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军团

　　浓重的血腥味。

　　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狼人的、人类的，混杂在一起。而他在这一片血腥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焦急地试图寻找什么。

　　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四散在各处的零星打斗不过是战火的余烬而已。表面上看他们至少获得了一场惨胜，但他——或者说任何精灵都应该知道：只要头狼还未倒下，这一切都不算结束。

　　然而这片区域太大了，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里出现。勇敢的战士们急切地希望一场遭遇，以便亲手将经过祭司或牧师祝福的武器刺入它的心脏，懦弱者则祈祷自己没有这样的运气，因为它的出现就意味着死亡：即使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十人队伍对上落单的头狼，也未必能够在全灭之前完成这样的决杀。

　　艾伦·德温特雷克并不认为自己勇敢，他只是不能允许懦弱而已。作为最早完成战斗任务的队伍成员，定位头狼就是他们的责任。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已经是人类的主战场，也就意味着死者中不会出现同族。当然，这并不能让年轻的精灵感觉到宽慰。但走过一群陌生人的遗体，总比其中有着熟悉的面孔要容易一些。

　　忽然他感觉到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年轻的精灵反射性地举起弓用力挥下，却在击中之前硬生生地收住了。

　　是个幸存的人类女孩，有着葛露薇娅一样的金发，但看起来比她还要年轻。皮甲上染满了暗红的血迹，衬得她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坚持住——我去叫医生。”他反射性地蹲下身去握住她的手，同时用不太流利的人类语说道。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随着她的呼吸声，血色的泡沫不断从她胸前的伤口涌出来。

　　年轻的精灵绝望地意识到她拦住他并不是为了求救。

　　她艰难地动了一下，将自己的匕首交到他手中，之后指向远处的密林。

　　“结束它。”她带着充满希望的表情看向这名素不相识的精灵，“为了我们，结束掉……这一切吧。”

　　那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年轻的精灵站起身来，咬着牙擦去武器上的血迹，然后大步朝着女孩所指的方向跑去。

　　艾伦知道那只是一段回忆，因为紧接着周围的一切就改变了。

　　他像幽灵一样站在旁边，看着年轻的、不知所措的自己握着匕首，而对面那个人类青年正在竭尽全力地冲着自己大喊。

　　“艾伦！没有时间了！快点！”

　　别去、别听他的、不要做这件事。

　　他在心中悲鸣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自己颤抖着举起武器，缓慢地向前走去。

　　住手、艾伦，住手、住手、住手！

　　下一秒，温热的血溅满了全身，眼前一片红色，甜腥的铁锈味道弥漫开来。

　　“艾伦——艾伦。”

　　有人摇着他的肩膀小声呼唤着，声音很熟悉。精灵挣扎着醒了过来，对上骑士关切的目光。

　　“我听见你在□□，”骑士用不安的语气说道，“做恶梦了？”

　　“……抱歉，”精灵摇了摇头，坐了起来，“吵醒你了。”

　　骑士没有回答，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然后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精灵看了一眼周围，有些迷惑地想其他人都去哪了。然后才记起来他们已经从人数满员的主帐篷搬出来，现在用着的是朱利安改造过的、当初女王留下的私人营帐。作为军团长需要一个独立的办公空间——矮人似乎非常坚持这一点，尽管精灵自己并不这么觉得，但终究盛情难却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这已经是大概半个多月前的事了。从金焰那里回来之后，军团以相对悠闲的节奏返回埃尔维拉，顺便采购一些必需品。

　　红衣主教的笔记里列出的、伊芙康复所需要的魔法材料虽然都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但总量相当大。因此这段时间内他们差不多跑遍了远近所有的城镇，遭遇的奸商比沿路打劫的强盗还要多。

　　不过这样“轻松”的日子差不多要结束了，毕竟还要在女王的加冕典礼之前赶到黄金之都。伊尔蒙公爵已死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其他同党，但却没有任何新消息传来，这种敌暗我明的状况确实令人焦躁。

　　发觉自己又钻了牛角尖，精灵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当年只是个团队成员的时候，凡事都有很清楚的目标，而现在成了下命令的人，每做一个决定都要自我怀疑无数次。

　　回想起梦中的场景，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暗自祈祷永远不要再碰到类似的选择。

　　——一个恶梦已经太多了。

　　门帘又一次被掀开，骑士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走了进来，递到他手里。

　　“刚好守夜的是罗文娜，要不就得等半天了。”

　　虽然听起来只是闲聊，骑士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凝重。精灵不知道说什么，道了声谢，把脸埋进红茶散发出的香气里。

　　“别多想，喝完回去睡吧。”骑士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去守夜了。”

　　但当骑士再次走出去的时候，精灵总觉得听见了他叹气的声音。

　　精灵自己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接罗文娜班的应该是自己，结果又被凯因抢着替了。这让他觉得更加歉疚，想了想还是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骑士在篝火旁边安静地坐着，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沉思什么，连接近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直到精灵走到跟前，他才小小地惊跳起来。

　　“怎么出来了。”他用温和但是带点抱怨的语气说道。

　　“也不太困。”

　　骑士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把避风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在旁边坐下。

　　两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中。精灵看了一眼骑士，发现对方挺直了背坐得很正，偶尔侧过脸来又马上转开视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精灵有点好笑地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什么？”

　　“我本来想等明天再……”骑士摇了摇头，然后下定决心似地看了过来，“这是你这段时间以来第三次做恶梦了。前两次情况好点，大概你自己也不记得。但是——”

　　“我不知道有那么严重，”精灵吓了一跳，“真是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想到哪里去了，”骑士又好气又好笑地抬手捋了一下精灵额前垂下来的发丝，“我是想说，三次都是在遭遇战斗之后。”

　　“如果说只是紧张，”骑士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之前随便哪一次的战况都要比最近激烈得多，唯一的差别就是——”

　　他停顿了一下，让精灵有不太好的预感。

　　“——唯一的差别就是，”骑士终于还是说出了他不想听的答案，“你开始用晨星了。”

　　“和晨星无关，”精灵反射性地回答，“我在传奇时代就已经用了七八年，一直都……”

　　“在传奇时代，”骑士加重了语气说道，“你身上没有那个诅咒。”

　　精灵无话可说地沉默下来，但骑士却不打算罢休，反而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别逞强，艾伦，你不需要用健康去换那点实力提升。”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精灵带着稍许不愉快反驳道，“再说梦见的只是过去的东西，跟诅咒毫无关系。”

　　骑士愣了一下，没有再顶撞，一言不发地转过脸去。

　　精灵几乎是立刻就后悔起来：自己刚刚那句话几乎就等于叫骑士别多管闲事。将情绪发泄到别人身上已经够糟的了，更何况凯因只是在为自己担心。

　　“抱歉。”他又说了一次，“我的错，请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骑士苦笑着看了过来，“只是……就像看着你在单枪匹马地打一场战争，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这让人觉得……无力。”

　　他垂下视线，给燃烧着的篝火添上树枝，然后才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

　　“我明白你不想和我讨论这件事，毕竟告诉我也没什么用。但至少——好好睡一觉，明天去问问雷欧的意见，好吗？”

　　他用的几乎是祈求的语气，精灵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突然抓住骑士的手，慌乱又急切地开口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凯因，请原谅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向你发泄情绪。”

　　他的激烈反应让骑士吓了一跳，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只好像安慰小孩子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别紧张，真的。”他喃喃地说道，“事实上你肯发脾气我还有点高兴——呃，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奇怪？但总比什么都憋在心里要好。我是说，这段时间你看起来一直……过度焦虑，是因为金焰的事吗？”

　　“……他们先对独角兽下手，然后是龙。”精灵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伊尔蒙死了，可这件事一定还没完。接下来是什么？——我很担心，凯因，但是没有任何头绪。”

　　“所以你才那么执着于晨星。”骑士点了点头。

　　“你说我不需要那点实力提升，”精灵低下头去，“但是，万一就差那么一点呢？如果金焰能用火，也许我们早就……人不可能一直幸运下去。”

　　“我明白，所以你更不应该把自己绷得太紧。”骑士想了想，又接着说道，“我们有未来的首席法师和她天资卓越的弟子、红衣主教的继承人、以及历史上第一个魔法十字弓手。这种情况下，自己身为大陆最强弓箭手，还在忧心队伍实力不足的团长，果然不愧是从英雄辈出的传奇时代来的。”

　　“你漏了一个，”精灵忍不住微笑了，“我们还有世界上最好的骑士。”

　　“这个么，”骑士眨了眨眼，嘴角弯成很好看的弧度，“人总要谦虚一点，不能随便夸自己吧。”

　　“——不过，‘世界上最好的’？神啊，我想我今晚睡不着了。”

　　“凯因，”看着他的笑容，精灵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话题转回去，“关于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完全有权利知道。”

　　他继续说着，但是声音放得很轻，“只不过，那并不是愉快的经历，而且说出来的确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是格里芬主教或者卡文迪许先生也做不到。”

　　面对骑士一脸想要反驳的表情，精灵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擅长叙述的人，但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骑士没有出声，仅仅是点了点头。

　　“好吧，”精灵不太自信地转了一下手中的杯子，“该怎么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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