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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鷇音子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遇见了无梦生。
对方当时正在一条小河里抓鱼,手里拎着一张孔洞大得也许是用来捞鲸鱼的网,乐不可支地在水里扑腾起白亮亮的浪花来。鷇音子看着那些可怜的鱼虾们被他折腾得四散奔逃,出于一种油然而生的同情心理,他开口说:“三余无梦生。”
无梦生闻言抬起头来,浑身湿淋淋地盯住他的脸,表情奇怪而困惑。
“喔,这位大叔,我是认得你的吗?”
被叫成大叔的人面无表情,脸上也看不出喜怒。鷇音子默默地垂下目光,眼底一层淡淡的金色花纹逆着光忽隐忽现出奇妙的色彩来。他看着对方提着一张漏底的渔网走上岸,两边的裤脚挽起得高低不一,露出白净光洁的小腿。
“吾是鷇音子。”他说,顿了顿,语气里浮起一种并不明显的高傲调子来,“你应该记得吾。”
无梦生看他的目光立刻就掺杂了许多同情和怜悯。
“又是哪里没关好跑出来的?”他口吻充满慈爱,像是在哄一个不知世事的稚儿——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鷇音子迎上他的目光的时候,已经基本能够确信对方是把自己当成了疯子。
“我说,你最好还是回去,不要随随便便跑到外面来,抓着一个人就说我认得你……喏,一步江湖无尽期。”他指指河里那些快被他一通折腾翻起肚皮口吐白沫的鱼虾,说,“我现在好心告诉你啦,还是快点走吧,快走吧。”
说完扭过头去,趿拉着一双破破烂烂的鞋,拎着漏了的渔网和水桶就往前面的村子里走。鷇音子跟在他后面。
走了一半,无梦生终于很不耐烦地停下来,口气很不善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跟着我是要做啥?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鱼也是没有的,你要是饿肚子,我没有东西给你吃。”
鷇音子说:“吾就住在前面,吾为什么不能回去?”
无梦生很响亮地大笑一声。
“住在前面?”他伸出一根手指,很夸张地点点对方,“不要说笑啦,村子里的人我可是全都认得,连村口大树下趴着打盹的那条大黄,也是吃过我丢的骨头的。你刚说你叫什么来,扣啥子?我可从来不知道。”
鷇音子极轻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气定神闲地掠过无梦生的身边,大踏步朝村里走去。无梦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阵,才猛地跳起来大喊道:
“喂,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大叔,村子里也没有饭给你要的!”
鷇音子当然不是来这里要饭。事实上他轻车熟路地在村里的羊肠小道上七拐八拐了一阵,就来到了一间房子前面。后面还跟着一个气冲冲湿漉漉的三余无梦生。
“你来我家想要干啥?”无梦生见这个人仿佛是油盐不进,于是气势汹汹地挽起了袖子,“要是想强闯民宅,我便就在此地除了你,省得你日后为祸人间……”
鷇音子说:“吾便住在你家旁边,你是忘记了吗,无梦生?”
“什么?我说你这个疯子,满口胡说八道……”
无梦生的话还没说完,就睁大了眼睛——自己的家旁边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间屋子,正从窗户里隐隐约约冒出丹炉炼药的蒸气来。
鷇音子轻飘飘的地看了他一眼,抬脚便进了屋。留无梦生一个人瞪着凭空从地里长出的邻居,手上脚上还留着没洗干净的河底的淤泥。
“三余啊,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呢?那鷇音子脾气古怪,几日也不见他人一面,你这是找他有事情?”
无梦生张了张口,最终含糊地说:“没有,没事。”又盯着那黑洞洞的窗子看了一会儿,闷头进了自己的屋里。
三余无梦生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
这尚且是鷇音子听到的最温和的说法。私下里有人叫他疯鱼,不过这绰号本人自然是毫无自觉。每日里清早起来便出门,有时提着一个空鸟笼出去遛弯,有时便像鷇音子遇见他时那样,拎着漏网去河里捉鱼,有时便就在院子里架起一张琴,琴上一根弦也没有。
鷇音子这日炼好了丹药,额头上一层薄汗,便出门来透气,一转头就看见无梦生端坐在院里,手指轻轻拨着琴上的空气,一副怡然自乐样子。
他眯起眼,端详了一阵那人陶醉的表情,视线最后移到对方的手上。莹白如玉的指尖,温润美好得有些刺眼。
“阁下也懂得音律么?”
无梦生忽然开口,语气彬彬有礼,全不似当日识得鷇音子时那近乎无赖一般,鷇音子略一点头说,皮毛而已。
“先生可识得此曲何名?”
鷇音子说:“大音希声。”
无梦生又问:“那先生可从此曲中听出了什么?”
鷇音子说:“大象无形。”
无梦生抚掌大笑,说:“好,好,高山流水遇知音。”
鷇音子穿过一道低矮的篱笆,走到无梦生的院子里,目光不经意落在那人脖颈处露出的一小块苍白的肌肤上。
“今天不去捉鱼?”
“腰酸背疼。”无梦生懒懒地说,“劳逸结合啦,我困得很。日前大概是染了些风寒,不怎么想出门……”
鷇音子于是从袖里取出一枚丹药来递过去。无梦生闭着眼,眼前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大约是知道对方正举着个东西送到自己面前,却没有动作。
鷇音子说:“我炼的丹药,对你身体有所助益。”
无梦生打了个哈欠说:“小病而已,晒晒太阳,过几日就好了,是药三分毒呢。”
鷇音子说:“你这是讳疾忌医么。”
下一刻无梦生倏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像是沉着一潭幽深的水,淬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剑。
“我觉得,这句话反过来说或许更为恰当。你认为呢?”
鷇音子一语未发。无梦生抿唇笑了笑,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随后便抱了琴站起来转身,宽大的衣袍旋过一个冷冽而无法让人亲近的弧线。
“吾觉得有些乏了,这便回去了,阁下自便。”
鷇音子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许久唇角勾画出个冷冷的笑来。
“三余无梦生,你的结果,只有烟消云散。”
无梦生在一片嘈杂中醒来。窗外人影攒动,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烦躁地披衣下床,一把掀开门板。
“大早晨的在吵些什么……”
话到此处便生生卡在喉咙。他怔怔看着屈世途和鷇音子站在院子里,前者正焦急地对后者说着什么,急得一脑门子的汗。
“素还真哪,这回事情可是大条了,你可不能不管呀,这天下人可都指望你了……”
无梦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有什么东西搅在脑子里,眼前降下一片迷蒙的血雾。
他迟疑着迈出一步,说:“好友,你刚才说什么?”
声音里是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颤抖,屈世途像是终于发现他的存在,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凉薄的陌生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仿佛从头到脚被泼了一桶冰水。
“你是谁啊?”屈世途说,话音一落,又想起什么来似的,转过来来急急地对鷇音子说:“哎呀,时间要来不及了,素还真,咱们这便走吧,晚了的话就赶不上了……”
“等等!”
无梦生说,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屈世途的目光前所未有地让他感到自骨子里透出的恐惧,像是兜头一张网捆缚住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一并冻结凝固。
“好友你是在说什么?我……我便是素还真呀。”
屈世途听见这话,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对瞉音子说:
“我说素还真哪,这是哪里来的疯子,竟然敢说自己是素还真,素还真明明就是你啊,哪里再来一个素还真?”
这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开混沌不明的黑暗,三余无梦生脚下一个踉跄,跪坐在地面上。他看见下面是翻涌的云海,席卷着仿佛要将所有光芒和灵魂都吞噬的漩涡。崖边的风挟带着阴寒潮湿的冷。
脑海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和他说,你是素还真。然而立刻又有一个更清楚的声音跳出来说,你是素还真?素还真是无梦生,你便不可能是素还真。
我为什么不是素还真?三余无梦生抬起头,看见闪着耀眼光芒的天榜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不是清香白莲素还真,而是三余无梦生。这世上已有一个素还真,这世上便不再需要一个三余无梦生。
他摇晃着站起来,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在愈来愈大的狂风里近乎摇摇欲坠。他听见时计越发急促的鸣响,心口处传来针扎般的痛楚。
一双手从身后轻轻搭在他的腰际。他的耳边响起鷇音子的声音。
“这一局,你,输了。”
他想要回头,袖中羽扇一道真气射出,却尽数落进茫茫的云海里。随后他感到自后背传来一记重击,喉头便是一甜。
“鷇音子,你……”
他坠落悬崖前的最后一刻拼尽力气回过头去,看见的却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清香白莲素还真站在崖边,衣袖缀着冰蓝色的繁复花纹,神色岿然不动地着注视他跌落进无尽的黑暗之中,表情怜悯而薄凉。
罗浮丹境又生起了新一轮的炉火。鷇音子在缓缓浮尽的白雾里睁开眼。三余无梦生就躺在榻上,呼吸微弱而安静,犹如正在梦中,也仿佛将死一般安详。
瞉音子走过去,看见陷在沉睡里的无梦生眉目微蹙,眼睫似蝶翅般轻轻颤抖,如同哭泣。他伸出手,慢慢褪下对方繁复的衣襟,露出白皙的锁骨。
瞉音子俯下身,轻轻吮舐身下人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肌肤。这漫长而无尽头的爱抚没有温度,二人呼出的气息交缠驳杂,如死亡一般的冰冷。
随后他直起身来,看见三余无梦生的锁骨处开出一朵嫣红的花。对方衣襟半敞,睡去的模样天真如孩童。他执起一缕银黑交杂的发,在之上落下温柔的一吻。
或许就此便长梦不醒也好。庄子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而素还真不能被遗忘,所以三余无梦生唯有烟消云散。
鷇音子的指尖覆上对方的眉眼,动作轻柔,目光寒凉。
“睡罢。”
他说。
“而吾就在这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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