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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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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乡场前


      万历四年丙子八月初五,圣旨颁布,命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何洛文、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许国充顺天府乡试考试官。

      今年科场的圣旨一下,顺天府旋即抄为皇榜,张贴衙门之前,同时挂出今年乡试的所有考场官员,诸如提调官、考试官、同考试官、监试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謄录官、对读官、巡绰官、监门官、供给官,此十三类,阅卷称为内帘,考场监视与巡查、供给称为外帘,除了京官、畿县地方官之外,还有礼聘入场的外地官员,洋洋洒洒贴了几大张,各人的官衔、姓名、籍贯、出身都开列出来,昭示天下,若有考生与内帘官是直系亲属的,必须停考以回避,本人不言,旁人也可代为揭发。这是关系科场的大事,榜一贴出,考生就摩肩接踵到顺天府前来看。

      国子监与顺天府离得近,王贡生一早就被何三畏拉了去看榜,占据了榜前有利地势,将六十余名官员一个个浏览过来,间听同窗议论:“三名吏部官、四名南直官、一名四川、一名湖广、两名浙江……这些个外任官,早一月就启程来京应聘入闱了罢,一打听便可猜知,哪里还等放榜才晓得,怕没几起钻头觅缝寻门路的?”“从来北闱多关节,谁人不是这般说?没寻着对头,谁去捕风捉影做冤家。”“我要是台谏官,拣着朝中有父兄做大臣的举子弹一本,不怕不遇见真对头。”“嘿嘿,有主意,今年张阁老的二公子特恩入了太学,也在顺天乡试,不妨告了他去?”“吓,张阁老的公子也忒多!他家大公子不是中过乡举?听说二年会试,张大公子吃了帘内的红刷子,阁老好不生气……”

      王贡生胆小,听他们渐次议论到当朝首辅,就不敢多听,拉了同伴示意走开。何三畏却兴致勃勃:“张二公子入了太学?我们怎地从不曾见。”旁边人道:“月初特恩取入的,也就初二幸学时来过一回,还教大雨挡了见驾,你哪里得见!”何三畏还待说话,王贡生又拉他一把,他尚未说话,已听外圈人道:“府学的朋友来了。”

      秀才们称“朋友”,不一定是相识,指的是同戴头巾的学校中人,何三畏回过头去,却还真寻着了交游之友,急忙扬起手和人打招呼,又推王贡生:“快看,那过来的不是余姚孙世行?他相貌奇特,我听说过的。你们不是认识么,还不招呼一声!”王贡生此刻愧无地缝可钻,偏生被同窗推搡着,也只能怀着忐忑去见礼:“孙相公,吕相公。”

      孙如法、吕玉绳素来是联袂,和一群同学挤进来,见到王贡生却也没什么异样神情,都含笑应声还礼,并不寒暄,跟着就仰头去看榜文。吕玉绳还比表哥多一句话:“王朋友,前数日有书札相讯,接到不曾?”王贡生一愕,半晌才道:“是阁下初一晚上来的手教?晚生……多谢。”吕玉绳随随便便道:“不敢,我就是一说,你自斟酌,愿去不去,考后再寻思也行。”

      王贡生又是愕然,心想我因这西席之事,同王承恩都闯下了天大的乱子,他怎地还若无其事问我爱去不去?一时拿不准是否场面话,愣了半晌,索性直接向孙如法致歉:“孙相公……府上的事,是晚生该死,万分对不住。”孙如法这才回头,诧异道:“什么事?”

      何三畏急得拉王贡生衣袖,悄声道:“你太憨了!这话他家能当众认?”王贡生一想,顿时羞愧无地,又不知道如何转圜。孙如法心挂科场,问不出答话来便又撇头看榜,吕玉绳倒生出疑心,盯了两人一眼,道:“我同表哥三四日未曾出门,世事都不知晓。二位有什么干系我家的新闻,不妨直说,不必含含糊糊。”

      王贡生想道:“这也是,他们都要应举,谁家此刻会将闺阁之事拿去烦扰子弟?想必是真不知晓。”此刻哪敢不含糊过去,只能抱歉苦笑。何三畏精乖,早撇开他们去寻相熟的府学生说话。四周挤着看榜的生员,冷场只是一瞬,旋即就冲淡了这不尴不尬。连吕玉绳也被榜文吸引了过去,指着一个名字说道:“表哥快看,三舅果然点了供给官。”

      王贡生站得近,看见他指的是供给官名单中的一人,写道是:“修职郎顺天府大兴县主簿孙鈳文济锦衣卫籍浙江余姚人监生。”旁边同学也听见了这话,就有人问:“是两位的尊亲?”孙如法道:“是舍族从伯父,于家表弟是从舅。”这亲属关系并不犯在回避之例,问者也就无话,人群里却有人尖着嗓子笑问:“贵族伯叔恁多,孙兄想必有许多兄弟、女兄弟?”孙如法顿时沉下脸来,还没发作,外围却有人插口道:“亏得令伯是外帘官,若是内帘,世兄今科难免要耽误了。”

      几人都回过头去,只见说话人纱帽圆领,骑在马上,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众人见是官员,不免稍让几步。他也不驱近,只是马背上向孙吕二人拱一拱手:“人多,就不下马了。这位定是世行兄,令尊令叔都好?适才从礼部过来,说道文融告假在家,敢是抱恙?”孙吕兄弟都不认得他,颇觉此人唐突,问及尊亲却又不能不答,孙如法道:“家父家叔托庇安康。舍下有小事料理,家叔故而告假。”那人听了呵呵一笑:“既然有事,那我就不去扰他。昨日才进京,就听得诸般沸议,诚知年兄要忙,心照,心照!你先捎我一句话,教年兄尽管放宽了心,府上祖世清芬,自然吉星高照,都不妨事!”

      他三下五除二说了一段话,孙如法插话的空隙都没有,还是吕玉绳抢着问了一句:“台驾上姓?”那人却已经转向别处,冲着王贡生身侧二人嚷道:“冯咸甫!隔着人都听见你们侬长侬短,天下脚下说不得官话?”他吼的是何三畏拉着聊天的一名府学生,两人同乡,正自背着人用松江话谈得起劲,听到叫唤吓了一跳,回头瞧了瞧,诧道:“梦白,几时回京的?你不是在河南么?”那人道:“公务进京,顺路来看看你们今科得意。我正要寻你,我的同门沈伯英,你们也有七拐八弯的亲谊罢,你晓得他消息也无?开春我寄诗给他,怎么就不给我回复呢,进京问人,又听说他夏天就告病还乡了。府上有信使回贵乡的不?正好寄个便邮向吴江,此刻忙,不得拜托,回头我使人送贵宅去。告罪,告罪。”他一副不给人插嘴的架势,说完了马上一礼,提缰就走回官道,径自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吕玉绳认得被吼的这人乃是府学同窗冯大受,便问:“此人是谁?忒不羁了。”冯大受倒不甚放在心上,说道:“你不认得他,他是学里前辈,和我自少同窗的,后来入了国学。北直高邑人,甲戌年进士,选了河南汝宁府推官,姓赵名南星,字梦白的便是。”吕玉绳道:“哦,果真是舍舅的同年,想是官在外任,我兄弟从未见过。”孙如法道:“我记得叔父提及高邑赵梦白,不曾说道他诗文,倒是会做词曲。”他说的委婉,然而吕玉绳素知舅父评论诗文眼光苛刻,既然“不曾说道”,那便是不甚许可,不觉哈哈一笑,何、冯、王几人也只好跟着淡笑。

      看榜看出这么一个插曲,旁的闲话倒是忘了讲。何、冯、王几人要去顺天府领卷,孙、吕则离了人群,寻到路边牵马等候的僮仆,只见替自己去印卷的长班也出来了。乡试的规则,试卷和草稿的纸张都是考生自备,填好姓名等信息,考前数日送入顺天府,盖上骑缝公章,此即谓之“印卷”、“领卷”,这试卷就是考试的入场凭据;同时衙门将卷面信息登记入簿,排出考场座次,明日还要出榜,将座位图张贴贡院之前。这长班是伺候科场的老手了,孙家几名进士应举事宜都是他手里打点过来,有条不紊地叮嘱两个小主人:“明日不消相公们再去贡院认座次,自有快手刊板全图,小的自会去买,一并交给老太太、老爷核对。请相公便即归家读书,临入场了,务必松懈不得。”

      孙如法道:“晓得,你先归去将卷子呈交老太太验看。”吕玉绳也对书童道:“你们两个顺路去买香烛,小墨儿再给我跑一趟咱家府里,教他们打扫祠堂,我后日要去拜祷。”他说的“咱家府里”,乃是祖父吕本做大学士时的京中宅第,吕玉绳因为未成年,父母不在,便随外家居住,自家的门户倒是极少踏足,然而考试大事,必得祭告祖先,孙氏香火,佑不得外姓甥男,却是非得回家磕头不可的。

      不过此刻将书童支使开去,却还别有心思。待到身边没有仆从,兄弟俩并马抄小路返回孙宅之际,吕玉绳便同孙如法说:“表哥,那姓赵的过来打岔的时候,你听见冯咸甫跟他同乡说的话不曾?”孙如法道:“他们不是说吴语?谁听得懂。”吕玉绳道:“嘿!吴越语言,大致不差,何况冯咸甫同咱们一般是生长京师、入籍顺天的,你道他口音有多难懂?我就听出来了几句话,那姓何的同他捣鬼的话头,都是跟我们家相干的,还扯上了那王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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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如法皱眉道:“你太分心旁鹜了,有这劲头,再抓紧做几篇时文也好,听人家嚼舌根作甚?同王承恩相干的,左右不过是姊妹们的姻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吕玉绳道:“哼,还没准数的事,先传成了闲人的话柄,你倒不介意!我同你说,我听到一句话,很是蹊跷的,那姓何的说道:王承恩怕是做不成孙家女婿了,却不知哪个敢做?”

      孙如法诧而且怒:“这是什么话?”吕玉绳道:“我要懂得是什么话,还同你商量作甚!表哥,我说很是不对,今日我们出来,总觉得同窗有些背后指指戳戳,那王贡生见到你,一脸古怪,满口吞吐,十分有鬼!我们说三舅点选供给官的事,旁人紧着问是否尊亲也就罢了,怎地还有莫名其妙的那一句,问及你的女兄弟?还有那赵梦白,一开口就说入京听到非议,又要叔父放宽心,怕不有点难听的话不便明言?我们两个最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曾做,肯定不是我们自身的口舌,只能是家里出了什么不对劲的事,累及姊妹们的闺誉。”

      他一条条分析过来,孙如法听得也觉冒汗,沉吟道:“莫非是上次我劝谏父亲的那件事……到底传了出去?”吕玉绳不说话,满脸写着“英雄所见略同”。

      这是兄弟俩的烦心事,孙如法谏父不得,吕玉绳恋姝无路,各有寻思各难言,只好都是摇头叹气。过半晌吕玉绳转开话头说:“舅舅这两日告假,听说和外婆、舅母看了好多家庚帖。”他说“舅舅”,一般特指小舅父孙鑛。孙如法随口道:“想是莹妹要许人家。”时人六七岁订婚是常事,孙鑛膝下无子,只有二女,为长女早早留心佳婿也合乎情理。吕玉绳道:“只怕还不止莹妹。你不记得昨日阿笃说道,舅舅正拟为小表妹取大名?小妹幼弱,外婆说要压福,原本不教早早取名的,现下赶着命名,我疑心舅舅是想要一并也出庚帖、许人家。”

      孙如法奇道:“这也忒早了些,叔父怎地忽然急成这样?”吕玉绳道:“不晓得舅舅是怎么了,说不定是怕了流言,赶紧将自家的女儿都许字出去,免得教人猜疑孙氏要应选。”孙如法怫然道:“胡说!再怎么流言,也不能可笑到这地步,以莹才七岁,小妹还没满周,应什么选?你也糊涂了!”

      他们尚不知初二视学那段公案,孙鑛因为被皇帝亲口关注过了,尽管查得女儿年龄不登对,还是成了京中沸议的主角,此刻正在家里郁闷得无以复加,哪里还管行动可笑不可笑?因为两个孩子要应举,此事全家都不露口风,孙、吕猜疑了几句,也想不到这层,孙如法倒发起自己的牢骚来:“我记得祖父生前还说过,幼婚不祥。原本连我们,都不该早定亲的。想不到如今叔父也不遵这话。”

      吕玉绳点头感慨:“正是呢!你看我家不也这样?早年急着定亲,也不顾后来的美丑贤愚。我想到就来气,你看史纯夫那惫懒模样,我家阿骞给了他,真是糟蹋了。”他不好意思当表兄的面埋汰未来嫂子,就拿自己妹夫说事,孙如法听了果然一声长叹。

      路上的议论,回到家自是一个字也不敢露,老老实实见过长辈,就回到书房用功。这日距初九第一场只有四日时光,两人已不再阅读经书史籍,只各持了一卷叔父孙鑛亲手选订的名家时文默诵。书童都受了严训,不敢同他们说一句闲话,连本来隔室学习的孙如洵也为着让哥哥们静心应举,暂时挪到了母亲房中读书。阖家宁寂,满眼里恍惚都见写着“迎考”二字,贴得人心没缝。

      次日长班出门买了考场座次图回来,两人送进去给长辈过目。孙鑨连日请假在家,接来看了看考棚所在,笑道:“甚好,都不是‘臭号’。”所谓臭号,乃是贡院之中靠近几个茅厕的考棚,一场乡试要连续十个时辰,满场三四千号考生,一日跑下来茅厕都要溢满,不幸分到臭号,那几如废了这场试。茅厕在考场图上自然不会绘画标记,孙鑛结发观场,前后十余年才中得会元,平生乡试、会试,入过顺天贡院四五次,地形熟悉于心,说了这话,后院女眷听了都是大喜,孙老夫人便道:“明日拜过了家祠,拿试卷、格册入来,我再查对一遍,也烧香拜一拜文昌星君。他们都是头一遭观场,须要发个好兆头。”

      次日略耽误了一晌,清早就有余姚的仆人进城来拜,却是奉老家族亲戚党的命,提前来送中秋节的乡物的。其中顺路捎来了吕玉绳祖父、父母的信笺,给吕玉绳的无非是谆谆叮嘱了一番考场事宜,要他好好听从舅父提点、同着表兄入试,勿出闪失。孙氏亲族当然也各自有信,关心孙如法试事之余,说到族中其他子弟今年也有应浙江乡试的。老夫人读了,甚是欣慰,于是在祝告文昌的表文里又加上老家族孙的名字,盥手焚香,一并在神前化了。诸媳妇、孙女都随她拜告行礼。

      因为考试之事是孙氏子弟相关,如澐可以正大光明来关心,拉着姐妹来跟叔祖母一道查对堂兄、表兄的试卷。乡试试卷纸张规格数量都有规定,每场草稿、正卷各白纸十二幅,三场一共七十二幅,每张卷头都写着姓名、年甲、籍贯、三代、本经,业经官府审核无误,纸缝处已有朱印钤记。此刻核对,也只是清点一下张数,替他们仔细收在布袋里,携带入场。布袋都是洗了几水的泛白旧青布缝制的,不用深色,怕的是万一遇水弄湿,布色洇污卷面。同时家中为表兄弟两个准备的入场衣履也是旧青布的直身,皂裤布鞋。老夫人怕布袋、衣衫不结实,入场混乱有失,又率领媳妇取了针线出来,将接缝、襻带均加一道针脚,密密缝定。

      如湄自从七月中暑之后,因为回家隐瞒了病情,调理得不甚好,到八月还有些恹恹弱息,没有跟着叔祖母忙碌,只在旁边闲坐。如澐倒是帮了一回手,假装不知道所缝衣衫是谁服用,细细缝了大半件直身。正在绕针打结,如湄忽然叫她:“四妹没见过学校里的格册罢?过来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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