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农

　　苏然醒来的时候，眼前跟黑了天似的什么也看不见。
　　苏然叫：“陆怀安！”
　　叫了两声却没人答应，苏然少爷脾气上来，扯着嗓子大喊：“陆怀安！陆怀安你给我死哪儿了！？”
　　先是听到脚步奔跑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被撞倒和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嗓音便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少爷，你叫我？”
　　苏然是赫赫有名的腾飞集团的大少爷，苏家一脉单传，到了苏然这一辈儿，长辈们对其的宠爱简直可以用无法无天来形容。而本来陆怀安是苏然他爷爷雇来的管家，但是苏然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看不惯陆怀安那张好像天下第一好人的脸，所以常常命令陆怀安做着做那，久而久之，陆怀安在苏家人的眼里就已经不是个管家，而是苏家大少爷的随从了。
　　然而陆怀安好像并不介意这一点。
　　苏然听着那声音的方向，把头扭过去，可是他不管怎么用力去看，还是看不到陆怀安的脸。
　　他问：“陆怀安，发生什么事了？这天怎么变得这么黑？”
　　苏然记得他本来是在练钢琴的，可是突然地面晃动得厉害，地下琴房像被风刮到的树枝一样摇摆不定。当时脑子里冒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地震，苏然果断地趴在了钢琴的下面。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什么东西塌下来似的，砸得他脑袋一痛，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怀安并没有回答他，苏然在漆黑的世界里感觉到陆怀安的呼吸似乎都微弱起来。
　　他不安地伸手摸他。
　　“陆怀安？”
　　一只温暖的手立刻裹住了他。
　　“少爷，我在。”
　　苏然呼出一口气，安下心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怀安轻轻握着他的手，淡淡道：“地震了。”
　　“很厉害么？”
　　“嗯。”
　　“几级？房子还在么？老头子他们怎样？”苏然急切地问道。
　　陆怀安沉默了下，才回答他：“震得很厉害，老爷他们都.......”
　　“都、都怎么了？”苏然的心脏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都没了。”
　　天，塌了。
　　苏然整个人僵住，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他该怎样来消化这个噩耗。他记得小时候爷爷常常把他抱在大腿上荡秋千，他记得爸爸不管下班多晚都会进他房间看看他有没有准时睡觉，他记得.......他记得自己的亲人只有他们，而一瞬间之后，都没了。
　　他什么都没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在焦急地叫着他：“少爷！少爷！”
　　苏然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自己身边还有陆怀安的，可是为什么灾难过后留在他身边的不是爷爷或者爸爸，而是陆怀安？！！
　　他朝着陆怀安的方向狠狠挥过去一个拳头，虽然眼前是黑的，可是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拳头准确地落在对方的脸上。
　　苏然哭着朝他吼：“为什么是你活着？为什么你还活着！！你给我去死，换我爷爷爸爸回来！！”
　　他疯了一样地扑向陆怀安，把他压在身下，胡乱地朝着脸的方向挥拳头。
　　身下的陆怀安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他的所有暴力。

　　苏然不知道打了多久，醒来之后头疼得厉害，加上一下子又刺激过度，稍微累一下，苏然就又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后，心情平复了很多，但是失去亲人的痛苦也像夺走了他的灵魂一样，苏然变得沉默起来。
　　感觉到有人走近他，他开口，沙哑的嗓音：“陆怀安，把灯打开，我看不见。”
　　陆怀安说：“断电了。”
　　“那找个能发光的东西，蜡烛也好，荧光棒也好。”
　　黑暗的恐惧让他越来越不安，身体也越来越冷。
　　“震得太厉害了，找不到那些东西。”
　　苏然恼羞成怒抓过身边的一个东西就扔向陆怀安。
　　“你是猪啊，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
　　东西好像又准确地击中了陆怀安，他听到陆怀安闷哼了一声，然后东西滚在地面上的声音也分外的清晰。
　　陆怀安却依旧好声好气地说：“少爷你稍微忍耐一下，我想救援队很快就会到的。”
　　苏然大喘着气，他也知道对着陆怀安发火是没用的，可是男人太过平淡的表现让他心里很不爽，在这世界末日一样的境况里，为什么这个男人还能如此处之泰然？难道，真的没有让这个男人张皇失措的时候？
　　想着想着，苏然的肚子在叫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我饿了。”苏然颐指气使地对着陆怀安说道。
　　“我、我去弄吃的。”
　　“还有果汁，我要鲜榨的甜橙。”
　　苏然吃饭一向要佐以鲜果汁的，爷爷说过这样有助于消化。
　　想起爷爷就这么没了，苏然心里又一阵难受，所以他也没注意到陆怀安怎么出去的。只是当陆怀安再回来的时候，苏然觉得已经过了一整天那么长。
　　“怎么这么久？吃的呢？”苏然饿坏了，在这黑漆漆的地方他又不敢乱动，周围静得吓人，好不容易等陆怀安回来，苏然便像饿狼一样扑向他。
　　“少爷，慢点儿！”陆怀安突然叫道。
　　话音刚落，苏然脚下就被什么绊到了，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少爷！没事吧？”陆怀安忙跑到他身边来扶他。
　　可是，苏然一动不动。
　　“陆怀安，为什么你看得见，可我看不见？”
　　陆怀安没有回答他。
　　“我是不是瞎了？”苏然嘴唇颤抖地说。
　　“不会，只是地震落下的东西砸到了你的头，可能只是暂时看不见。”
　　“那不还是瞎了！！”苏然挥手想推开陆怀安，可是手似乎打在了碗上，啪啦一声，碗碎了，过分诱人的香气立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苏然敏锐地感觉到陆怀安整个人不动了。
　　要说陆怀安这个人，从他进到苏家的那一刻起，苏然就从来没见过他发过脾气。别说脾气了，连个笑都没有，整个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没表情来形容。
　　而这一刻，苏然知道陆怀安是在生气了。
　　不吭不响的，但是周身散发的阴沉气息却足以让他恐惧起来。
　　苏然梗着脖子说：“我、我是瞎子，没看见！”
　　绷得紧紧的空气里，陆怀安轻声叹了口气。
　　他扶着苏然，把他带到房间里的角落里安顿好，又嘱咐道：“地面乱，你别乱走，我再给你弄碗吃的过来。”
　　苏然真的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听到陆怀安拾起地面上的碎渣渣，又开门走出去的声音后，苏然整个人才真正放松了身体。
　　他从来没发觉这个男人有这么吓人，他连自己已经变成瞎子的事实都给忘记了。

　　在黑暗中时间像是永无止境一样，苏然一直闷在地下室里，他不知道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沉下了多少回，四周都是死寂的，只有陆怀安在身边的时候，他才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陆怀安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饿了给他拿吃的，渴了为他拿水，只是好几顿苏然吃的都是肉，喝得也是有很大铁锈味的东西，陆怀安解释说，因为地震把外面的什么都毁了，这点水还是从废墟里一滴滴接来的，可能是因为浸泡在锈铁里的关系，才有铁锈的味道。
　　苏然觉得那肉是他从来没吃过的香，所以对这点微不足道的不足也勉强不计较了。
　　可是时间过得太久太久了，苏然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忍不住问陆怀安：“怎么救援队的还没来？这都过了多少天了啊。”
　　陆怀安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东西，说道：“波及的地方太广了，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再等一下就好了。”
　　“等等等！你就会叫我等！”苏然泄愤地捶着拳头。
　　陆怀安忙奔过来，抓住他的手，仔细查看着。“你还要弹钢琴，别糟蹋自己的手。”
　　苏然一把挣脱开来。“眼睛都瞎了还弹什么钢琴！”
　　陆怀安不吱声，苏然以为他又要生气了的时候，陆怀安伸手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苏然想，这恐怕是陆怀安一辈子说的第一句煽情的话。
　　从那次之后，苏然无聊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得让陆怀安多说话，倒不用非得煽情，只是想多听听他的声音，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又磁性的，特别好听。
　　“陆怀安，你多大了？”
　　“25”
　　“那你岂不是20岁就当了管家？你那时候是大学毕业吗？”
　　“不是......是研究生。”
　　“啊？20岁的研究生？天才啊？”
　　“......”
　　苏然并没有真心地觉得陆怀安很厉害，因为他自己三岁的时候就被钢琴界人称为钢琴天才了，天才夸赞还不如他的天才，陆怀安也知道里面有几份的认真。
　　“陆怀安，你给我讲个笑话吧，我太无聊了。”
　　“我.......不会。”
　　“你不是管家吗？连个笑话都不会讲？”苏然开始刁难他。
　　“.......”
　　“啊啊~~又冷又无聊~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陆怀安这回却走过来，在他身前站了一会儿，像是犹豫什么似的，过了好阵子，他才坐下来，把苏然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苏然吃惊地瞪着看不见的眼睛。
　　“已经没有被子了，只能这样。”陆怀安解释说。
　　苏然从小除了他爷爷爸爸，从来没和别人这么亲近过。不过坐在陆怀安的怀里也并没有让他很反感，反倒让这么多天的寂寞和空虚一下子被填满了似的，很舒服。
　　“陆怀安，你怎么这么瘦。”苏然扭动着身体，感觉到身下的骨头有点硌人。
　　“.......”
　　“陆怀安，你跟我说点话吧，已经没人跟我说话了。”
　　“少爷，睡吧，睡醒了也许就什么都好起来了。”
　　陆怀安的话像是有魔力一样，苏然真的睡着了。他看到苏家的豪宅在一片废墟里突然精神抖擞地重新站起来，他看到自己满身是血的爷爷和爸爸也在一眨眼之间又笑意盈盈地叫他的名字，可是，他的眼前却没有陆怀安。

　　陆怀安不知道去了哪里，苏然觉得他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听到陆怀安在身边的声音了。
　　四周安静得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他试探地叫着：“陆怀安？”
　　叫了好几声，声音也越来越大，然而，并没有回应他。
　　苏然开始恐惧起来，他觉得他瞎了眼睛都没这么恐惧过，那种像是要被整个世界遗弃一样的孤独与无助，似乎还有别的，可是苏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找到陆怀安。
　　苏然动了动身体，试着在一片黑暗里独立站起来——以前，陆怀安担心他摔倒所以每次都会扶他起来。
　　在漆黑的空气中一边回忆着地下室的门口位置，一边摸索地前进着，碰了好几次壁，头上似乎也有血在流，可是苏然不管这些，他急着找陆怀安，比什么都重要。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像是门口的位置，苏然轻轻向前一推——
　　星空、还有一望无尽的沙漠。
　　眼前像是从一个空间突然穿越到另一个空间似的，苏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为了他突然能够看到东西而吃惊，也为眼前出现的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而吃惊。
　　苏然这才知道，他并没有瞎，所有的一切，都是陆怀安在骗他。
　　黑暗到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地下室里，除了曾经学过特殊技能的陆怀安外，没人能看到。
　　可是苏然不明白陆怀安为什么要骗他。
　　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连一丝风都没有的沙漠里，像全世界的生命都全部凋零了似的，空寂得吓人。
　　苏然不断地呼唤着陆怀安的名字，然而始终没有人应他。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苏然猛然看到隐没在沙漠里半根白花花的骨头，再往前走几步，又是一大堆,,,,,,,,,那几乎已经可以拼接成一个完整人体骨架的分量。
　　苏然吓得吞了口口水，可是几天未进水，嘴巴里干燥得像磨砂一样。
　　他斗着胆子继续向前，必须要找到陆怀安，那样迫切的想法简直成了活下去的目标一样支撑着他全部的精神。
　　人体的骨头在一路上越见越多，像曾经在电视剧里看到战乱时的荒漠一样，望不到尽头的世界里，每走一步，似乎都是在跟死神通行。
　　苏然到后来已经不怕了。
　　走得快脱力的时候，前方一望无际的沙漠上，似乎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苏然一下子精神起来，他用最后的那一点力气飞快地跑过去，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他要找的陆怀安。
　　可是那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陆怀安了。
　　陆怀安身上是破破烂烂的黑色西装，苏然记得这个严谨的男人无论何时都是以正装见人的，在残破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苍白的骨头和腐烂的肉，左臂像是被什么腐蚀了似的，已经只剩下斑驳的白骨了，还有那张已经被太阳烤得发黑发臭的脸，也差不多面目全非了。
　　男人以一个向前趴伏的姿势，还保持着右臂伸前，左腿后蹬的状态，显然，他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还挣扎着想要爬回去。
　　苏然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已经死去男人的面部上。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这些天来一直喝的和吃的是什么了，他也终于知道，陆怀安为什么总不让他出去了。
　　在世界变成为一片荒漠的现在，人们像疯子一样啃食着自己的同类以求多活一天是一天，陆怀安以他自己的生命，全心全意地延续了自己的时间。
　　可是陆怀安，这又有什么用呢？
　　苏然摸着那人的脸，一点点，细细地摸着，嘴角绽开一抹无奈的笑来。
　　没有你世界，即便不是现在，又跟世界末日有什么差别呢？
　　苏然慢慢躺在陆怀安的身边，右手握住他已经变成骨头的左手，轻轻哼唱出那首缠绵的曲子——卡农。
　　他曾问陆怀安，你最喜欢什么呢？
　　陆怀安说；我最喜欢少爷........弹的卡农。
　　苏然轻轻地闭上眼睛。
　　卡农，至死相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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