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薄云抄

作者:云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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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帖葛生


      二十六.
      是夜圣旨宣下,平元夏、盛孝则免罪复职①,仍掌刑讯。我命墨瑾迁至北殿,寝食共之。墨瑾甚寡言,偶尔制一屉京果子,十二枚整齐排开,玲珑如旧,却已不是昔时②滋味。
      惟初记挂墨瑾,每日晨昏致书问候。墨瑾依然认真作复,凡笔墨、用纸、词句,皆力臻至善。内里传闻,重云典书与谢少尹议论婚娶。惟初请旨,我思索再四,终以为轻率。
      启彦数举廷议,命刑部、弹正台、宗正司会审靖平亲王谋逆案。宗正司以齐公纪为首,上下一气,引公子芮叛国事,奏明亲王不可杀。宗正司所决,启彦不能驳。只是他杀心既起,便罔顾其他,将亲王投入诏狱③,再不许朝臣过问。

      重九辍朝,内里行花宴、管弦会,融融曳曳,一如往年。节后判罪南夷。五百王公一并坑戮,檀山君鞭磔于市,其子孙妃御世代为娼。南夏九十城并入越江,设府北多摩④。
      此番吞灭南夏,四海惊服,纷纷作使上京,自称藩属。启彦逐一宴请,赠以珍宝。狄、羌、乙余、乌辛联名誓奏,永世不为乱。
      我担忧亲王。十月洛东斋禁,忌妄杀,然而极迟仲冬,启彦一纸诏书,亲王便不得不死。我忆及院上所托,愈感无奈。启彦心思亦重,梦中常唤父亲,有时汗涔涔醒来,静默许久,只将我用力抱住。他虽狠绝,毕竟顾念手足之亲。我赞颂院上仁厚,他一眼看破:「中宫天真。修行仁义,久必受其累。」修行仁义,我已深受其累。启彦又笑:「盛世无冤狱,我愿与中宫共审此案。」

      我有意迁延,称病不出。启彦亦病倒,两人委顿床枕,竟至终日耳鬓厮磨。丸雪卧在中央,姿态不胜妩媚。启彦垂首,一人一猫颔额相抵:「雪小姐甚少这般驯顺。」
      丸雪极乖张,常躲去荼蘼架底悄悄窥人,双眸如杏,将满架荼蘼看至阑珊。
      我信口道:「雪小姐不喜人抱,难得亲近圣上。」
      他更得意,放下丸雪,轻轻依来我身旁:「中宫惯独处,同样不易亲近。」
      我不答,顾自抚一抚丸雪。青仪携松君⑤避居娑罗院,它便慵疎懒动,性情亦渐孤冷。我喂它食番豆酥,它却脱身,小心蜷入启彦怀里。启彦抱它起来,它微微颤抖,旋首顾望,娇若无骨。启彦诡笑:「雪小姐甚知中宫心事。」我迷惑,他牵我衣袖,满眼失望:「反倒中宫不解人情。」
      我已忘记人情。踬踣多时,是这人情害我至苦。启彦拨开幔帐,丸雪奔出殿外。门牖寂静,两窗枫花将天光筛作赤红。
      原来已近深秋。宗寺桃叶檀与娑罗院珊瑚木并称洛东红叶之最,夏时鲜绿可爱,入秋则秾艳连绵、如山火弥望。启彦采折枫花,我以琵琶奏《柘枝》,玳瑁拨子极不适手,四弦交响,声音枯涩。
      启彦摆首道:「杨柰⑥奏《柘枝》,音色婉丽,断不似这般清寡。你失于缠绵,陵阳殿失于激越,皆难称好。」他怀抱琵琶,信手擘撮,螺钿须蔓牵花光华绚美。「你二人都作返黄钟调,果真同出一门。」
      我从少允习乐律,青仪则承教玉徽院和子,哪里同出一门。启彦将《柘枝》第三节断续奏来:「那日陵阳殿泣奏此曲,不知是何心事。」
      我无从言起。启彦又谈青仪:「多日不见陵阳殿。她用心收点忠盛公⑦遗物,几乎疏于礼诵。」他一扫拨子,曲调刹那转疾,「忠盛公枉死,陵阳殿不能鸣其冤。」
      所谓怨恨,我亦有之。我按住琵琶,扬眸冷笑:「楚氏一门本当诛绝,她保得性命,还抱什么冤屈!」
      启彦不敢答,良久道:「你无需如此。」他又拨琵琶,我便执扇打他手腕。他温然微笑:「楚相为何死、如何死。我一直忘记问你。」
      我一怔,片时直视他道:「我哪里晓得他为何死、如何死。那样多的人,他们为何死、如何死——」我欠身,用力握住他的手,「原来你都知道。」
      他静默,拂一拂我,却几次拂不开。我陡感悲凄,也轻轻牵他衣袖:「杨氏奏《柘枝》,多用中弦⑧,以其清而不厉;兼叩腹板。」我忽然羞怯,缓慢抬腕,「再奏一次。总会更好些。」
      启彦小心道:「我有一事⑨——」
      我尤言杨柰。他又退却,声音渐低,满目悔痛:「中宫不听也罢。」
      这番话应当烂在腹中。我与他如此艰难!为求生涯安宁,两人跋前疐后,侥幸迁延,一面躭惊受怕,彼此戒备。我鼻酸目涩。生涯安宁,是一望之遥,却永不可及。
      我支起槅窗,檐铃嘈囋,红叶落入掌心。背后箱箧翻响,旋首望去,启彦双手捧起一方绢帕,放置膝端,细细抚平。
      是那方手帕,卵白宇贺绢绫,以银与藤紫两色丝绣成京桔梗,针脚粗疏,花姿狰狞。仿佛上一世,我缠他绣这手帕。他夜夜燃灯,拆改半月,我却轻轻一睨:「为何是桔梗。我并不喜爱此花。」
      「你何时才会喜爱这桔梗。」他含笑低语,一如当日,「我几乎不记得,你心中只有棠梨⑩。」
      我一怔,眼里竟有泪意。庭际枝叶纷披,棠梨已实。听闻今冬便要将棠梨锄去,待明春更植锦柳。我与启彦多次争辩,却最终无奈妥协。
      「圣上所爱,必都是极好的。圣上所赐——」我接过绢帕,指尖拂过桔梗,「我必视如至珍。」
      启彦眉间一动,片时又笑:「请中宫千万带上。我常目昏,中宫日后再为难我,怕是为难不到了。」
      自驾还内里,他一直气虚心悸;那味乌头⑪,服食既久,已致终身病症。
      我并非心无悔恨。薰典药死,太医丞高綦日日恍惚,为启彦施针竟几乎偏去一寸。自此内里人人皆知,高氏与典药有同门之宜,更有婚姻之约。我抱疚,惶恐,命将高綦逐至须原离宫,任从九位敕谕令外官。高綦性谨稳,医术极高,针法无逊于舒季柏。此次左迁,妒之者击掌相庆,流言不堪入耳。
      启彦唤我表字,我依依应答,却瞥见隔屏底下一点织银衣裾。我忙问何人,墨瑾缓慢走出,至御前端正见礼,次向我道:「臣不敢贸然,唯恐中宫见罪。」
      她面容丰丽,赤茶色小葵纹两重单光华耀目。我陡生厌憎,只需一眼,新仇旧怨一并发作。启彦言辞和悦,称其「典书」,一一过问中宫起居等事。我亦姿态温婉,命人置团裀,请她坐到身旁。
      墨瑾恭顺顿首,退至阶下席地而坐。我再请,又命奉茶,墨瑾始终不动。
      我微笑:「典书最知礼度。」
      启彦很是赞同:「无怪校书殿事事妥帖。」
      墨瑾敬谢,眼中已满是悚惕。她看一看启彦,小心道:「臣见识浅薄,处处听从橘典书与桃园内侍,如此功劳,不可冒领⑫。」
      她这样乖觉!平日是她盛气凌人,橘典书顾我一分薄面,不甚与之计较,她便愈加张狂,竟不许桃园内侍——准净院世子妃——宿于殿上。颠倒是非,上踊下跳,这般人物,我岂能大意!
      侍从捧来折敷⑬。我揭开描金四方匣,搛取京果子,持片竹刀细细分割。渍枇杷裹以柚羊羹,甘美非常。我也为启彦切一枚:「典书所制,膳司无人能及。典书迁入北殿,我幸福之至。」启彦神情凝穆。我顾自掩袖饮茶,许久置盏道:「典书惠下以仁、事上以忠,应为中宫宣旨。」
      中宫宣旨,视千二百石,官秩可比尚侍,墨瑾必不会推拒。我故作恳切:「请典书务必接受。典书待我厚,与我名虽各姓、情同手足。宣旨之位,我从不放心旁人。」
      墨瑾惊慌失措,连连婉辞。我又笑,一字一字道:「我深知典书心中所想。此事不需再议。」

      次日重云典书墨瑾封正四位中宫宣旨,出京畿东光德院。
      墨瑾前来辞行时已是午后。秋光晴好,红叶色泽愈艳。我正弹琵琶,便由墨瑾跪在廊上,直到流云不顾众人劝阻擅自迎她进来。
      我不愿言语,勉强嘱咐衣食等事。墨瑾一一应答,话至最后,只是恭顺稽首:「臣不会辱没中宫。」
      我满心憎恶,轻轻倚靠胁息:「宣旨大人甚明事理。我从不以为宣旨大人会辱没内里。」墨瑾静默。我打一打扇,片时又道:「东光德院声名显盛,宣旨大人尽兴便是。」
      东光德院为端平法亲王所建,内外穷奢极丽。然而此地淫靡至极,往来贵胄,除却狎妓敛财,可谓一事不知。宗寺大紫衣僧授墨瑾三法器,司宫台授金二百、绫五十卷。启彦赐令冠冕堂皇,称墨瑾「奉旨下降,纠整世风」。
      墨瑾亦笑,膝行至座下深深拜伏,姿态异常婉顺:「如持玉卮,如捧盈水。可生可杀,可饥可寒⑭。臣更不会辱没谢少尹。」
      谢少尹?我额角作痛,忧虑与歉疚骤然贯入心底。无论墨瑾如何谨慎自守,都不能嫁与惟初!他们秉性迥异,惟初忠直,而墨瑾——我望向她,手中柏扇骤然合拢。「大奸」二字仿佛已镌在她脸上。
      庭中有女官持竹梢打水戏鱼。风生浪涛,凉意萧索。我微微颔首:「是。谢少尹禀明司宫台,我与圣上绝无异议。宣旨大人——」我目示雪舟垂下御帘,「只等宣旨大人回来。」
      墨瑾目光一黯,双手相握,十指交缠半日方艰难道:「中宫等我回来?」我置若未闻。她静静流泪,倏然起身离去。

      当夜墨瑾经近卫府顾琮护送出京。我与众人玩笑。雪舟擅作小戏,着浓红大袿裳、遍饰珠翠,持片金蝙蝠扇往来歌舞。芳路伴以盍珋筝,香泉则奏八音箎。流云左右顾盼,仿佛浑身难过。她一时双手掩面,连连哀道:「我闲在这里。」她又恳求,「我虽不审乐律,击笏也好,摇铃、鸣板也罢,总不要一事不做。」
      雪舟踏错一拍,小侍女纷纷相视而笑。我故作无奈,将银盏与白玉箸递给她:「云大人请敲这一盏。云大人若不肯,请歌《涉川》十五节。」
      流云大方接过,扬手便敲。香泉唤她内侍大人,与芳路一齐笑道:「内侍大人应当且击且歌。」
      流云依顺,香泉仍奏八音箎为之伴奏。她行腔宛转、声音清润,有商崞之风。数拍后芳路始弹筝,时而激越,时而低回,可裂帛亦可断肠。
      「南江有蓠,北江有蕲。」
      我忽然忆及母亲。母亲与我生疏,例行训导之外鲜有其他,这《涉川》便是我沉埋心底的记忆。而我年长,与母亲屡屡试图亲近彼此,却再也没有机会。
      母亲待我,从来辞色蔼然,不可不谓宽和慈爱。只有一次,因我未净手便触碰那枚平安符,母亲面目狰狞,不顾父亲与少允竭力阻拦,将我重责后逐至雨中悔过。母亲珍爱那平安符,奉之如神祗,视之如生命。
      我知悉她的秘密。南朝末帝高台院⑮的平生种种,我了如指掌。当年宜明院不顾同宗之谊,绞杀南朝一统。下京殁八万人,淮上三郡嫠孤遍地,骊安顿作空城。下京陷落当日,高台院手刃妃御,而后披甲入阵,奋战至死。
      南朝既亡,宜明院再无顾虑,将高台院冠以无数恶名,尽兴诋辱。于是自京而崞,人人口耳相传,高台院父子八人,耽迷床笫,罔顾伦常,日夜同枕为乐。只是母亲另与我言,末帝七子资质之高、才德之盛,至今北朝宗室无以为比。那时母亲双手捧起平安符,轻轻笼至掌心:「常世诸神,庇保吾君。」而后敬奉龛中。我便小心问道:「吾君何人?」
      高台院常瀛。
      我有些怅恍。眼前流云面容苍白,一字一哽:「汎舟搴之,祁祁累止。」
      自父亲过世,母夫人屡次请旨南归。母亲眷念故土,眷念南朝治下的淮水与骊安。
      流云满目泪光。我忽然明白,不忍再听,只是扶一扶她,用力揽至怀里。她一怔,随即伏首恸道:「怜安夫人——」
      是我失虑。这《涉川》如何不也将她触痛!我亦感悲冷。若怜安在世,见我今时模样,可会有分毫悲悯?怜安不幸,死于这宫闱;我更不幸,身陷此地,苟活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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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第二十八帖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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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题
    寻旧史之纤芥,以灵思成文。为女子之福厚命蹇或喜或叹,实得我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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