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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丘大人远途劳顿,接下来一段日子想必也会很忙,何不稍事休息,听故事解解闷?”
“有一刘姓大户,基业根深,家财无数,刘老爷精于享受,除出元配,更有十多房妾室,日子过得滋润。其中尤以第六房梅氏生得最为出挑。每月里,刘老爷总有半月歇在她房中。”
“当然,能让丈夫不断生出外心,可见元配夫人姿色一般。好在她一向容人,十余年相安无事,甚至对偏房们多有照顾。梅氏肚皮争气,先后生下两子两女,但除此外,就只剩元配一个独子,旁的不是夭折,就是小产。”
“刘老爷对梅氏宠爱正浓,不会多想,甚至有了将家业交给庶子打理的念头。直到那日,另一位柳氏送了碗燕窝给大夫人,不承想甫一沾唇,元配面孔发黑向后就倒。”
“妾室毒杀元配,人证物证皆在,柳氏无可辩驳,惊天大罪。但刘老爷何等样人?虽有些好色的毛病,遇见这般大事,岂能不再多想一二。”
“柳氏无后,没有庶子能与嫡子一争高下,且元配向来宽厚,不比梅氏得意刻薄,柳氏定然更愿意在嫡子手下讨生活,又凭哪点生出胆来谋害?”
“刘老爷都作如此想,何况旁人?再深一步,既然元配宽厚,那么这些年里,为何独独梅氏儿女成群?”
“没几日,梅氏克扣内宅,私置产业,迫害其余妾室等恶行一一揭出来,虽仍无证据表明她借刀杀人谋害正室,府里也容不得她,刘老爷狠下心肠一纸出书将母子都赶出家门去,不多时便即病死。”
“所以到最后,元配只喂了自己一小口毒,多得是人要争着借着对仇人下手,再对她夸赞一句明理仁厚呢。”
余暑未消,直等茶凉透些才饮上几口,显出年纪相符的脾性。
“母亲年纪不小了啊。”手段虽急了些,仍然高妙纯熟让人望叹。话也冷,就有丝过分的透彻:“来俊臣来大人他们,母亲不正宠着吗?”
人们永远厌恶更值得厌恶的人。
“要命的身份,真的会要命。”谁指望疯狗残存理智?
语气三分遗憾:“不离开长安,难道留在母亲身边,去做那一口毒么?”再兑七分得意:“不来见丘大人,难道留着某截木头,去做那一口毒么?”
话说得清楚,原本只属于二人的秘密轻易剖白,陡生无比畅快:“谁知一截木头,偏偏有人喜欢了呢?真没法子。”
能放心放肆,是额外奖赏,连日疲倦都扫空,脸色透出粉来。
只因她与他一样人。
时日不短的频密接触,也隐隐猜中几分,却没料到大大方方就出了口,历练多年,抵不住此刻猛然动容。
不禁苦笑:将秘密交付,除出心安理得的痛快,亦是要迫得自己无法反口吗?
真是符合身份的任性和笃定呐。
心中感叹,仍没放过话里破绽:“可是天后身边,不止一个人姓上官。”
轮到精致五官露出苦笑:那一位上官,是母亲精心为自己挑选安排,一手栽培。尽管现在的上官婉儿,无论作为对手还是盟友,野望都还不够。
好在她已学得足够快。
“不是母亲每做下一盘棋,我都要入局的。”淡黄锦帛怀中捂得热,郑重握在手中:“丘大人当知,我并不希望与她为敌。”
还需要别的缘由吗?
语气神态愈发相似了金殿娥眉,而这竟成了与之相抗的唯一出路。
男子以掌击桌,浓须微颤放声大笑:“有了此话,哪轮得到我来疑你?”他也郑重,双手稳稳接过锦帛,香茶代酒一饮而尽,耸耸肩扮作可惜状:“只是等知道真相那日,怕是某截木头要怨我这个丘叔叔了。”
“无妨的。”对面女子仔细捋好袖口,这才抬头,一贯保持的笑容终于有了神采,不加掩饰:“我先替她谢过。”
“多谢了,丘叔叔。”
她随着她,叫他丘叔叔。带点娇,顽皮又柔软的,向长辈讨要疼爱。
丘神绩料不到还会有一天,轻轻易易酸了鼻梁。
料不到还会有一个人,心心念念,都是为另外的人,同一个人。
他与她一样。
阿映姐姐,你看到么?
决心下定,丘将军来时很快,走得也不慢。房间里只剩鹅黄瘦削身影端坐,笑意不减。
阖上的门,无声又开。
短打,灰衫,青黑幞头下一片银白衬着淡色睫毛,当时略显单薄少年身量已成,礼数周全:“大理寺裴东来,见过太平公主。”
“乡野之地不比朝堂,规矩讲来给谁看,裴少卿几时学得如此多礼?”丘神绩原来坐处已经换上新茶杯,腾出几缕热,下巴微抬示意:“早听说大理寺新出了位白头神探,办事果决,敏锐细微,原来还是老相识。”
公主亲自沏茶以待,裴东来不敢怠慢,道声“不敢”要坐下。谁知太平话锋蓦地一转:“不过这次,白头神探是不是来得迟了些呢?”
秀气容貌覆寒霜,仿佛被探知秘密落下把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对面急忙挺腰重新站起的青年神探。
裴东来闭口不言。他自有尊严,亦不急着解释。
倒是太平很快恢复神色,笑吟吟全无芥蒂:“裴少卿身后没有大族支持,单凭本事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置,想来是极聪明的。如果有些话是太平怕被裴少卿听到的,那裴少卿就一定不会听到的,不是吗?”
论到容忍傲气功夫,公主修为早臻化境:“太平知道裴少卿为何来此,理当也让裴少卿知晓太平目的,很公平。”
“公主知道?”裴东来这才真正吃惊。
那几人出了长安,一路疾驰行得极快。同僚们千里追踪早已疲惫不堪,若非自己功夫了得,也不能赶超他们半日脚程到达新昌,准备先行截杀。
“莫非裴少卿也觉得这几人到了扬州,就能令叛军如虎添翼?那太平先问一句,徐敬业造反,立足何在?”
“清君侧,匡李氏。”裴东来清楚虚辞骗不过眼前玲珑心,话虽有些犯忌,也不假思索出了口。眸子微眯,有种近乎于猫儿眼的光亮:“下官要取的人头,只有一个。”
“少卿所指,可是长得像我贤哥哥,本名文颖佳,家住长安,祖籍曲阳那个?”
新任少卿猛然抬头,目瞪口呆,桌面犹如沙地,一双手掌缓缓向下陷去。
人是冒牌货不假,但值此乱局当中,如果放任他与徐敬业沆瀣一处,后患无穷。否则裴东来武功虽高资历却浅,哪轮到他带队千里追击。
适才公主短短句话,并不是与他共享大理寺无暇细查的情报,而是在告诉别的事,毫不避忌。
比如,那文颖佳背后真正主事之人。
“最初看见文公子模样,太平也被狠狠吓过。这人世家子弟气度是不错的,虽然比不上贤哥哥,但用来哄骗寻常百姓,足够了。”
执起根漆木筷咬在口中,贝齿是精心护养的皎白,摇头连叹:“唐卿家能干太过呐。千叮万嘱下已经那样小心,还是被你们捕到踪迹。”
“因此公主引我现身。”裴东来竭力保持镇定,听闻惊天计划,太平断无放自己全身而退之理,坚持:“如果公主是来劝下官停手的,只怕找错了人。大理寺直属本部,如见不到唐大人手令,恕不奉命。”
“都说大理寺法正无私,果然名下无虚。”太平拍着手赞一句,筷子斜斜往窗外一指,正对东南方向:“裴少卿不想看看么?”
“什么?”
“看看徐敬业徐大公子,是为了谁才造的反。”重音咬在“徐大公子”四字上,不加掩盖鄙薄意味:“徐大公子麾下十万,他若挥军直取洛阳,以目前滁州及淮南道兵力是万万拦不住的。据我所知,扬州去年赈灾,三处粮仓搬空了两处,也就是说,徐公子手下,是一群饿绿了眼睛的无粮之兵。”
“如果他后备不足长途奔袭,会发生什么呢?”太平将话点到此处,满意的看着少卿脸色僵硬,眉头紧皱。
父亲长期从军,哪会不知。
哗变,劫掠。
失了束缚的十万饿狼,足以炼出通天修罗场。
“当然,徐大公子不是没有选择,以扬州为根基攻打四下郡县,从容补给扩大布防。如果筹划得当,说不得能够划江而治,做个分疆裂土开国皇帝。”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先前的慷慨激昂都变笑话。想必徐公子正两难得不得安寝吧。”眼见裴东来欲言又止,很快的接着道:“若文颖佳此时出现,困局立解,裴少卿猜猜他又会怎么做?”
定然是宣称先太子贤复生,拥立傀儡。较之辛苦攻打洛阳,再奉本就九五之尊的李旦为主,何去何从?
有否私心,一验便知。
人们也永远喜欢更值得喜欢的好处。
接连反问叫裴东来无言以对:“假如徐公子反转攻打润州,半月后‘先太子贤’无故暴毙,其时又怎样一番光景?”
届时先误战机,后失民心,必败之局。
太平公主身份尊贵,貌美无双。如今成婚数年愈发明艳光彩,行止有度,成全多少长安子民对皇室的钦慕向往。
一笑粲然如牡丹:“裴少卿听完太平那个故事了吧?说不得,只好麻烦你做一回毒,空手覆命。舍弃几年前程,为的却是数十万百姓安逸生活呢。”
同样养尊处优,有多少眼界高广,就有更多绣花草包。
紧握拳头一点点松开,裴东来长长吐一口气,知道这次连同自己的败局,也已注定。
圣历二年,登基八年的则天大帝下令,以春秋笔重撰朝史,原女卫营上官静事迹尽数抹去,同时沉入历史尘埃的,还有太平公主早期参政详细。
史官皆文客,笔为刀傲为骨,抵死不从。则天大怒,连斩一十二人,其中因“一言全城”四字而亡者有六。
说的,便是太平公主一言之利遏制战火,保全滁州淮南两地的慨然过往。
更不会有人猜透,太平公主以身犯险,所为何来?
若非天下太平,那截木头哪能安下心来受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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