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天

　　时已入秋，再过几日便是禁渔期了。乔老儿将渔网拖入船上，赤脚踩进船底溅上来的薄薄一层水中，顿觉冰冷入肉，下意识“嘶”了声，抬头看看日近中天，再不动身恐怕晚风一来就要起浪了。
　　他常年打渔目力极好，本来是抬头瞧着那太阳在心中计算时辰，谁料视野内却突然捕获一些黑色的斑点。这些斑点在晴朗的天空下极为明显，乔老儿初时以为那是海燕，这些斑点却是徐徐缓缓飞来，井然有序不高不低。
　　乔老儿不免心中好奇，用手遮在眉上挡住刺眼阳光想要一看究竟，突然骇得大叫一声，险些从船上落水。
　　旁边还有一起准备出海的村人以及自己那大儿子，见他这般摸样十分困惑，边上来拽住乔老儿胳膊帮他站稳，边问怎么个回事。

　　“看、看！你们看那儿！那是什么，可是人？”他手指着天边那些还在徐徐移动的斑点，其余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天上哪会有人？除非长了翅膀能飞的鸟人。”有人这么说着，但也还是抬头往乔老儿指的方向看。
　　此时那些斑点已经远离太阳，众人能看得更清楚些，具都变了脸色。
　　——娘的，还真是人！
　　那些斑点正是一朵朵云团背光的阴影，而那些云团之上分明站着高冠霞袍模样的人，一行男男女女竟然十来个。
　　“神仙！一定是神仙！”
　　不知道谁高叫了一声，乔老儿在内的岸边渔民们纷纷丢下手中的东西跪地磕头起来，嘴里大呼神仙显灵了。

　　而海面之上，朗空高日下，那一行脚驾云团的男男女女并不知自己落入凡人眼中被当成了神仙。这些人乃是西玄山道家门内弟子，他们虽较凡人有些本领，但远远不是什么神仙。
　　修道之人究其一生都为超凡入圣，但真正能成仙的又有几个？

　　此一行人正奉命赶往北海元洲。前日那处忽现紫青魔光冲天，西玄山距离很近，唯恐是魔宗余孽生事，于是掌门特命弟子前往一探究竟。这为首之人便是那掌门赤阳真人的大弟子尹成子，修为高深兼而稳成持重，颇得师门器重。
　　他自领了两个师弟与一干三代弟子而来，花了两日时间到得元洲上空，自上而下看去，并不见什么异常，但四周空气中隐隐残留一丝妖邪魔气。

　　尹成子神色凝重，自他身后有个道人上前，“师兄，前面是彭家的无极天府，却不见有阵法护持，看来这里真的出了事。”
　　“走，下去看看。”
　　尹成子叮嘱众人注意，率先按下云头缓缓落去。

　　元洲乃海外十洲之一，地处北海，是仙家旧地。方才道人所说的无极天府正是彭氏世家基业所在，那彭家为颛顼帝后裔，世居元洲，听闻无极天府不但有仙家的法宝紫绶仙衣，还供奉了颛顼帝的一件宝物，莫不是此宝引得魔宗觊觎？
　　西玄众人也不甚清楚。
　　截教魔宗以邪入道，虽同是修真，却门法不同。截教不问妖邪魑魅何等出身，皆纳入门庭为其授业启蒙，所以其修行之术对于玄门正道来说实在诡谲骇人。
　　截教乃上古通天老祖所创，传至如今早已凋落，又因为门内典籍法器丢的丢失传的失传，致使其修行之道越行越窄。千年来更是为了捷径速成道法，借助鬼气阴魂炼丹，已然沦为了邪道。
　　道门皆不以为如此妖邪也能羽化登仙，偏魔宗执拗坚持。五百年前，截教出了名不世高人，自号北渊溟尊。他吸纳人畜生魂以练魔功，似乎有所成，一时无人能与之匹敌。溟尊欢喜自得，欲开魔井引幽冥鬼气福泽教众。可自绝地天通之后人间岂能经受得起魔气干扰？天理循环有其纲常，妄图以人力更改溟尊自大过头，终将遭受天谴。然正道虽然齐力阻止，但在诛仙阵里也折损许多，直到玉溜山的道清真人牺牲自己消灭溟尊肉身，魔宗大伤元气才不得已龟缩海外匿迹起来。
　　但是即便如此，五百年来依旧有魔宗弟子四处为祸，或者抢夺仙家法宝，或者寻灵丹妙药，小有动作却来去迅速，一时也寻不得踪迹。

　　尹成子众人已经落地，无极天府大门微敞，不见任何人影，周围静得厉害。
　　方才那说话的道人已经走在了最前，他站在正门阶梯上沉吟片刻，皱起眉头，“不对，”说罢放出背后青锋，剑刃甫出鞘三寸，一道霞光便窜出，如涟漪般以道人为圆心辐射开去。静谧之中似乎能听到宝剑的嗡嗡鸣响。片刻之后，那道人神色已变，冲尹成子道，“师兄，恐怕彭家已经……”
　　尹成子吃了一惊，“难道真的是魔宗作祟？”也不再犹豫，御起仙剑直冲天府内而去，其余人也纷纷跟随。
　　那道人落在最后，抬头看了眼天府牌匾，叹了口气。

　　尹成子以最快的速度巡视了整个天府一圈，没发现一个人影，别说人，仙兽也无。彭家世代经营，虽比不得神州道门大宗，但也不至人丁奚落至此，更何况元洲自有仙兽看守，也不见了踪影。
　　一名女道人环顾四周，落在尹成身边，“此地尚有术法残余气息，恐怕彭家已经没有活口留下。”
　　“那…尸体呢？”一个小道士忍不住问。
　　“尸体？”女道人讥笑起来，“魔宗以鬼气魂魄修炼，只怕这些尸体…也物尽其用了。”
　　一众道士面色难看。彭家也是修真世家，没修成仙，到头竟要沦为他人滋补丹药。

　　“华师妹，”尹成子摇摇头，四周漫无目的地看了看，“紫阳师叔有河图洛书能窥天机命理，我想他要我们来此一趟不会仅仅只是目睹无极天府惨状。”
　　“不错，”这华姓女子便是紫阳真人的亲传大弟子华微子，“师父行事总有深意，我们分开寻找，看看有没有彭家人留下的讯息或者魔宗的余孽。”
　　她用手拢了拢鬓角，忽然一怔，“楚师弟呢？”
　　其他人闻言也相互看看，并不见方才门外以剑气试探的那道人。
　　尹成子不以为意，“兴许落在后面，师弟道法不在我之下，即便遇上魔宗余孽断不会有事。我们还是先分头在天府内探查，如有发现什么情况，便以传音铃相告。”
　　众人点头应了。

　　却说这边楚逸子本来缀在后面慢慢跟着众人，经过一处院落时忽然听到不寻常的动静，他并未叫人，而是悄无声息的寻过去。
　　楚逸子是尹成子嫡亲的师弟，赤阳真人最小的亲传弟子，但本领高强并不在其师兄之下。年轻时总被说仗着艺高胆大行为狂傲，却嫌少人知道这楚逸子其实还是个心思周细之人。

　　空气中没有术法痕迹，也无一丝道门气息，那动静窸窸窣窣，倒像是什么小动物在扑腾。
　　他循声已经走入院落深出，观四周情形这里应该是彭家起居的地方，虽然不大但天井宽敞明亮，阳光落在地上的反光也不刺眼。这么随意想着，忽然发现一处不同寻常的所在。
　　楚逸子的视线移到天井中一棵桐树下，树影斑驳，有一处影子极其浓黑。楚逸子不动声色拈了片树叶，先天真气自指尖黏在树叶上，那树叶看似随风吹动毫无轨迹地往桐树树荫下飘去。楚逸子借着树叶上的先天真气，能够清楚感受到树荫下一块突兀隆起，似乎是块大石头，但比石头柔软；又似乎藤蔓，却比藤蔓坚硬。
　　这树少说也有几百年了，藏起个人来也不易发现。楚逸子走过去，故意走出一点动静，霎时空气中再不平静，不安地氛围流动起来。

　　楚逸子心中有了七八分猜测，面上淡淡的，出声道，“什么人？出来！”
　　天井内仍旧静谧没有变化。楚逸子也不着急，慢悠悠道，“无需躲藏，出…”话音未落，就见桐树下滚出一团肉球来，肉球稳住之后迅速站起，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扑了扑身上黏着的树叶，虽然脸色苍白憔悴，却仍做镇定问，“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楚逸子方要答应，却不由好笑，“你怎知道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少年抬头看他，“你与他们打扮不一样，况且…”抿了抿嘴唇，“他们也不会这般客气问我什么人。”
　　少年眼中平静，没有怒意没有愤恨，楚逸子心中暗赞，面上已经露出微笑，“在下西玄山赤阳真人坐下楚逸子。”
　　“我叫彭禹。”少年低垂着头，又往树下招了招手，只见阴影里又钻出一个年岁更小的少年，身披一件五彩霞衣拖曳而来。
　　“这是外家的一个小孩，叫裴然青，我想彭家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吧。”
　　楚逸子无法答言，相顾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二人是如何躲过此劫？”
　　彭禹抚摸着裴然青肩上的霞衣，道，“此乃紫绶仙衣，我彭家相传之宝。刀枪不入，寻常术法难侵。父亲要我披上它，然后施以五行隐遁之法，令我二人躲在树下，”说至此，少年眼中终于露出悲伤，“如今术法消失，父亲大概也……”
　　楚逸子叹口气，走上前，“是我等来迟了。”
　　他轻轻拍了拍两个少年的肩膀，领着他们出来，正撞见尹成子的徒弟赵紫得，与他将彭禹裴然青的事情简要说了说，随后放出传音铃，众人闻信聚集而来。
　　华微子又惊又喜，彭家还有后人幸免于难，连忙详细询问发生了何事。
　　那彭禹不愧是彭家少主，虽经历灭门之痛却仍旧条理清楚地将事情经过复述出来。他神色平静，但是表情木然，与身边紧抓着他衣服的裴然青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彭禹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何来历，他们修士打扮但是手段残毒。彭禹躲在树下的时候时刻提醒自己父亲的嘱咐——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
　　耳边是惨叫声辱骂声和入侵者催命的脚步声，他瑟瑟发抖抱紧裴然青，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让父亲的苦心白费。

　　“后来那些人始终寻不到紫绶仙衣非常气愤，我听到他们说把尸体统统带走。”
　　华微子冷笑，“果然是魔宗妖人！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何突然打起紫绶仙衣的注意，还好此宝没有失落，不然称了那些妖人的意，不知会生出什么祸端。”
　　“我哪里能清楚。”尹成子也是摇头，又问其余道子，“可还有其他人幸存？”众人皆摇头。

　　尹成子上前礼道，“方才仓促未自报家门，少主莫怪。”
　　彭禹摇摇头，似乎并不以为意。尹成子继续说，“我等来自西玄山三元极真洞天，在下尹成子，这位是华微子，楚逸子。数日前元洲有魔光现世，我等受掌门之潜来此探查究竟，不想终究是迟了一步。”
　　彭禹苦笑，“也许彭家注定难逃此劫，真人不必介怀。”
　　尹成子极欣赏彭禹的气度，经历这般惨痛仍不丧其志，彭家有子如此，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如今你二人虽幸免于难，但今后要何去何从？”
　　彭禹闻他此言不禁望向身边墙垣，眸中悲色难抑，尹成子自然也注意到了。
　　“我有一个提议，你二人不如同我等回西玄山，不说安身之处，为了无极天府，也不要就此埋没才能同凡人一般碌碌。你们看，可使得？”

　　一直没出声的裴然青这时候开口了，他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还没从那段惊吓中回过神，“去了西玄山，能学到很厉害的道法吗？”
　　华微子说，“勤修苦练，你们将来的成就未必在我等之下。”
　　裴然青不但声音颤抖，眼泪也断断续续落了下来，“将来、将来…能手刃仇人，为爹娘报仇吗？”
　　话至此，彭禹一般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只还强撑着拍了拍裴然青的肩膀安慰他，“能！必然能！将来我们一定会消灭那帮魔人，报仇雪恨。”
　　他攥紧拳头，不再犹豫，向尹成子深揖下去，“请真人收我们为徒，传授道法。”
　　尹成子不由叹息，为仇修行，怎能是道之方向？但他也无法批驳。目睹至亲之人被杀而自己无能为力，何以不恨？如何不恨？
　　斟酌着开口，“我现在却不能应承你。待回到西玄山，相信掌门自有安排，你们也不须担心。”
　　又说了些安慰二人的话，尹成子觉得不宜多耽搁，便叫弟子赵紫得载着彭裴二人，众人立时回转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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