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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出塞》
她最爱的一出戏,是昭君出塞。
他常看的一台戏,是霸王别姬。
春风十里扬州,黛黛独卷珠帘,马车还在开,香风扑卷。行人路上,尽脂粉香。
“楚姨娘回来了。”
马车才停,苏嬷嬷她们就上来伺候,一人一边搀着。她不习惯,只是笑。
“姐姐呢?”
“回姨娘话,夫人今儿上午去寺里上香,还没回呢。”
小桃声音甜甜的,不过二八。水葱一样的年纪,眼睛黑溜溜地转,让人看不够。但黛黛向来不喜欢她,聪明和伶俐都太过,她看了就不舒服。更何况是夫人从自己房里直接拨过来的丫鬟,嫌隙便更深了一层。
黛黛嫁过来的那天正好是二月二龙抬头。一身浅粉色夹竹桃绣花袄,自侧门抬进来,先自老夫人起,挨个敬了茶。他却遣人报了信,推说不来。整个大厅都沉闷闷的,但她看见好多丫鬟都偷着笑,还有那未出阁的四小姐依依,不知为个劲,神情竟至那样得意。
她楚家和许家,原是定过婚约的。只因后来楚府上下败落,她又流落烟花之地,婚期一过,也就不了了之。是近一年,她在庙里偶遇许老夫人,身边尽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三三两两,长一辈的多少都与楚府有过关联。大家伙起着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一来二去,她就仍是嫁了他当妾室。
厨房里刚做了糯米圆子,热气还没有散,她闻着便觉得香。先签起来滚着蘸了芝麻,又分一块给流丹。
“呀,少爷来了。”
她听了转过头去,静静看他,身上还有檀木香。她不起身子,依旧去吃她的糯米圆子。两个人常常就是这样沉默。他也不是不喜欢她,只是碍着身份礼俗,束缚太多,心就始终打不开。她呢,她一生只求富贵安好,至于其他的,她不敢想,也不想想。
他迄今为止没碰过她。黛黛夜深独画眉,有时候听见东厢那边欢声笑语,郎情妾意,不是不惆怅。只是再惆怅又如何,他不过是她的恩客。她自十一岁辗转风尘,已知人世甘苦,苟活已是可贵,又何求其他。
“求签了吗?”
“求了。”
“是什么签?”
“不知道。她拿去解,也不跟我说。”
“前几日你给我的那些书,我看完了。”
“觉得好吗?”
“不觉得。”
然后又是半天沉默无话。
她自顾自起身,从房里拿出绣了一半的牡丹花,颜色非常艳,看久了便觉得刺眼睛。
“你那个香囊旧了,如果你愿意换,我就给你做。”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好。
一转眼她嫁过来已经满一年,依旧是二月二龙抬头,又有新人敬她茶。这一回他倒是在,依依已经出阁,夫人的脸上,也没有笑。
府里上下都说,那个新人,像她。
像她,真像,举手投足都是冷淡和媚态。那新人看她时,也一样吓了一跳,再以后老夫人对她,也就没那么温和周到。
四月初四,阎罗殿添新鬼,人间境俗子哭。黛黛因是烟花出身,进不得灵堂,只得在门口跪着。他与两位夫人夜里要替老夫人守灵,黛黛却只能先回。她起身的时候看见他回头看她,她着一身白,素里带俏,却犹如夜里幽怨鬼魅。她不对他笑,却已经摄了他的心魄。
端午那天黛黛喝了很多酒,她太时间不过歌舞笙箫夜,突然想醉。灯影模模糊糊,却怎么也醉不起来。
他就在她面前,那么真实的一张脸。她仍是不对他笑,转过脸去自斟自酌。
“黛黛。”
他叫她,她于是转过头看他。他带她去书房,一笔一划写他跟她的名字,许凌初,楚黛黛。
他问她,“为什么你不对我笑?”
“我怕你爱上这笑容。”
她又对他说,“人人都说芙蓉帐暖,我却只是冷。”
他们第二天一同去看霸王别姬,她听见最后一句,“虞兮虞兮奈若何。”奈何。
他一妻一妾相继怀孕,整个府里都极热闹。他大宴了三天,第一天,她在寺里上香,第二天,她在房中裁衣,第三天夜里,满天烟花绚烂,她才对小桃和流丹说,“走吧,咱们也去。”
他坐在正中央与人谈笑风生,详叙宾主之宜。夫人亦与那赵国夫人低声交谈,三奶奶坐在那,少不得人奉承巴结。一个个名门望族,富贵豪绅,看的她眼花缭乱。仿佛又回到她童年时候,她穿一身水红色丝绸长衣,梳童女斜环髻,神情清亮傲慢。纤纤素手藏衣袖,任众星捧月,只觉应当。
她在三奶奶身边坐下。
“你便是楚黛黛。”
后来在亭台赏戏,他让她点,她翻了两页,极郑重的写下。《昭君出塞》坐在她身边的是九公主莲朵。
“回殿下话,正是民女。”
莲朵便笑。一袭宝蓝色广袖长袍曳地,画的是骊宫梅花妆。左手小指上戴着纯金缠珠指套,一寸一寸对她端详。“还记得我吗?”
“记得,那时年纪小,心高气傲,得罪殿下。”
“不是你那时年纪小,是你那时出身望族,自觉有底气本钱。”
莲朵声音冷定雍容,字字穿心刺耳,她却并不觉得是恶意。
“可是谁又知命运翻雨覆云手。”她低低回答。
“有区别吗?你比她们,那些庸脂俗粉。”莲朵闲闲地看着周围的人,脸上却是平静笑容。“不知高贵了多少。”
“殿下过奖了。”
黛黛语气波澜不惊,脸上却神色哀伤。一个人的一生,要怎样才能完整?少女时候,只应当养在深闺,由轻软的帐子覆住面容,不食人间烟火,娇憨如春水桃花。再大一些,由着母亲的引领梳环及笄。会有媒人来下聘,她躲在门后偷听,想着未来郎君的模样。直到大喜将至,穿红色嫁衣,一拜别高堂,再拜别亲眷,然后由着花轿抬入夫家。新婚里见那郎君,嬷嬷们一铺莲子,二落花生,两个人互换长命金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再过两年,应该有几个孩子,头胎最好是女孩,不需要太聪明,也不用太漂亮,只需留得她静好平顺。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任着她挑,不喜欢也没关系。闲来绣花看鸟,性子温顺却聪慧,陪她一起于庙里礼佛,会有寻常孩童少见的淡泊和勘破……如果,命运对她慈悲一点,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嫁给他,新婚之夜初见,已认清彼此今生前世,手心掌纹交错相缠,她是楚黛黛,他是许凌初。他们应该彼此写彼此的名字,上孝父母高堂,下养稚齿小儿,一起过新春、清明、端午、重阳。执子之手,恩爱不疑,长相厮守,与子偕老。
莲朵走之前赐了很多东西,给黛黛的自然最多,闹的整个许府重又开始巴结她。她却是淡淡的,闲来无事只关在房里给小孩做衣裳。用的是旧时传下的锁绣绣法,双针双线同运,渐渐显出图案。双鱼衔珠,哪吒闹海,一团洋洋的喜气。末了让小桃和流丹分别送过去,又重铺了针线给他做香囊。
有时候她去看三姨娘苏晴,亦是系出名门,只因是庶出,若是想嫁的门当户对,就只能过来当妾室。但亦是一向不大喜欢黛黛,大抵是觉得黛黛如今的身份太过低微,却又无端压着自己一头,看不惯也是应当。
黛黛倒是无所谓这些,她在三教九流里混杂良久,待人处事自有一套。亦从不因这种闲气与人生出嫌隙,整个人便显得自如。
这些日子他倒是常来,总是坐在那儿看她绣花。两人极少交谈,每每他睡了,她仍是坐在那绣,一针针一线线,仿佛是要把一生的心力尽数绣上去,心知无人交付,于是觉得冷。
也确实是冷。她总是不关窗,任风肆无忌惮刮进来,有时能刮进聒噪的人声,她便在这声音里和衣睡着。
八月流火,那天是黛黛的生日。他对她说:“我替你请了一个戏班,专演昭君出塞。”
“只有我跟你看。”
“是,只有我跟你看。”
那是他第一次牵黛黛的手,掌心不过常人温度,他却觉得温暖。黛黛不知他牵着她的手是否会觉得安全,她只是再这一刻心满意足。做一个心思纯简之人,只过好当下。
大戏开场,他替她剥荔枝,又要了莲子羹和冰碗。他问黛黛,“你开心吗?”黛黛只是摇头。什么是开心?有开心的事,做开心的人,实在需要运气和代价。她运气不好,要付出的代价又太大,兜兜转转小半生,早就忘了什么是开心。
“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把话说出来,一瞬间就已经后悔。没想到他会点头,但是她已经再次陷入沉默。人世无常,太多话难说,他的感情有强烈的软弱和不确定性。也许对于许多人来说,爱上一个下贱烟花,本身就是一种羞耻。何况以他的身份,娶她都是勉强,若再是情意笃深,那就是自甘堕落。
一折戏唱了一遍又一遍,散场的时候她心中寂寞,溢满不可遏止的艰难和悲哀。
许凌初,自出生起就烙在她身上的三个字。还记得是幼年时候,她站在屏风后头,隔了一层层纱帘,姐姐牵着她的手,指着他对她说:“那是黛黛的夫君呢。”
人生难得再少年。她上前头的一辆马车,等坐定了,挑开轿帘却看见他仍站在那儿看她。她对他笑,他却只要车夫开车。
她因为是小妾,出身又是烟花之地,便连生日也不能声张。更不必说什么大开宴席。厨房只做了长寿面和九色菜肴,也无人贺寿。天色已暗,流丹怕她寂寞,抱了琵琶弹曲给她听,她突然问流丹,“你说,我是不是命生的不好。”
流丹猛的停下来,急急掩住黛黛的嘴道:“姐姐千万别这么说,哪有这么咒自己的。比起雨华楼的姐妹们,姐姐的命不知强了多少。再说若不是姐姐,流丹估计早不是清白身子,姐姐若是命不好,又怎么能带着我过这样的舒坦日子。”
黛黛笑着放下她的手,声音淡淡的,显得温良。“我不过说说,你也大了,我同凌初商量商量给你找个人家,可好?”
流丹听了,沉默一会,便连连摇头道:“我不嫁,我就跟府里陪姐姐。”
“我知道,你是怕嫁过去了夫家冷淡你,落的跟姐姐一样收场。这个你倒也不必担心,他许家不比一般的富贵豪绅,只因是皇族一脉,又与宫里常有姻亲,为着这个,身份才看的重些。我拖凌初替你找个好人家,上上下下都会打点好,若你是愿意了,便点个头。”
“嗯。”
流丹低低应道,脸上映满了忐忑与期待。
端华的孩子出生第二天下大雨。天气阴沉寒冷,她白日点灯,遣了小桃几个去看。流丹前几天出嫁,毕竟是跟在身边这么久的人,陡然一走,心里难免空落。好在她知道该走的都要走,也并不觉得特别难过。
她听见门吱吱呀呀的响,知道是谁,所以并不回头。
“怎么想着来找我。”
“那头太热闹了。”
“热闹还不好。”
“认识你之前本来是好的。”
钟鸣鼎食之家。端华的娘家人,几个已经出阁小姐,宫里不方便回府的娘娘派的奴才,连三奶奶苏晴的家人,几个同朝为官的世交好友,无一不来祝贺。待过几天,又是大开筵席。
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想起她。繁华对比凄凉,而这些富贵殊荣,本来是应该属于黛黛。该是他给她楚黛黛。他是在与旁人,过着他与她的人生,该给她的东西,都给了不相干的别人。
她应该比他更痛吧。
黛黛招呼他坐下,问他,“你喝茶吗?还是喝汤?”
他看见她眼睛里有分明的眼泪。
隔天晚上他没有去看端华。黛黛仍是跟那儿做衣裳,窗户开着,外头满地旧黄花,他怎么就突然想起一句不相干的诗——遍插茱萸少一人。
“你说,我要是死了。”
黛黛声音听着极凉,似有还无,却听的他心慌。
“胡说些什么。”
“那我要是走了呢。”
那边没有再说话。黛黛于是转过头去,才看见他是在摘玉佩。
“你过来。”黛黛才走两步,他便牵着她的手,神情异常凛冽严肃。“你不会死,也不能走。”
黛黛只是微笑,仿佛听一件与她没相干的事,任他替她把玉佩戴上,也不问缘由。
“当年成亲的时候我娘要我给端华,我没有给。”他笑了笑。“本来以为它会跟我到死。”
死。
死是一种什么感觉。寂静,黑暗,萦绕满数不胜数的绝望,应该还有疼痛。
大公子过百日的时候莲朵来看她,她仍是独坐在那刺绣,外边人声鼎沸,似乎还放了烟花。
她不明白莲朵为何多次对她表现出青睐与亲近。黛黛对人向来不抱幻想,于是小心应对,一句一句如履薄冰,常常觉得疲惫。
“你看起来很喜欢绣花。”
黛黛听了,笑着摇摇头。“长日无聊,不过打发时间罢了。”
“如此,你也该替子长添个孩子才是。”莲朵浅饮一口茶,声音似有若无,轻挠着她心底最深处,却真真是疼。
“这也是要看缘分的。”
莲朵走之后照例赐了很多东西。苏晴分娩在即,凌初日日守在她身边。黛黛见他的次数愈少,有时候想他,想的整个人都累的没有半分力气,常常在榻上一躺就是一天,用极古老的绣法绣鸳鸯戏水,阵脚细细密密,看的她眼睛疼,常常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那回她看到一首词,觉得喜欢,让苏嬷嬷替她铺纸研磨,就几句话,一遍一遍抄,直到他推门进来。她不看他的脸,只轻轻对他说:“我给你念这首词,可好?”看他不回答,于是搁了笔。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来看看你。”
说着又对她笑。“端华那边新做了玫瑰牛乳蒸糕,你要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来。”
“不必的。”黛黛一如既往替他倒茶。手碰上他的手,大抵是因为生疏,心里于是有些慌。“别人的东西,我不稀罕。”声音虚无寥落,正是要发作之际,门却响了。
“进来。”
说着那厢便推开门。原是苏晴那边的丫头,黛黛看了冷笑,心里越发觉得荒凉。
那丫头先欠欠身,眼睛却不看黛黛。“爷,二姨娘。”
“是怎么了?”
“回爷话,我们姨娘说她不舒服,怕是要生了。”
黛黛心下不耐,只淡淡道:“稳婆都还没到,他去有什么用。”话虽如此,仍是放了行。做端茶送客的姿态,也不看他是不是回头,独自进了内室。
那天她睡的早,做梦梦到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朝他走过去,而他只是退。她在梦里终于绝望。
隔天圣旨和苏晴的孩子是一并到的。她跪在那,一字一句,是这样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钦封楚黛黛为馥阳公主,与周国共结姻亲,钦此。
整个公侯府极为寂静,她谢了恩,他当天便被召进皇宫。
她穿着暗紫色的白丝缠纹宽袖大摆盘襟衫,下着梨花白纹紫牡丹曳地长裙,因为涂过胭脂,嘴唇的颜色便比之前冶艳。她坐在那里,闲着拨弄那枚祖母绿的尾戒,听见他推门进来,仍然不抬头。苏嬷嬷替她添了灯,那暗里的昏黄照的她愈发艳。
“黛黛。”
他叫她的名字,继而便在她跟前坐下。手划过她的脸颊,看见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笑容,他朝朝暮暮不敢相对又不能相忘的容颜。他终于明白他这一生困在了她的手中,就在他们相见的那一刻起,他只能越陷越深,他别无它途。
“嗯?”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侧过头去喝茶,回身的时候却看见他在流泪。
黛黛远嫁那天,天空开始下薄薄的雪花。她手里捏着凌初送她的玉佩,心里始终觉得寂灭。
“凌初。”
她看见他站在送亲的队伍中间,正二品蟒服缎带,这一次,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见。
“那个人,说了要娶我的。”
记忆倒回三天前的夜晚。她用寂静的眼神看他,心里因为烦乱,将发簪尽数卸下放在桌上。黛黛抓住他的手,指着那些簪子问他:“你说,我戴哪个最好看?”
她神色平静压抑,凌初却忽然警觉。
“你戴什么都好看。”他反握黛黛的手,“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死。”黛黛轻轻一笑,神情艳而凉薄。“不过你不值得。”
他不值得。他的软弱,整整三年,没有许下任何承诺,不愿带她登堂入室,也极少来看她,任由她受尽冷眼,只做不知。
黛黛低下头,仍然在笑。“我知道,你是碍着我的身份。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东西,你接受不了,我不怪你。那个人,说了要娶我的,那年我大概17岁,嫁给你之前的几个月,真真是笃定的眼神——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你只要等我。我虽然不信,但我是记得的。这五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这句话是你对我说,该有多好。”他们就这样,隔着不过咫尺的距离,灯光阴暗寒冷,不能相拥,不能相爱,不能厮守,不能同葬。她第一次连骨头都开始觉得冷。
关上轿帘,一时间鼓乐升天。车子走的很慢,群臣三呼郡主千岁,那声音,已经让她感觉不到真实。
真实。真实是他的拥抱,他的手掌,他欲言又止的疼惜,他无能为力的感情。
“还记不记得那年你陪我看昭君出塞,你替我剥荔枝,问我开不开心,你是明知故问,你明知道我从不曾有一刻开心过。”
“那时候我说想有个孩子,你答应我说好。你忘了吧。”
“你总以为时间还很长。”
黛黛对着玉佩说话,声音细小平静。恍惚间她看见他对她笑。她突然疲倦。
红衣寂寥如血,黛黛端坐轿内。她知道他的目光已经渐远,复又挑开帘子。外头云淡天高,她的眼泪滑落,花自飘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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