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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官
“你若不是阉人,该多好。”
一、
秦始皇三十七年。
秦始皇仙逝之前,赐公子扶苏一尺白绫。公子扶苏自尽,其弟;胡亥登位。
民间传言四起,有说秦始皇本意立爱子胡亥为太子,唯恐扶苏谋权篡位于是便除去他,以绝爱子后患。也有说秦始皇的爱子应是扶苏,却因前朝丞相李斯私心而毁去圣旨改胡亥为太子,但那前朝丞相之死,又为何?
传言,毕竟是传言。
知道真相的,只有那秦始皇身边的一人。
卯时。
敲钟之人击钟五下,东方的天际一片黑暗。
俗话说,皇帝五更上朝。
带着丞相帽、蓄着一瞥胡的男人站在龙椅的一旁,躬身,双手在身前撑起,衣摆垂落,低着头,恭送新帝入早朝。
这本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所做之事,却由昨日刚被现帝命为丞相的他做。
他一袭深色的秦服穿出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味道。从始至终,面无表情。
他名曰赵高。
秦朝二世皇帝的丞相,赵高。
二、
赵高是阉人,说白了就是太监——后宫之人。
说好听点,那叫做宦官。
他曾是朝臣之子,却因父所犯下的罪母为奴婢,进宫沦落为阉人。但却因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勤奋又精通法律,而被秦始皇帝所知,因此提拔为中车府令掌皇帝车舆,并教其小子胡亥判案断狱。
而后,成为秦始皇帝身边重要的宦官。
虽有朝臣认为赵高会重复曾经的宦官之乱,但秦始皇帝始终对他宠爱有加。
但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秦始皇帝听到“宦官之乱”四个字时脸色的变化。
……
丞相府。
夜色,从院落和院落铺洒到花草树木上,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色。
唯有丞相的院子里有烛光在轻闪着,不受深夜的影响。
虽不温暖,却着实很是诡异。
一墙之隔的深宫,时不时传出树杈枝叶的沙沙声,伴随着风的鸣吟,好似美人指下的琵琶,艺伎手中的长笛和古琴。
终究是留不住的水。
美人的容颜,艺伎的处子之身,早晚都会如指缝之水,流逝的无影无踪。
秦始皇一逝,后宫便冷清了许多。
可不是,以往的那些为争宠不择手段的妃嫔娘娘,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眼下都是为秦始皇帝殉葬的命。
他每天都可以听到路过丞相府门前的轿子里娘娘的哭声。就宛如她们身着的一身白色,素雅而沙哑。
若你身为下贱的奴婢,在皇帝驾崩之后你还会留在宫中继续侍奉下一位圣上。
但若你是皇帝的妃嫔娘娘,皇帝驾崩,你也便是死路一条。
赵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女子会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憧憬,起码作为一个下贱的奴才,只要侍奉好了主子,无论怎样都会活得好好的。
烛台上就快燃尽的蜡闪着淡雅的光,照亮丞相的居处。
烛台边席地而坐的男人淡淡的拿起搭在墨边的毛笔,五指扶住笔身。柔软的笔尖轻触上了竹简,微按,便出现一抹漆黑的墨点。
指不定下一个辞世的,就是胡亥。
略歇。顿笔。起笔。挑尾。
龙飞凤舞。
而后,潦草之字不长不短刚好占满两行竹简,他平静的抬手,耳边凌乱的一缕发丝,划过那还未干却的墨色。
——先帝欲立太子而蒙毅阻拦,实属危害社稷之举。
烛火跳跃。笔墨挥洒。
他看着那“先帝”二字,沉默片刻,拂袖,淡淡搁笔。
宦官。宦官。
患官。患官。
三、
自公子扶苏自尽和胡亥登基为秦二世,被囚禁于阳周数月后,为秦始皇帝立下汗马血功的蒙毅饮下毒药自尽身亡。
其弟自杀。
而后是前朝丞相,李斯。
随后,现帝之师赵高成为现朝丞相,辅佐秦二世在位。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穿着总管太监服的赵高跪在殿堂前,念着早已烦躁的文字,迎着先朝与现朝的奸臣忠臣不约而同的议论纷纷,叩拜谢恩。
秦二世胡亥的治国就如那年醉酒的他将殿外大臣拜访整齐的鞋踢乱一样,无法无章,凌乱不堪。
对百姓的苦从不过问,从不相信,以为天下太平。
有苦难言的朝臣只能低下头,无力的恭送他们不耐的吼上一句退潮便不闻不顾的离开的年轻的皇帝。
名为赵高的丞相回身,如来时一般站在龙椅的一旁,平静的面朝龙椅弯下腰。
空旷的龙椅上,典雅细致的花纹上垂着龙袍的长袖,一袭暗红秦服的男子坐在那殿堂上的正中央,张开双臂示意殿堂下的众亲平身,然后甩袖轻笼。
额头前垂下珠帘透着淡淡的荧光,五刻的钟声准时响彻,于是他笑。
统一的六国,名为大秦。
秦始皇无疑是千古一帝。亦是千古的明君。
他恍惚看到了他。
还坐在那里。
那个在那日的早朝之上,听闻指正自己是宦官是阉人的臣子的言论,本在对自己提出的意见露出轻笑的脸色瞬变的他。
接而一切变回往日的威严。
他说不会重蹈宦官之乱覆辙,宦官不得参与政事,于是,否决了他的话。
就坐在那里,无病……无痛。
但下一刻,便驱散在了那片雾霭中,化为朦胧的影,虚无的光。
“退朝——”
他的声音与那日伴随着秦始皇匆匆离去的声音重叠,因那本就一直是他的声音。
然后,朝臣跪拜。
“恭送陛下——”
——没有你的秦国,要它为何?
十指在面容前撑起,长袖挡住了面颊,赵高抬眸,看向离开朝堂的胡亥,停步片刻,恭敬的跟随前去,深黑的丞相帽下,墨色的双瞳深邃而凉薄。
还未走出大殿,胡亥便已迫不及待的拎起了长袍露出双腿,然后偏头,明黄的珠帘,在他额前划出一道琐碎的光点。
在触到珠帘后他的面容时,他眼中闪过一道不为人知的狠戾,顷刻,便淹没在了那浑浊的墨色之中。
再也寻见不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四、
公卿红粒爨丹桂,黔首白骨封青苔。
夜半三更,偌大的宫殿静的可怕。就连敲钟人也忍不住靠在钟边,准备小酣片刻。
而此时,在皇帝的殿堂,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守宫人的脑袋咕噜咕噜的滚到城墙边,在青苔石阶上描绘出一圈狰狞的血迹,干枯的树枝被含血的风吹的咯吱作响。
被擒住的年轻的男子——亦或者说不足以称之为男人的少年,被从冰凉的石地上粗鲁的拎起,任由那些他如此熟悉的武臣束缚着自己走出宫殿。
挣扎无用。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难以忍受的腥味消去不少,却在黑夜的笼罩中也看不清走向何方。
走在最前端的那个人是他的咸阳令阎乐,丞相赵高的女婿。
……什么太平盛世,全是笑话。
簇拥着押进某栋非常华贵的房屋中,然后顺着那烛火的光,越走越下。接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似乎又回到了身边,缭绕着鼻尖,缱绻不息。
所过之处,左右两侧皆是用铁栏隔开的牢房,杂草细碎的铺在地面,墙上插在烛台中的火把徐徐的燃烧。
地牢。
地底之下的长廊最深处的牢房,大门敞开。
摆放在黄黄绿绿的杂草杆上的案几透彻着冰冷的褐色,蜡烛顶端的光点温暖的闪烁,照亮了青花瓷酒瓶上蔚蓝的纹理色泽。
看清了那坐在案几之后的杂草上的人,胡亥怔住,然后一把挥开了押着自己肩膀的手,即刻瞬间便被再次擒住。
一袭暗袍整整齐齐,他扣着毛笔冷静的书写,席地而坐。
“……赵高!!”
他淡淡抬眸,微顿笔,越过案几前行大礼的咸阳令看着秦二世皇帝一脸的诧异和愤怒,而后平静垂下,继续在宣纸上龙飞凤舞。
起身,阎乐走到案几后,恭敬的站在他的身后,然后轻轻摆手。
跟在后面的人抓住面色诧异一脸惊愣的胡亥走进牢房里,将他摁到赵高的对面。
“放手!”
甩袖挣开他们的束缚,重重的跌坐在稻草上,胡亥愤恨的盯着垂眸平静握笔的赵高,挥袖,视线从阎乐身上一带而过。
看着他,他一字一句的问。
“你们半夜闯我皇宫,到底有何企图!”
卡啦——
闻声,胡亥茫然的怔住,而后回首朝着声响看去。
牢房的铁门,在身后被阎乐的手下重重的关上,伴着沉闷的响声,只留下这一片小小的空间,和牢房之内各有所思与心的三个人。
牢房门口,长廊石壁上安插的烛火轻浅跳跃。
胡亥仅仅只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越来越暗的远处。
赵高淡淡的搁下笔,拧开旁边的青瓷酒瓶,为旁边的小酒杯斟满了酒。
顷刻便满溢。
胡亥怔住。
他却很是平静的笼住长袖,扶着酒杯,前推到胡亥面前,然后微微点下头,松指,冲他恭敬而平淡的道。
“请。”
怔愣过后,是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愤怒。
砰。
胡亥一巴掌拍上案几,撑着台面从稻草杆上站了起起,脚踩的干枯的草杆吱吱作响,酒杯中的酒被震的微微晃荡。
“朕乃真龙天子!”一双眼愤怒的俯视着自始至终面不改色的赵高,胡亥气急败坏却又夹杂着惊恐与惶恐的吼道,“你敢弑君?!”
“你这个无道暴君,搜刮民膏,残害无辜,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赵高未曾开口,阎乐先一步挥着未出鞘的剑怒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起身的胡亥被吓得匆忙后退,跌坐回地。
扶住弓起的膝,淡淡侧眸,赵高面色平静的道。
“不得对陛下无礼。”
阎乐当即俯身,维持着行礼的姿态退到一边。
见大局已定,胡亥沉思半晌,片刻之后舍去自称,开口:
“……吾愿得一郡为王。”
片刻后,他又说。
“愿、愿为万户侯!”
他仍是不语。
看着他什么都不肯说,于是胡亥一巴掌拍上案几,震的酒杯中的液体晃动,洒出几滴,落于案几棕褐色的面。
“只要保全性命,我愿与妻儿为黔首(百姓)!”他猛的抬眸望向赵高身后的阎乐,气急败坏的一甩袖,“这样总行吧!”
见他在看他,于是阎乐依言恭敬的朝着自始至终仅曰一字的赵高躬身,道。
“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
抬起眸,赵高掌心朝上轻指胡亥面前的酒杯。
“请。”
胡亥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暗暗叹息,面临死亡,反而冷静了下来的他低垂眼帘,低声问道。
“……那可不可以允许我这个将死之人,问几个问题?”
“请。”
“那年朝堂上你牵上来的确实为鹿,你硬说其是马,为了看出谁与你是同一条心……然后趁我因为担心眼疾上山修行之时,便除去了与你不在一条道上的人?”
“是。”
他毫不避嫌的点头。
若不是他提醒,他倒还差点忘记……随着他之言指鹿为马的,不一定于他同心,更可能是为了保命的聪明人……
捡起搭于砚台边沿的笔,毛粘一点墨,在边沿轻簇,他竖起笔杆,继续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的龙飞凤舞。
“陛下果然聪慧过人。”
他道。
聪慧过人又如何,秦始皇当年想要立为太子继承国业的是公子扶苏。
聪慧过人又如何,公子扶苏能文善武,若不是与秦皇意见不合,又怎会被调离咸阳,与蒙恬一并守边疆。
聪慧过人又如何?还不都是……你的巧言花语。
吾却信以为真。
“蒙毅蒙恬本无罪,是你害死了他们?”
“是。”
“李斯是你陷害的?”
“是。”
“逼死扶苏也是你和李斯的阴谋?”
“陛下言之国重。”
拿起搭于砚台的笔杆,他拂袖,粘一点墨水轻点上宣纸,面色淡淡,不吭不卑的道。
“逼扶苏公子自尽的,可是您啊。”
闻言,胡亥贸的一怔。
随后,反应过来的他怔怔的牵起了唇角。
“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他最终仰天长笑,然后明为异常愤怒却又笑着看向那个他三年之前立为当朝丞相,亦是他的老师并在他的父皇出巡时让他陪同的宦官。
“我竟看错了人!”
语毕,他拿起旁边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在垂着眸的赵高面前倒过一滴不剩的酒杯,用另一只手的袖口轻沾唇角,后高声道。
“这杯酒,敬扶苏。”
然,他翻过酒杯,用力抬手,在落下时借劲松开了指。
杯,在身边摔的粉碎。
蜡烛上的火光因袖袍带起的风微闪。
“我已不配称他为兄,只希他还记得我这不孝弟。”
扣着笔身的指节略微一顿,笔尖柔软的毛在纸上留下一个穿透的黑墨点。
赵高无声的抬起了眸子。
在狭小的牢房伴着支离破碎之声回荡的话音还未落下,胡亥便一口血涌上喉咙唇齿,径直吐了出来。
“唔——”
有血滴,飞溅到了颊骨上,他轻轻偏头,冷眼看着他唇角缓缓流出的鲜红色,他抬手用袖口去抹去,却越来越多。
腥味,在地牢中蔓延。
胡亥瘫软在案几上,一手扶着台面费力的支撑身形,一手挣扎的捂着嘴。
扶着嘴唇的手无力的垂在了烛台边,他咳出几口鲜血。
“……咳……咳咳……”
骨节分明的指无力的前伸,然后扣住了烛台。
“最后……”他借力向前爬行,吃力而丑陋,“我、最后……再说……”
他扣着烛台的五指竖起一只,在他面前轻轻摇晃。
“最、最后一句……”
胡亥低垂着头,脸埋在衣袍间,那象征帝王的服饰上,鲜血的颜色清晰可见的越来越多。
他轻轻念出了两个字。
“父皇……”
他微微眯起那双墨黑的瞳眸,淡淡的俯视他。
那抬起的指重重的垂下,刚好触上宣纸边沿,留下几抹艳红色的指纹,缓慢的擦过那光洁的纸身,然后被他握紧。
“赵高……”
他断断续续的呢喃着。
“你和、和我父皇……”
染血的烛台上,火光如往闪烁,照亮轻搭在砚台上的毛笔尖端沾黑的笔尖。
“很像……”
他说。
“很像……”
指尖缓缓的松开,撑住那张单薄的宣纸,胡亥慢慢的抬起下颚,露出了那张鼻孔眼角耳际唇边都在流血的脸。
“杀我后……”他虚软的扶着台面,低垂着头,缓慢似是很费劲的轻声低喃,“你想成为父皇……那样、那样的千古明君?!”
面色贸然狰狞,他猛然抬头,一把揪住赵高的衣襟,带倒了墨研和酒杯,然后嘶声力竭的吼道。
“可你终究只是个太监!是阉人——!!”
鲜血,染红了宣纸黑墨。
阎乐响亮的抽刀声中,胡亥一口气卡在了喉咙,艳丽的血顺着唇齿溢出沿着下颚流下,他愤恨的瞪大,盯住他的眼,最终缓缓的合上。
砰。
气绝身亡。
赵高冷冷的看着他倒在自己刚写好的宣纸上。
鲜血,在他的衣袍上勾勒出绚丽的花,却因那漆黑的颜色,看不出,寻不见。
仿若那日的夜。
五、
二世皇帝三年,秦二世胡亥辞世,卒年二十四。
都说秦二世游手好闲,只顾享乐,不闻天下苍生;谁可知,他不过洒脱而已,不过太过于相信旁人之言而已,不过任何人的话都信而已。
却唯独不信自己的臣。
他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指,然后取出最后一刻被他死死扣握在手掌的玉玺。
皇帝的玉印,始于秦。
始于秦始皇帝。
胡亥信了最不该信的人。
而他也将那最不该当真的一句话,当了真。
胡亥冰冷的尸体倒在冰冷的地上,他的鲜血染红的台上,宣纸暗黄,笔与墨,是就算鲜血也无法覆盖的漆黑。
烛火燃烧,红色的蜡滴落。
秦二世残害手足及忠臣,苛政过度逼民反,现终悔,愧对先祖,便饮鸩酒自尽,贬为庶人,葬于周杜国(荆州)属地,已算留得全尸。
字迹龙飞凤舞,与写的字是一朝神迹的前朝丞相李斯的手笔相提并论,丝毫不逊色。
可惜已沾血,不能再印上玉玺。
殿外寒风,拂起他衣不离身黑色的丞相府。
淡淡站于殿外,俯视着阶梯下的夜色,他扶住木棱,然后抬首,遥看东方的天际一点一点慢慢的,慢慢的,泛出雪白。
——“可你终究只是个太监!是阉人——!!”
六、
“你若不是阉人,该多好。”
那日的早朝后,他一边取下额前的珠帘,一边说。
他一怔。
或许那只是秦始皇帝的随口一说而已,若他不是宦官不是阉人,那么他或许会成为他的重臣。
秦始皇是千古明君,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有才之人的才华淹没。
但就算有才华,赵高仍旧只是一个宦官。
或许那只是他的随口一说。
他却活生生的记了一辈子。
如果他不是阉人,不是宦官,是个真正的“人”,而不是这种不男不女的……
是不是……
手里的外袍越来越沉,日月交替,变为丞相的服饰。
他像捧着早已仙逝的先皇陛下的外袍一般捧着自己的丞相服,站在丞相府空无一人的卧房中,低垂下眼帘。
夏朝商朝周朝年间,有多位国君有过男宠。战国时期也有数国尚好男风。
朝中的百臣其实也与后宫的嫔妃一样,得到秦皇宠幸的才能站稳,而失宠的臣子,唯有斩首的命。而赵高,无疑就是秦始皇最为信赖亦是最为贴心的人。
之后之后,那句话,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的回荡着,响彻着无穷无尽的悲鸣,宛如凤求凰时的吟唱,缠绵不曾停息,哪怕仅仅是半晌。
……
他看着铜盘中永远不会长出胡子的自己。嗓音越来越尖的自己。
——若我不是阉人。
——……若我不是宦官。
砰。
铜盘坠地,轻轻一摔,竟裂成碎块。
赵高轻点上额角,合眸静静的聆听着。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晃,然后,最终,重重的跌坐到了床畔。
——不,就算是宦官也没有关系……就算做不到自己想要的那样……做到你想要的那……成为朝中的重臣……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做给你看……
——所以,请你不要死,请你看着我……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人……不要死。你可是千古一帝,怎能这么轻易就死?
——不要死。
——……求你。
今日忆秦皇,虎视傲东方。一朝灭六国,功业盖穹苍。
立志平天下,西北驱虎狼。役民数十万,长城起边疆。
欲寻不死药,皇朝二世亡。不见始皇帝,天地一苍茫。
——李白。
秦始皇死后,赵高再也没有可以为其担心与动容的人亦或事。
秦始皇曾得天书一封。
上所写:灭秦者,胡也。
包括秦始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那个胡也的“胡”是指胡人,于是费劲毕生的心血去攻打那座蛮城。唯有赵高,将目光投在了秦始皇的小子,胡亥身上。
只轻描淡写的一眼,他便在秦始皇焦急导致咳嗽声急忙的收回了视线。
看着他一点点的衰老下去,病的越来越重,他比他还着急。
在每一次长生不老药的寻找失败或者是找到的药是假的根本无法医治百病时,他比他都要愤怒。
车裂。腰斩。五马分尸。
直至最后秦始皇自己也都已放弃,在无奈的日渐老去中,准备迎接死亡而安排好了进入皇陵的阵势,他也没有放弃过,哪怕仅是一瞬。
直到他在他面前气绝身亡。
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从断断续续的咳嗽到疲倦的咳不出来,然后慢慢失去呼吸,眼睛不再会睁开,手腕上的脉搏不再会跳动……人中穴上,不再有温热的气流。
他陪了他半辈子,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看着他死。
他侍奉了大半辈子的人……就这么,死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秦始皇死于第五次东巡途中。
病倒在平原津时,他曾命赵高拟遗旨,死后将传皇位为长子扶苏,但圣旨还未发出,便已先一步逝世于沙丘行宫。
修改圣旨再简单不过。
秦始皇生前最后召见的人是前朝丞相李斯。而那时他在一边,为他拍着背顺气。
他说立公子扶苏为太子,让李斯扶持他登位时,那时他想,派出去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陛下怕是已经等不了太久。
而后,他就死在他的面前。
李斯认定,陛下的辞世若告知天下,必会造成天下大乱,在出巡过后回宫再宣告天下百姓,才是上上之策。
于是他看着他在华丽的轿子中一点一点的苍白,一点一点的腐烂。
然,回到咸阳,秦皇下葬,诱惑丞相李斯,逼公子扶苏自尽,赵高李斯扶持胡亥登基……李斯死,蒙恬亡。
已为丞相的赵高将丞相帽带上,绑好。
然后坐于梳妆台前,用毛笔细细的为自己在唇上绘上一瞥胡须,然后搁下笔,长久的凝视暗黄的铜镜中,名为自己的男人。
你的愿望是秦皇能延续千秋万代,那么我便让他延续千秋万代。
他看着。看着。
……但是没了你的秦朝,留它为何?
——那么一点兵马俑怎够为你保驾护航,还不如让它为你殉葬。
所以。
所以。
再乱一点吧,这个天下。
——没有你的秦朝,要它,又为何?
七、
秦始皇帝死后三年有余,秦二世登位三年有余。
民间的起义军队一波接一波,陈胜、吴广起义失败,获得车裂的下场,之后,刘邦与楚国的后人项羽组成的反秦起义军以,好一个乱世之景。
秦始皇想要秦国从秦始皇帝开始,秦二世、秦三世、秦四世、一直一直统一着天下。但他死后不过三年,秦朝的繁荣便已是曾经。
然后,是年纪轻轻的秦二世的与世长辞。
因为知道就算毁掉这个天下你也不会回来,所以甘愿一错再错。
秦二世胡亥被弑后,丞相赵高立秦始皇之弟,始皇帝嫡长孙子婴为帝,并修帝为王。废“秦三世”帝号,改为“秦王子婴”。
秦三世子婴废帝立王。
不见始皇帝,天地一苍茫。
…………
四十六天后。
刘邦携军攻进咸阳城外,放话,恭候秦王子婴投降。
咸阳。丞相府。
一身雪白的赵高坐在背朝门口的台前,然后拂袖微喘着整理好素服,随后抬眸,准确的望向梳妆台上暗黄色的镜子。
镜中的他,没有画上胡须。
无论投降与否,秦王子婴从登基的那一刻起,就想要除掉这个丞相。
那为什么不逃。
他问自己。
因为已经很乏了。
早已年迈的赵高摇首,沉沉的合上眼瞳。
罢了。罢了。
不过是一死了之。可以了却心头之恨……又有何不好?
乏的不想抵抗。倦的难忍这世间的百态沧桑。
房屋内一片彻骨的寂静,寒风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分外鲜明,赵高却安详的合着眼帘,仿若真正的老人在迎接自己的逝去,一脸的平静异常。
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下早朝的秦始皇慵懒的靠在宫殿的上位椅上,他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倦容,为他轻轻捶肩。
入辰时的钟声,在殿外幽幽的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合上眼帘。他看着他闭着眼。
秦始皇帝有着一张不算帅气也比不上胡亥潇洒的面容,并不怎样赏心悦目,却有一种帝君特有的,那种看破红尘集世的清淡。
然而,现在,却早已经再也看不见。
胡亥说,他和他的相似……是手段的阴狠,还是那种清淡?
无论怎样,他都很荣幸,陛下。
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闯入耳际,他缓缓的睁眼,眼角的皱纹在台上燃烧的烛火下轻轻跳跃,而那双镶在皱纹之中的深邃的墨黑色瞳中,一片苍凉。
嗒。
前是磨的发亮铜镜,后是大敞的门扉。
子午时分的凉风嗖嗖入骨,让身体有些刺痛,他抬手,拢了拢衣襟。
嗒。
不求秦王手下留情。
不求死后云游仙界。
不求留得全尸。
不求下辈子的荣华富贵。
不求刘邦项羽自相残杀。
不求秦朝延续千秋、百姓和平安康……
——只求来世还能侍奉您,陛下。
原来奴才如此大逆不道的称呼你。
墨眸之中闪过瞬间的温柔,他的嘴角勾起一道很轻很轻的弧线,在烛台上的光点朦胧的映照之下,若有若无。
他看到前面的铜镜上年轻的秦王的身影。
他听到身后的拔剑声。
剑鞘和剑刃摩擦的声音,冰冷无比。
于是他笑。
雪亮的剑刃照出他的背脊。
他平静的闭上眼。
额角的一缕被寒风与杀气震飞的发,雪白。
——愿来生还能继续侍奉您,我的陛下。
八、
赵高,猝于高祖元年,享年半百过三。
他被秦王子婴一剑刺死之后,人们才得知,这个丞相从未真心的对待过任何一位秦朝的皇帝,包括他亲手扶持为皇帝的秦二世,胡亥。
除了秦始皇。嬴政。
琴曲绵延,唯有那句活生生的记在心头一辈子的话,在耳际回荡。
——你若不是阉人,该多好。
好。
下生我定不会为宦官。
下世我定会有伴你身边的资格。
所以,下辈子,请你不要这么早就走,让我先走一次,好不好?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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