　　即使不为了他的安危着想，我也得为自己的肚子着想，将包裹上和衣衫上的土拍了拍，我朝着师父离开时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是不会把我丢在那荒郊野岭这么久的。追过一片荒地和一条见枯的溪水，从树林里传来的阵阵风声证明了我的想法。
　　那是出招带起的掌风。

　　从我跟着师父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被人追杀，那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但是被追杀这件事却记忆犹新，因为只要有人追着他杀，我们就得逃命，而逃命的时候，我总要饿肚子。
　　师父好象不太计较吃饭睡觉这些琐事，至少我醒着的时候就没见过他睡觉，有一次我故意一晚上没合眼，想看他睡着的样子，结果他居然也一夜没睡，盯着墙发了一晚上呆，让我好生失望。
　　好在他这些方面虽然让我极不满意，但他杀人的手段我却是极佩服的，一般人走不过三招就得倒在他的剑下，而这能让他几个时辰都回不来的家伙又究竟是什么模样？

　　六
　　被毒针刺中的时候她避开了要害，毒性却发作得极快，她极力想从怀里掏出解药，只是使不出力气，更别提阻止他的靠近。
　　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心如刀绞，却顾不上质问她为何这么做。他那时只知匆忙上前，替她取了解药解毒，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就连刚才她中针时附近传来的失声惊呼也顾不上去查看。
　　“为什么……？”
　　见她呼吸平稳下来，他才想到问她。
　　“为什么？”她脸色苍白，声音虚弱而绝望，“你若成功回去，我绝不会活着，这样说，你可明白？”
　　“我不明白！”
　　心中虽已明了，他却不肯承认，当年他入门虽晚，却是和她一同长大，她的容颜笑貌早已烙印在心，如今又怎么割舍的下？“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叫你宁可一死……”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点了几处大穴，动弹不得。
　　那人夺了他怀中宝物，又扶起她之后，转而看向他的目光如视蝼蚁，
　　“现在这样，你可是真的明白了？”

　　她倚在男人身侧，拉住他持剑的手，细语道：“错都在我，别伤了我师兄。”
　　他闭了干涩的双眼，宁可她一剑杀了自己，也不愿她如此为自己求情。

　　七
　　我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便悄悄爬上一棵古树，把身子隐在树叶间朝树下望去。
　　树下不远处就是一片空地，那打斗中的两人虽然身法颇快，师父一身白衣却很显眼，打眼看去便认出来了。
　　对面那个胡子拉茬的蓝衣大汉没使兵刃，师父的长剑也没有出鞘，两个人你一招我一式打得格外认真，看得我甚是没趣。
　　怪不得这一次折腾了这么久，看他们两个人不似搏命，倒好像切磋一般，我打个呵欠，竟有些困了。

　　八
　　时光荏苒，五年光阴不过如白驹过隙。他早不似年少时锋芒毕露，每日除了潜心习武，闲时做些打扫之事之外，便只偶尔去山顶看看风景。
　　渐渐门内除了年长的弟子，少有人再提起当年的事，年轻的弟子见他温和，倒都喜爱和他相处。只有他自己明白，一天不找到她，他这一生都逃不开那一日的阴影。

　　那天过后，她便跟着那不知名的男人走了。
　　从此销声匿迹，即使倾尽唐门之力，也寻他二人不得。
　　到后来就连掌门都选择了放弃，只有他仍在坚持。每过几日便会有人在山顶等他，将在外打探的消息交给他，即使大多时候都毫无收获，他却五年如一日。
　　直到有一天，探子悄悄地在他耳边念了一个住址。

　　五年了，他握着匕首的手竟有些发抖。

　　九
　　高手过招往往不比谁更强，而是比谁先露出破绽。
　　所以高手过招还不如地痞流氓打架看着来劲。

　　当然这是我的想法。
　　师父除了被我瞪，也就只有和高手过招的时候，脸上才有些笑意，不知他是打得开心，还是只有这种时候，他能不去想那件让他整夜发呆的事情。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兴许是累了，也可能是天色暗了的缘故，那大汉终于行差一步，被师父抓住机会砍下了他的右臂。
　　感受到周围的气息乱了一瞬，一直以来压抑的感觉也减弱了许多，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之前师父不是不肯拔剑，而是他根本没有机会拔。
　　那大汉，真的是个高手。可惜也只是个活不久的高手。

　　师父杀了他的时候，自己也狠狠地喷出一口鲜血。我心里一紧，连忙从树上下来跑去将他扶住。
　　“没事……只是中了两掌。”
　　他神色倦怠，脸色苍白，长剑入鞘做了支撑，才堪堪没有跌倒。“抱歉，把你饿坏了吧？”
　　这样的时刻，他还惦记着我正饿着。可是我正想着别的事，又怎么想的起饿？
　　“……不会。”
　　我摇了摇头，眼看他表情变幻，先是惊讶，又变得痛苦。
　　这干涩的声音是我的吗？听起来如此陌生。

　　我看着刺进他身体的那柄匕首，还有染红了我衣衫的他的血，不知道是该笑，还是用别的什么表情。
　　我等这一天，已有这么多年了。

　　十
　　那一天满院的桃花绽放，阳光便如丝锦一般，散落一地。
　　见到她和他在院中低声笑语的瞬间，他来时的理智荡然无存，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用仇恨的语调，控制着他的神经。
　　远离江湖许多年的夫妻又怎会是他的对手，他潜心习武这许多年，修为早已登峰造极。
　　藏剑入鞘多年，终要重见天日。
　　而剑，是要饮血的。

　　他从没想过要杀她，是她自己撞向了他的兵刃，因为她的丈夫先走一步，她不愿一个人活，更要他因为她的死，恨他自己一辈子。
　　他徒劳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却眼看她倒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桃花飞得凌乱，分不清是香气还是腥气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院子，闻声赶来一位中年人，见此情景又惊又怒，拔刀便要为死去的夫妻二人报仇，而他哪管这人是谁，一样取了他的性命。
　　这里是否还有其他人？怒而转身四顾，他以为以此时自己的残忍，可以屠尽出现在眼前的生灵，却没料到一眼看到了她。

　　那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眉目间依稀有当年议厅上她怒视他的模样，硬生生将他满怀的怒气一扫而空。

　　十一
　　这世上没有人能杀的了我的师父，我一直相信这一点。因为除了我，谁也不能杀他。
　　我看着他跌倒在地，大片衣衫被鲜血浸湿，明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却感觉不到一点喜悦。
　　“……别这么看我。”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想到那时候他看着娘的样子。“我不是她！”
　　我生气的时候就会瞪他，不自觉的，就和小时候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你当然不是她，一点……都不像……”
　　他也如往常一样笑着看我，
　　“她……可没有……你这样的眼神……”
　　他已快说不出话，只这几句，已咳出了好几口血。我多想大笑几声，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爹，娘。他快死了，孩儿为你们报仇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会这么难过？

　　十二
　　被杀的中年人是武林中名望很高的前辈，他也因此被逐出师门，终年被人追杀。随着一路逃亡，死在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多，积攒的仇恨也越来越深，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用匕首，也不用其他唐门的兵器，只寻了一柄长剑，随时带在身上。
　　也许她看不见，就会渐渐忘记。
　　哪怕这念头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恨是最难抛弃的情绪，根深蒂固，他又怎会不明白。
　　也许只有一死，
　　也许只能一死。

　　十三
　　我一生气，就会瞪他。

　　因为这之后，他一定会朝我微笑。
　　我一直喜欢他笑的样子。

　　格外的喜欢。

《夜鹰夫人》
目前（24年）日更中，原创世界观传统西幻，会保持日更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