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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好
囚牢的日子是无趣的。
待得久了,鼠蚁都成稀客,轻易不敢惊扰。少得可怜饭食自嘴里抠省下来,反要去哄着它们靠近。似乎哪一天自己无声无息死了,至少还有这些畜生会知道。
盛夏天热,寒冬里甚要紧稻草也没敢扔了,好端端堆在一隅,只挑出百多根笔直的各修长短,杂乱铺满地面。
人也趴拢地面,杂草样胡须拖到地上,稻草们当宝贝不时拨弄,口中念念有词。似这等发疯狱卒早已见惯,喝斥几句丢下饭食就走,不愿多看上一眼。
等脚步声都走远,这才偷偷摸摸发出愉快的嘎嘎声:“再来一次,对了,就这样——再来一次。”说到兴奋处,右臂在地面来回划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是一只做工简陋铁手,替代血肉,千百倍的笨拙。右掌整个的齐腕而断,丑陋套进简陋里,摩擦声惊了他,像是记起原来的疼,赶紧又停住。
笑意满满,抖过脸颊永久的疤。
上官家几代读书人,见识不凡,内院修葺极是考究,四季花木错落有序,间引活水。占地不过三五亩,给几处回廊隔出层次,颇为心旷神怡。
盛夏时节,晚间能于院中一坐,凉意丝丝熨帖发肤,不失为人间乐事。
上官婉儿用来批注奏章的双手灵巧轻盈,桑皮纸裁剪出满意尺寸,折叠成莲台形状,放进小小一截红烛。内外都仔细画出吉祥图案,略一思忖,又点几粒含金朱砂,依次放在桌上细细吹干。
贴身丫头十七八岁年纪,再是言传身教的稳重,府外灯火鱼龙的热闹,也是割舍不得的向往。规规矩矩侍奉自家小姐身后,大半心思早已乱飞墙外去。
不由记起小姐用白绸帕子裹好了放进箱底,再多看一眼也不肯的并缠镯子,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人人翘盼欢喜的七夕佳节,于小姐而言,没有什么特别。
因为那特别之人,今日并不在身边。
满城洋溢欢欣同样传不进冰凉地底。刑房里破碎呻吟绞合浓烈血腥气不断传出,也没能惊起两位锦衣官员半点不忍表情。
被簇拥当中的正是天后跟前红人,出了名的冷面高手上官静。武举重伤之后将息两月有余,脸颊整个瘦脱一圈,不见颓色更显肃杀,清冷之气等闲莫近。
一旁微退半步,站在副手位置的男子则生动许多,面上不见三两肉,也总挂着笑。隔着牢门看犬齿倒钩长鞭不住抽在要犯身上,带下血淋淋皮肉,忍不住笑意更加欢畅。
“扬州那边的?”上官目光略略扫过便即转头,伸手去接男子递上供状。
“下官连接问了三遍,此人神志不清时叙述仍然丝毫不差,可见并非虚言。”男子年纪看着比上官大上十多岁,神色仍然十分恭敬,染血供状细心稍作翻转,以免血渍污到上司手掌。
徐敬业胆子天大,手段却不高明。探子身负重要机密而陷于敌手,一不能及时自行了断,二不能扛过酷刑煎熬,凭了一时血性,又能济得什么事?
徒然是百姓无辜,举家流离罢。
既已招供,眼下不绝的刑求、喝骂、哀嚎,是男子乐之所在,才不肯罢休吗?
“腌臜之地不宜久留,还请大人出去说话,免得给上不得台面的家伙污了眼。”男子礼数周全,躬身请上官先行。
“来大人。”上官并不理会他的殷勤,口气冰冷:“此人已无用了。”
“上官大人意思是……”
“料理干净些,别叫那边察觉不对。”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过。
“下官领命,一切依照吩咐,请上官大人放心。”等到上官被狱卒领着消失在铁门之后,才慢慢直起身来,轻捋颌下稀疏短须。
眼前少年,倒是与传言多有不符之处呐。
心软的人,总是好对付的。
平常似这个时辰回家,街上宵禁早就不见人影,唯独今日不同,大胆些的男女,并肩子说笑走过,颦笑都由衷。路旁胭脂首饰、地方吃食都叫卖的起劲,更有不少当街杂耍班子,一圈圈围出人去。
魁梧大汉赤着胳膊,小丘一般巍然钉在地下,肩头站个十三四岁瘦小少女,身段柔软下腰、板桥,时不时凌空一个旋子惹来四下冷气倒抽,惊险万分,也精彩万分。
跟着铁□□喉、炭中取栗、长鞭取物,引得彩声阵阵不绝,铜锣倒翻过来,看客们挨个鞠躬谢过,得来多多少少铜钱叮当作响。
及至白衣白马清俊客人面前,瘦小少女不知怎地,一贯伶俐口齿全派不上用场,悄没声息的绕过去。
直到人群三三两两散尽,上官才被人轻轻一扯回神。
八九岁大小家伙,旧衣衫洗得发白,挎着小篮子满是怯怯:“客官,新鲜的栗子糕。”
“静儿,这是什么?栗子糕?静儿,我要吃栗子糕。”
于是客官稍稍欠身:“用油纸包的?”
小家伙不明所以,顺口就答:“油纸?有的。”
“来四块,油纸包好。”明明精致眉眼全无起伏,却好似一股欢喜,慢慢地,就透出来。
上官婉儿换进隔壁小院子乘凉,正捧着河灯细细察看有无不妥,抬眼见上官一堆物事勉强抱住,指尖还夹着两只小糖人,险些就此手上一松,将河灯滚到地上去。
“这是做甚么?”
上官闷声不答,东西挨个放下,这才抬手抹一抹汗:“婉儿你在?”
佳节当前,寻常人户固不敢对上官婉儿动那般念头,宫中酒宴却必然少不得邀她前去。
“说一句身体抱恙,不宜饮酒,算不得欺君吧?”上官婉儿笑着招呼上官坐身边:“知道你明天要去观里,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难得今日耳根清净,一起说说话儿不好么?”
七夕过后,紧接中元,佛道都极重视,尤其去年盂兰盆法会,襄举和尚多达三千名,一直排坐到白马寺院门外,佛偈声传十数里,半月方歇。
无极观虽为皇家道观,对外的校籍辰是免不掉的。据传七月十五,众鬼出离冥界,接受地官考校,赦免亡魂,照例当设醮祈求冥福。
纵然国师闭关,也不能不现身作势一番。
只是连神明也亵渎,再去哪里求得心安宽宥?
上官婉儿见她兴致缺缺,习以为常,柔声劝慰:“那来俊臣骤然得了圣心,根基是不稳的。以他与周兴才干,并不足以长久侍君。”
不过尝到了权力滋味,又怎肯轻易放手?
二月新君登基时,有飞骑兵十余人醉酒坊曲,或言“早知入宫废皇上无勋赏,不如侍奉庐陵王”,当中一人听者有心,遂告密。余人皆斩,告密者授五品。
由此,告密之风起。
来俊臣便是乘着风势出头的第一人。可惜才能并不足以匹配他的野心,唯有另辟蹊径。一时间朝堂上乌烟瘴气,人人视他如蛇蝎,避之不及。
此人以天后为尊,余者皆不放在眼中,忠心一片要肃清吏治,手腕残酷。莫说寻常官员,稍微势弱皇族也照样参奏不误,完全疯狗做派。
这样一心谋算之人,对天后身边上官姐妹满怀敌意,是最自然不过的。
“你我只需安分当差,也不怕他什么。”上官家两代效命天后,哪是他小小新贵可比,上官婉儿意态闲闲:“静儿平素留意,不与他冲突便是,扬州的事不妨多放手与他,天后那边儿有我呢。”
世上永不缺平步青云的,更不缺一夕之间全盘皆输的。
上官静一日是大唐国师,上官家就是一日的稳如磐石。
哪轮得到自家着急。
急了,就想走得更快,也更不稳,且还有的是空闲看来俊臣搅一池浑水呢。
话及此处,知道上官没心思多听,抿着嘴将漂亮河灯推到她跟前:“静儿,这个是你的。”
四十八瓣莲台,浮绘老君安坐云端,内置红蜡座下,又加小小一只琉璃盏,晃出火折点亮,别是一番色彩斑斓。
民间习俗,中元节流放河灯,遥寄思念于死去亲人,每到此夜,满江通明。袅袅摇曳的,也不知是将尽红烛,还是凄凄觅至孤魂。
上官虽自小离家,从未做过这等闺阁之事,也知红烛是待放入河中才点燃的。摇摇头正要熄掉,上官婉儿已经笑着捉住她手:“横竖那晚你不会在,先看一看又怎的?纸笺我裁好了放在这里,有什么要对爹爹妈妈说的都写上,到时我帮你放进河中去。”
上官接过纸笺小心收入怀中,目不转睛看彩色努力灿烂招摇,又逐渐黯淡,连同远近喧闹也一同归于平静。
“好了,且让它陪你一晚,过几日我去你房中拿。夜都深了,早些歇吧。”瞥眼半桌子的零零碎碎:“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一样。”
终于一句嗔怪,这才走了。
上官沉默良久,伸手,一件件的数过去。
“不一样的。”自顾喃喃:“不一样的。”
那天的糖人,有一个是捧着寿桃的,如今却没有。
那天的玲珑银桃香囊,是用金线勾了榆钱串子的,如今也没有。
那天的月亮是圆满的,是在自己身边的。
如今,都没有了。
中元那日恰逢沐休,上官婉儿早早跨进屋子,河灯好好放在妆台上,擦拭得格外干净。
朱红纸笺折几折放在莲芯处,给上官婉儿拣出来捏在手心,眉头几皱,终于抿着嘴极快的打开,再极快的折拢。
仿佛过了很久,酸涩才逐渐攀上眼前模糊。
字迹仍显嫩拙,却已得了自己几分真传,进步不小。
可见努力练习过。
安好,勿念。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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