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

　　乡试之日，顺天府负责管理一应事务，皇城其他衙门则各自如常。只是文职部门的官员大都进士出身，每逢考期难免也要关注几分。初九日清晨贡院明远楼上鼓响发卷未久，场中试题就已经抄报流出，到中午各衙门业已人人睹见，口口评议。家中有子弟在今科入场的，又格外是众人询问的对象：“文融，听说今年令侄、令甥一同高举？却看本科试题如何？”

　　文融是孙鑛的字，他任职礼部主客司主事，月初连请了数日假，今日回衙门，办公之暇，首要的倒是先睹试题，拿到手自己都不忙看，先教书办抄录一份，遣仆急送回家给母亲过目。听同僚问及，便道：“少年观场，无非是练练阅历，不至于曳白就是万幸。今年题目出得中正博大，龙头必属老成，哪是童子所能望侥幸。”众人哪里信他，都道：“久闻令侄高才，去年府试特拔的第一，王荆老都曾赞不绝口，说道必成大器；令甥更有夙慧之名，九岁就能做极好的四六，江陵相也是骇叹过的——芝兰玉树，也是门户佳话，何乃谦逊太过？”

　　公署里说话自然免不了谦逊，私宅里女眷说话就要兴头许多。孙太夫人看了儿子送回来的试题，沉吟着用笔圈了三四圈：“记得这几题，日常里他们两个都拟过。”第一场考八股文，题目都是从《四书》、《五经》摘取成句，《四书》三道题是必考，《五经》各四道题，考生按所修经书选考。举子入场之前，日常就是模拟科举出题翻来覆去练习作文。孙鑛教了侄儿、外甥数年，每日风雨无阻出题相试、亲自批改，两个孩子迄今做过的八股题目数以千计，考场里遇见熟题原是意料之中。钱宜人关心儿子，叫孙如洵去到书房将二人做过的文章都搬来细细查看，好半天才找出与试题相同的那几篇，只见纸上圈点灿然，孙鑛给的评语都不低，想来平日里做的不错，科场上只消如常发挥，不至于有太大的差失，婆媳都不觉欣然色喜。

　　不过以往拟题到底只是拟做，真正临场还要看文运。科场要到天黑才能交卷出场，未完卷还可燃烛，最迟能到子夜方才毕场。孙鑨、孙鑛兄弟自衙门归来，就命家人持火炬去贡院前接人，直到三鼓时分，才见孙、吕表兄弟俩归来，问了才知是吕玉绳先出场，等孙如法同归又等了一晌。两人回家先拜见了父辈，又问太夫人，孙鑛道：“母亲年高，就不要去打扰了。你们两个都先去休息，明日默写试卷。”

　　兄弟俩都是头一遭经历如此长时间的文战，累得互相说话都没力气，回房倒头便睡。次日起身失了晓，孙鑛已经去衙门了。两人自行默出场中文字，便先送去后堂给太夫人审阅。太夫人先看孙子的七篇文字，点了点头，又看外孙的，笑容渐渐消失，半晌道：“给他舅舅回来看。”

　　孙鑛回来看的时候就不如母亲这般含蓄，看了孙如法的文章微微颔首，看到吕玉绳就忍不住眉头一皱，说道：“玉绳，你默错了么？”吕玉绳道：“大致……没错。”孙鑛看他一眼，皱着眉头看完他的七篇，叹了口气，语气倒温和了：“不要多想，后日要开二场，好好养精蓄锐为是。”

　　他虽然不点评，孙如法和吕玉绳交换眼神，也知道情况大是不妙。因为要连试三场，怕乱心神，两人都不互阅文字。这时候孙如法看出叔叔对表弟的文字极不满意，却又不知到底差在了何处，只能私下里空言安慰：“不打紧，还有二、三场，纵然前场有失，后头努力补回来也不晚。你可千万定住心神，不要像前日入场时那般恍惚错乱了。”吕玉绳烦躁道：“你怎见我恍惚错乱？我也晓得我是完了，后两场……考也白考。”

　　孙如法只好斥以胡说，坚决不许他生出放弃念头。吕玉绳到底也不敢因这一次失利就弃考，次日十一下午，仍同前一般到贡院前面排队，要进十二日的第二场。这日点名之前，还有一道要紧事宜，去院前看自己的试卷有无贴出——所谓贴出试卷，就是初场试卷交上去后，于朱笔謄录、糊名弥封送入内帘阅卷之前，要先经筛选，若见卷面污损、做有记号、文字不全、格式不对、荒谬过度等情况，一律黜落，张贴在贡院之前公示。被贴出试卷的考生，就属于考场违规，自动失去应考资格，后面的二、三场，都不必进了。

　　孙、吕二人当然不至于到被贴出试卷的地步，却也难免怕有万一，命家仆去打探了一下，回报没有，才放落了心。进场程序还同初场一般，有了经验，就觉熟稔了许多。二场考的是应用文，论、诏、诰、表各一道，公牍判语五道。出场后尚有精神，当晚即呈默写的试卷给家长审阅，孙鑛也未说什么。太夫人看过，微微叹息，倒评了一句：“玉绳的表文、判语都是极出色的。”

　　后堂中众女眷都围坐在侧，张夫人母女听太夫人这一句，只道是老人偏疼外孙，见好处就忍不住要夸赞；钱宜人却是进士之女，又见过丈夫和三个小叔子相继成进士，如何不解其意？原来当时科举，特重头场，八股文乃是阅卷中第一关键，取与不取尽在此，后两场只消不缺不误，总无紧要。头场若是不佳，二、三场再锦心绣口也是枉然。太夫人这一句，其实并非夸赞，而是惋惜。

　　做舅母的之于外甥，总不如做外婆的之于外孙血肉相连、巴心巴肝，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打岔：“后日就是第三场了，恰好中秋佳节。只盼他两个顺利完卷，归来还好阖家赏月。”太夫人点头道：“十五这场，是允许下午交卷的。倘若他们完卷得早，还能够赶得上家宴。正好阿莹十六下定，我家要写回启。玉绳的四六最好，到时就教他代笔。”

　　她说的“十六下定”，乃是孙鑛请假在家为女儿择婿，数日斟酌，将长女许配了兄长孙鑨的通政司同僚李琦之子，两家合了八字，请了媒人，择了八月十六好日子男方来下聘礼，正式缔结婚约。这时座上提起来，如滢年纪虽小，却也晓得害羞，扯着堂姐衣角悄悄说道：“以云姐，我们回房去。”

　　如澐听见吕玉绳名字正自满心不舒服，怕教家长看破情绪，巴不得找借口离开。若是往常，不免要同堂妹有几句闺中打趣，这时候却是全无心情，默然携手，和她走回闺房。如滢之母胡氏多病，每入秋就发作肺疾，为怕病气相染，两个女儿都不随母居住，褓中幼女和乳母住在隔壁，如滢就随祖母同睡。这间屋推窗可以望见书院，如滢过去打起帘子，望了望，说道：“灯没熄，他俩还在书房，不去安歇？还有一场考呢，兴致倒高。”如澐心烦意乱，道：“都是即将做新举人的，自然高兴！”

　　如滢凑过来，附耳说：“以云姐，我悄悄跟你说，玉绳哥怕是没指望了——我听娘私下说，爹看了他的头场试卷，晚上回房叹了一夜气，说这回要教姑母失望了。你不晓得，我爹看文是火眼金睛，他说了不成的，肯定不济事了。我爹同我娘抱怨说：‘玉绳的文字平日虽有些起伏不定，却也不至于谬误至此，这回竟好似中了邪一般，心神完全不在！’”

　　如澐先听见“玉绳哥怕是没指望了”一句，双关心事，一时羞怒交加，满脸通红，听到后面，却是意外吃惊，不觉道：“那……那要是考不中，便怎地？”如滢道：“也没怎地，过三年再考就是了。娘就是这么劝爹的：‘年纪还小，日后尽有中举的机会，愁他怎地？’”

　　如澐心中乱跳了几下，道：“说的也是。”目光忍不住向窗外灯火溜了一溜，微觉懊恼：“早知道我等他们考完，再摔格册、还扇子，示意决裂就是了。不晓得他考场失手跟这个有没有关系……”心里一虚，跟着又想：“呸，我心虚做什么！我又不曾和他吵闹，那事也不是我理亏，怎见得就一定是我的关系！可是……落第了就要等三年才能再考，也真是辛苦……”

　　她在楼上芳心忐忑，吕玉绳也正在书房里愁眉不展。孙如法较为沉着，劝说道：“无非是初次观场，得失在天。我二场甚觉棘手，三场怕更艰难。我们还是听叔父的，不要多想，自顾完了三场，再磨练三年就是了。”吕玉绳道：“二三场有什么要紧？”说着只是叹气，又道：“表哥先去睡罢，我想作书呈送家祖，先谢过这文战不利之罪。”孙如法立即呵斥：“举事还没完毕，写什么书信！就是请罪，也等三场出来再说。这时候写信回乡，不是徒乱人意？”

　　他止住了吕玉绳软弱的想头，自己却也难免生出萧瑟之意。到得第三场入试，二场贴出的不中式的卷子又刷掉了一批举子，以及前场失利陆续弃考的，贡院前排队竟然略觉宽松起来。三场考试号棚位置都是固定的，孙如法前两场都听见隔壁王贡生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这夜甚是安静，天亮探头一看，却是无人，想道：“老秀才做贡监不容易，哪能中途弃考？怕是病重了，要不就是二场的卷子不中式，贴了出去。唉，书生命蹇，一至于是！”

　　第三场只考五道策论，比起前两场来题目数量要少，可是策论文字多、要求高，却也不是容易答的。生员们考到最后，已是强弩之末，精力耐心都不济，这日因是中秋佳节，允许下午提前交卷，于是过了正午，就陆续有举子完卷出场，回去过节。孙如法自觉题目不甚合宜，写到晚间已不由得额头冒汗，只得按住心浮气躁，誊完试卷后又细细读过一遍，这才步出场外。天色早已全黑，吕玉绳同着长班、管家在门口都等得急了，拿“席上螃蟹都要冷了”取笑几句，就催归家。

　　这时路上已无行人，家家户户门口燃着斗香，满街弥漫着青白的雾气。走到半路，天际月轮涌现，街头看来好似笼在氤氲气里，说不得阴晴晦明。六街人静马蹄轻，桂魄飞来光射处。

　　吕玉绳自嘲：“我过了十七年的中秋节，要算今夜最凄清、最狼狈。”孙如法心想：“若是此试不售，不晓得我们还要过几次这般中秋。”只是这话不便说，甚至不敢想，默然联镳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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