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

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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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七夕


      天底下最聪明的事莫过于先发制人,最愚蠢的事莫过于敌我不分,吕玉绳两桩事都犯了,于是七月初六的救援表哥计划,毕竟始成而终败:孙鑨果然因为妻子及时干预、亲家出马劝说,手握家法而不施,勉强饶过了儿子冒失进言之罪。却不料这夜孙如法却和未来岳父又顶起牛来,重新惹出父亲怒火,那一顿板子到底逃不过,终究被揍了个皮开肉绽。

      八老爷揍大相公这等大事,当然闹得阖宅鼎沸,内外门户都把持不严,男男女女奔走传呼,灯摇铃动。钱宜人年过三十才生了长子如法,见丈夫毒手如此,气得哭哑了嗓子,将儿子夺回来藏在老太太房内调治。太夫人淌着眼泪顿着拐杖将孙鑨训斥了一顿,事态波及,次日闻讯从城外赶回来的孙鑛也遭了无妄之灾,陪着长兄一起在阶前跪听母训。吕玉绳作为罪魁,从轻发落,被打发了去跟史翰林赔礼道歉,心内各种懊恼愤恨:“我怎么晓得表哥这个样子,看见岳父来救都不感恩,还翻脸来着!他平时也没跟我说过嫌弃史家亲事啊!”

      这个疑惑当然不止他有,闺阁之内也悄声议论了无数遍:“大相公为何顶撞史翰林,难道还能是嫌弃亲事不好?”王氏私下同女儿说话无甚忌惮,直接好笑:“要我说,咱们八老爷家的大相公,学问再好,面貌也是不济,史家小姐就算麻子、秃头、斜眼、跛腿,都尽自般配得上,他还嫌弃怎地?”如澐又笑又愁,说道:“新娘这话没来由,没听说史小姐生得那么奇特。”王氏笑道:“所以这才是怪事么!听说大相公连吕相公都记恨上了,吕相公一日里进来探了几遭伤,他都装死不睬,一句话也不肯搭理。实则前一刻郎中还说他皮肉伤,不妨事的哩!我陪着老太太在房里,亲眼看见吕相公吓得只是要哭,可怜见的。”

      因为事态过于意外,孙宅上下乱成一锅粥,太太奶奶们一贯紧绷的内外嫌疑的防线都松懈了。如湄、如澐到叔祖母房里去探望堂兄、劝慰婶母,只看见平时隔绝的内外门户大开,郎中、男仆一拨拨进来,只好带着婢女遮遮掩掩而行。在太夫人卧室坐了半晌,听着钱宜人含泪诉说丈夫手狠、儿子无辜,大家各有慰语,婉言劝说。如澐坐处靠近窗口,偶然一抬头,只见帘外隐约一钩新月,忽然想了起来:“今夜是七月初七。”

      七夕是闺阁女儿一年一度的要紧节日,姐妹们早些时就备下了乞巧用具,然而出了这般事,谁又有心情祷告乞巧?如澐终究放不下过节的心思,拉拉姐姐衣袖,跟她悄声说了。如湄刚刚陪着婶母掉过泪,这时面庞还挂着泪痕,只是摇头,低声道:“婶母恁地难过,还提这些作甚。”如澐道:“不便乞巧,我带丫鬟去院子里拜新月,为世行哥祷个早早痊愈的福气也好。”

      如湄就替她转告了母亲,张夫人正听着弟妇的苦情话,心不在焉,随口同意了:“早去早回,不要被外人撞见。”

      如澐得了嫡母许可,便让丫鬟捧着祭拜新月的瓜果往后院去。这院子在太夫人阁楼的内侧,也有一口水井,便是六月六那日洗头的所在。此刻宅中之人都拥在前院、阁楼看顾孙如法伤势,后院静悄悄、暗沉沉,人声与灯影都无。主婢二人一路过来,只看见新月业已爬上树梢,照得满院青砖有如水洗。这院子里只有一株大海石榴生在井侧,红花已谢,枝头垂着累累硕果。因为石榴树不高,暗影倒分外浓密,遮住了目光,主婢一直走到近处十几岁,蓦地看见人影,才吓了一跳,小鹤扯着如澐衣袖道:“小姐,那边有人!”井边同时也有人说道:“相公,有人来了!”

      如澐一时不知道逃是不逃,井边的吕玉绳显然也没想到避是不避。此刻忽然觌面,彼此却尴尬得不敢直视。吕玉绳转而抱怨书童:“真是的,有人过来也不早早报知……我只是来静一静,并不是存心擅入内院。”小墨儿急道:“那是因为相公适才躲在这边哭……”吕玉绳斥道:“胡说!”小墨儿道:“好好,小的胡说。小的伏侍相公回房去罢,过来的小姐和姐姐,要打水洗瓜果呢。”

      如澐低声道:“小鹤,瓜果摆哪里?”小鹤不明就里,东张西望:“我找供桌子,替小姐摆好了,拜牛郎织女用的,还要喜喜蛛子结网乞巧哩。”如澐道:“我适才同你说的,你又忘了!今晚并不乞巧,我拜一拜月光菩萨,为世行哥哥祷个病愈的心愿。世行哥哥伤势原本也不妨事,些微的小心愿,好比顺水推舟,月光菩萨定是允的。”

      吕玉绳对书童道:“你拿香炉过来。”小墨儿摸不着头脑,说道:“相公要香炉作甚?要不要去老太太房里搬一个过来?”吕玉绳叹气:“兴师动众作甚!要不给我捧一把土过来,我撮土为香好了。我原也晓得表哥伤势不重,可是因为我请史翰林的事,得罪了他,搞得大家都不痛快。我也索性祷告一祷告,祝愿表哥诸事顺遂,安心养伤罢。”

      小鹤还是找不着供桌,也问小姐:“要不要叫人掇一张小桌子过来?”如澐道:“这个当口哪里麻烦人去,随便找个台子摆起来也就是了。”小鹤愣愣道:“除了井台,没别的台子,没处找。”如澐道:“井台不干净?”小鹤道:“那边有人。”

      小墨儿蹲在石榴树下,双手铲了一大捧泥土,正要捧到井边来。吕玉绳道:“你痴啊,就在树底下撮个香堆儿就好,龌龌龊龊弄到井边做什么?没得污秽了外婆的干净井台。”小墨儿道:“树底下没天光。”吕玉绳道:“笑话,你见过男人家拜月亮?我们不用井台,就在树底下。”

      两个人各自对仆婢说话,目光固然不相接,连头也不偏转,只瞧着自己的供物。这时候相距十几步,会面只消一跨步、一折腰、一敛手,就可以通名见礼、殷勤寒暄,可是毕竟没有长辈允过称呼,没有亲朋代为介绍,同性都不能如此冒昧,何况异性鸿沟隔绝。

      如澐心道:“原来故事到底是故事,世上哪有那般疯魔汉,见到女子就孟浪搭讪、没羞没臊?读书人总是道德君子,就连这个最冒失的表哥,没人处也是懂规矩的,定不会犯叔婆的家法。我又何必怕他。”

      吕玉绳心道:“戏文都是胡思乱想的勾当,怎地莺莺带了红娘烧夜香,张生就敢撞出去,唱什么‘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轮到我来,才知晓说一个字都千难万难,何况逾越。”

      一个安心,一个懊心,心思转着千百道弯,本身却做不了一件事。只觉得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间明明只剩下两个人,什么道德声名、规矩家法都约束不住。可是一时间又万物皆在,头顶青湛湛的夜空,细弯弯的眉月,近处石榴果压枝累累,井底水冷浸汩汩。身边还戳着两个不晓事的仆婢,院外还有着忙碌沸腾的孙氏大宅。

      吕玉绳到底还是打消了鲁莽的勇气,合着手掌,对土撮的香堆说祝词:“今夜一瓣香,为我表哥祝祷心事。他的心事并不是挨打这一桩,是更加要紧那一件。若不是我自作聪明搬了史翰林来,闹成了别的风波,这事原本已该在家内外都闹开了。现今大家反而都不理论,也不知是侥幸是晦气。”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心想书童应该帮个腔,不料小墨儿其蠢无比,居然死沉沉戳在那里一声不吭,等了一刻没人起话,只好继续祝祷:“总而言之,这件事体,关系到我表哥的科第功名,也关系到余姚孙氏的门户盛衰。我是懵懂少年,是非我不能明,荣枯我不敢测,闺阁我不便管,只能在此祷告。此香有灵,倘若表哥的道理是对的,就请如他之愿,我们担忧的事,一桩也不要成真。”

      他词义含糊,院中三个人也听得一头雾水。小鹤忍不住小声问:“小姐,不是都说大相公嫌弃史家那头亲事,跟史翰林顶撞,意思就是想要悔婚,才惹恼了八老爷?左右不过是桩姻缘,成不成哪有那样要紧关系。”如澐愠道:“痴妮子,哪里听来的胡说?我家的兄长,定不是寒盟毁约的轻狂人。”她说着也合掌祝祷:“牛女渡河之夕,我也要祷告一祷告,非但为我世行从兄求病愈,更为着……”

      她一时气恼说了这几句,当真说到兄嫂相关又碍住了口。好在小鹤伶俐,迅即为小姐接了下文:“说什么大相公的科第功名,难道女人家的姻缘就不是一世前程?我们也不晓得大相公的心愿,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愿,总而言之,月光菩萨只保佑善心念,若是为自家功名,毁人家前程,这种话我们决不祷告,菩萨也不要听的。”

      主婢俩祷告词故意放高了声音,句句戳着对面,吕玉绳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一阵子才道:“也是,我们不对,不曾想到女人家也是有前程的。”他忽然从树下长身而起,如澐吓了一跳,赶紧藏到丫鬟身后,却见他只是向书童招招手:“回去罢,我还要去看表哥。”

      如澐料不到男人家心胸如此狭窄,一言逆耳就要走,顿时粉面飞红,可是至今未交一语,无论是讽刺还是挽留也都说不得,只能默不作声。吕玉绳走出几步,忽然回头,正和探身目送的如澐打了个照面,顿时狼狈得各自避开。原来这是迄今遭逢,端端正正相看面容第二眼。

      如澐跑回绣楼的时候心头兀自敲着鼓,面如火烧,都不好再次同母亲姐姐推说中暑。好在家里还在一团乱,夜课都省了,也没人来搜寻破绽。直到睡下的时候,小鹤才悄悄对小姐说道:“吕相公也没同小姐说什么,只是道了个歉,小姐何苦跑那么快,都不肯回话。”如澐道:“就‘对不住’三个字,没头没脑,我回什么话?再说本来就不该说话。”小鹤道:“不是三个字,是五个字,吕相公说:‘万分对不住。’”

      如澐将绢帕覆住耳朵,只作不曾听见,面向里床睡了。第二天梳洗已毕,生母王氏才从老太太房里过来,说了几句“大相公伤势不要紧,同吕相公也讲和了”之类的闲话,趁人不注意,悄悄掏出一只盒子给女儿:“晓得你心心念念要乞巧,我夜间偷空儿给你放了一对喜蛛进去,看看结网不曾?”

      七夕乞巧的法门,除了供设瓜果、对月穿针,还有一项就是用盒子盛了蜘蛛,早起看结网疏密以占巧拙。民间又唤蜘蛛作喜蛛,又有一层卜姻缘、祈得子的吉祥含义。如澐羞红了脸,轻轻揭开盒盖,只见盒内密密一层蛛网。王氏笑吟吟说道:“恭喜四小姐,大吉大利。今年红鸾星是定要发动的。”如澐嗔道:“这是什么话呢!”王氏笑道:“可不是我说!我同你漏个春罢,昨夜陪着老太太、八奶奶看护了大相公一夜,听了一屋子耳漏儿,家里正筹划着你姐妹的喜事,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前程……”

      如澐失声道:“是不是新建……”说了一半觉得不妥,硬生生收了回去。王氏噗哧笑道:“新建伯王家?那可不算顶风光的前程!我同你说罢……”

      她忽然收住了声,面上有些尴尬:“不成,这话轮不到我来讲。太太、大爷迟早有一日同你们姐妹正正经经告诉这事体,这是阖家的大事,我插不得先手。”如澐好奇得连害臊都忘记了,催问道:“究竟什么事体?新娘同我说了罢。”王氏只是摇头:“说不得,说不得!还是等太太开口。啊呀,你怎么将盒子都揉皱了,好端端的喜蛛也教你揉坏了,仔细兆头发不成!快丢手,我替你将喜蛛放了生罢。”

      王氏走后小鹤才进来服侍,看见小姐正在无精打采揪着手帕发愣。小鹤回禀道:“老太太说了,眼下吕相公在楼上探大相公的病,三小姐四小姐请下午去读书做功课。”如澐只是嗯了一声,过半晌忽然道:“原来……昨晚他说什么想不到女人家也有前程,又说‘万分对不住’……不是无缘无故说的。”言之怅然,不免要想:“大约彼此都误会了罢。可是,母亲究竟想拿我们的终身怎么样,他……又晓得多少,这时候在想什么呢?”

      这个时候,吕玉绳正在和孙如法背着大人说话,一开口便道:“表哥,我思来想去,你前天的想头实在不该,挨打也是白搭的。你就想一想,功名是我们的前程,难道姻缘不就是姐妹们的前程?为了我们科举入仕途,阻挡姐妹们选淑女做后妃……这也太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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