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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一曲诀别
杨家的坟新修了五座,很整齐地排列着,整齐得刺目。我忍不住又举杯,迎着惨淡的月光,独酌。地下长眠的人是我大宋的英雄,可我却并不是因此来祭奠,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他们占据了我新家的地盘。
我想我一定是第一个发现这里是风水宝地的人,比杨家的人早得多。四面的树木郁郁葱葱,三里外是个大湖,前山是乱坟堆,除了一些鸟兽为伴,很是安静,绝对绝对的要比我原来那破旧漏水的木屋好的太多。于是我立刻去准备木材搭屋子。然而,当我拖着一车木头回来时,这里已经矗立着新坟。居然被死去的人抢了我相中的地盘,沈熙啊沈熙,你真是太没用了。想他杨家也是名门,又深得百姓爱戴,我一小小浪子,惹不起。无奈,买了些酒水,就当是借着这新坟饯行了,反正我又要走了,去寻找另外的风水宝地建新家。
要说这杨家,可谓是将门世家,到这一代更是御赐天波府,父子八人皆虎将,莫不使敌将闻风丧胆。难能可贵的是,杨家爱民如子,汴京总有许许多多的百姓受了他们恩惠。总之,在那些百姓看来,杨家是最好的、最完美的。去年辽萧太后以议和为名,收买奸相,骗杨家大军入金沙滩,来一个瓮中捉鳖,几乎全军覆没。听说,整个杨家,只剩下一个男儿了——杨家的六郎杨延昭,除此之外是满门孤寡。风光一时,悲剧收场。军人本就该马革裹尸,胜败乃常事,无所谓悲戚,无所谓怜悯。
缓慢而郑重的,我躬身,酒撒大地。大宋的每一位军人都是崇高而光荣的,杨家只是其中之一而已,我祭奠为大宋江山牺牲的好男儿,并不单是杨家。立春已经过了,两旁的树已开了些花儿,就是不见什么虫鸟,惊蛰一过,大概就生机盎然了吧。说起来,明日就是惊蛰了,再不久清明到了,这里估计要人满为患,早走为妙啊。想着,我放下酒杯,转身,离去的脚步立刻顿住了。
“沈兄。”颀长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披着雪白的丧服,在淡淡的月光下对我笑,声音中掩不住浓浓的疲惫。他望见地上的酒坛子,眼神一瞬变得复杂,轻轻蹙着眉,说:“沈兄是来拜祭家父么?”
我看着他,这个叫杨延昭的年轻男子,我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他的脸色很苍白,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缘故,原本健壮的身形显得很单薄,整整瘦了一圈。他比我上次看见他时不知憔悴了多少。但他却在笑,英俊脸庞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仿佛笑了就会开心,会让别人放心似的。他知不知道那样苦涩的笑容,只会让人更加担心啊!我知道丧父兄的痛苦,也知道他身上沉重的责任,那些东西我曾经也尝过,除了痛没有任何滋味。所以我不想见他,他经历的苦痛,我无法安慰。放下么,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我如何让他做到。他毕竟是我的朋友,玩到大的朋友,帮不了他,我也不希望目睹他的痛苦。于是我背过身子,对他说:“我马上就走,不用送。”
“阿熙!”杨延昭忽然急了,唤道。我心下一动,站着听他说下去,他长大后再也没有那样称呼过我,而是一直喊我沈兄。“天波府空了很多屋子,你……可以住进去。”他的话语犹豫不决,我却怔住了,再也挪不开一步。
“你一直在这里?”我问,用非常肯定的语气。他一定是安葬了父兄后没有离开,看到我来后等在了这里。他知道我无家可归,他居然,还有心思来管我一个闲人。“六郎,你不累吗?”我苦笑,轻叹。
杨延昭走上前来,我看见他漆黑的眼里倒映着星空,他说:“阿熙,我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想,爹与兄长会在天上看着我的。他们不希望我伤心,而我还有天波府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处理,也的确没什么伤心的时间了。何况,辽人对我大宋虎视眈眈,我朝已损几员大将,几无抵挡之力,我若此时消沉,并没有好处。所以我不累,不能累。”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透着坚定,我知道,他在痛苦中成长了,他背负起了属于他的千斤重担。可是,他为什么能如此理智,甚至是残忍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利弊,然后大局为重、社稷为重,逼自己放下感情,逼自己继承父兄的意愿,去重振杨家,去用新一代的热血守护河山。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是压抑了多少的痛苦与挣扎。杨延昭,我敬佩你。
抬手,我拍拍他的肩膀,笑起来:“六郎,你杨家军可是要征兵了?”我不住你的天波府,那是你的家、你的责任,不是我沈熙的。
“嗯?”杨延昭楞了楞,不明白我突然的转移话题,却还是答了,“要的,这次损失惨重,还要征多些。明天就开始征兵了,怎么?”
我望着星空,感受夜凉如水,认真回他:“你看,天上有星星。”天上有星星,他们在看着我,身为沈家的子弟,我必须战死沙场,就像杨家的六郎。
“阿熙,你要参军的话,我直接让你做我的副将。”杨延昭明白我的意思,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沈家从前也是将门世家,也一样战死沙场,只是我沈熙一直没有重振家业,今后,怕是不同了。
摇摇头,我笑着离开,任凭话语在风中消散。我说:“六郎,做浪子久了,我想当个小兵,副将是高官,我不适应。明天就是惊蛰,惊蛰之时,春雷乍动,万物觉醒,春意要浓了。”
杨延昭站在原地笑,忽然扬声对我喊:“沈兄,我们明日见。”
对,沈兄,他又叫我沈兄了。我笑出声来,也大声喊道:“杨兄,不见不散!”明日啊,在将士面前,我们可不是什么从小玩大的朋友了,将是战友,军中的兄弟。
杨家的新坟整齐的排列着,几只酒杯放在坟前,杯中有酒,酒尚温。天空中忽然起了雷声,闷闷的,却很响。
惊蛰,好一个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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