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薄云抄

作者:云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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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夜蜉蝣


      楚氏誂王反。上陷平陵,投火死。
      谨之务必如此奏报朝廷。谨之若念旧情,便代我保子昭周全。烟味漫入,他忽然睁眼,八荒六合,光明世界。
      胥燊抽刀刺腹,眉目安宁。我死以轻元瞻罪。平陵晴光划野、绿云扰攘,洛东却风雨如晦。终于一夕风甚,将满城花木断送。

      弹正少尹谢惟初如实言与中宫。楚光策投火,与近卫家四公子刺腹应在同日。他顿一顿。徐大人遭受不测是迟些的事情。
      中宫静默许久,木然向谢氏道,徐卿果真不在了?
      惟初亦静默,端正回揖,不在了。尸骨停于丹城净岸寺,已请法师度送。中宫——
      他看见中宫流泪,心生悲怜,却终究无法宽慰。
      这一番山河缭乱,是谁的罪孽!

      胥燊初见楚光策时十八岁。投军,北上。风雪载途。胥燊常鼻衄,他很怕血,每每惊惶而苍白。楚光策便走过来,攥一团雪向他脸上胡乱一抹,语调几至轻侮。
      食膏粱,衣绫绮,不见肝胆,废人而已。
      胥燊抡拳过去,楚光策信手将他推倒。四公子还是回京,京中安乐。四公子何苦来此受罪。
      胥燊至难堪至愤怒,却无从反驳。父亲近卫大将厌恶京的流靡,更怕这浮华消磨他的意志。他便被送上伽阇山,生死天定。
      楚光策目中从无此人,以为这四公子与自己来自两方世界。一个躯体贵重,军中上下不敢轻待;一个身出草莽,已有八载生涯刀头舐血。楚光策十岁从戎,搏练刻苦,却绝口不提从叔父、兵部卿楚仲贤。
      胥燊一无是处。惧冷,恐血,不能负重,不能涉远,不敢骑奔马,不敢劈刀杀人。胥燊爱乐律,惯吹一支鹤骨笛。楚光策觉得讨厌,他不懂风香调与返黄钟调的区别,也不屑知道笙与筚篥宛转如龙吟凤鸣的声音。这笛声太纤柔,有时让他想起燕陵如画的山河。他避谈故里,甚至想要忘掉故里。刀与甲胄是他耳中的一切。
      而他偶然也会路过胥燊帐外,驻足至曲终。许多次后,胥燊终于撞见他。胥燊裹紧袷袄,薄薄一层芦花不足御寒。他瑟缩,顿足,揉搓双手。少将大人。他微微笑,怀里是那支镂漆描金银的鹤骨笛。少将大人睡得这样迟。
      他不答。他憎恨胥燊眼含笑意。胥燊又笑,少将大人不如到我这里坐一坐,我母亲派人送来甘梅茶。京中人果然贵上一等。他忽然愤愤,从胥燊怀里抽出笛子,双手折断掷于堆雪。胥燊既惊且怒,他一时也不能言。许久。许久他想到一句。他将这四个字狠狠咬来,动摇军心。
      他转身,背后胥燊呼吸渐重。他疑虑,回头,不意胥燊直直扑到他身上,拼命撕打。他轻轻将他推开,语调仍然轻蔑。四公子这是做什么。他大笑,声音惊起无数灯火,四公子不要哭,四公子不要害怕。四公子且躺一躺,我刻下寻两个美人扶四公子起来。
      胥燊后脑钝痛,面上作烧,又一时更像连皮也被剥了般疼。无数人影向此方聚拢。他不堪这屈辱。父亲命他读书明节,他亦以满腹文章自矜。然而此时,他俯伏于无限莽夫之间,骨尽折、颜尽失。他深恨自己的怯弱与无力。为何他不能击倒楚光策?为何他甘于每日吞入这样的屈辱?他撑住车辕,缓慢站起来。楚光策眉间一动。他竟不知说什么,只是横眉瞪目,直到楚光策的身影没于飞雪。

      胥燊反手搭箭,上中飞鸟,转身又中獐麋。鼓角消歇,玉矢飞还,他扬手使之停于臂鞲。玉矢甚骁勇,爪与雪白羽翼间略染血色。他小心抚一抚。玉矢不愧为枭中至俊者。
      侍从匆忙传报,近卫大将家四公子射术最好,圣上欢喜,一定要召来见过。许多人上前,殷切替他收拾更衣。乌漆鹖冠,薄青绮罗袍。他端正拜伏,承接皇帝赐予的螭虎纹错金昆吾刀。四公子。皇帝言辞和悦。四公子如此出众,哪里辱没家门。
      他思及光策。设若光策听到这般赞扬,是否会为他欢喜?春日晴好,满目花云扰攘。微风吹卷花枝,棠梨飘散,一如落雪寂静。光策自风雪中来,厉声命他上马。子昭。光策唤他表字,抛与他弓与箭壶。十支箭,不拘禽兽,带十头回营。
      皇帝唤他,四公子。他方才发觉自己失神。
      臣愧怍,驭射不过尔尔,不及楚中将万一。
      四公子。皇帝瞬间神情冷峻,声音连中宫都为之侧目。如今这世上没有什么楚中将。
      他心中明白。崇安元年,流中将于沅。光策原本仕途正好,进兵部卿不过几十日。权柄之争。为何要有这样多或明或暗的、不尽的权柄之争。庙堂的颠覆使他与光策再度分离,使光策若无旨意,永世不能上京。

      楚光策于校场练兵。靖平亲王启朔静静伫望。中将大人。亲王忽然跃至场中,劈刀斩开他刺来的刀。我愿与中将一教高下。
      他漠然。刀剑无眼,臣不愿冒犯。亲王骇笑,中将大人无处冒犯,便一刀挥来。亲王身手极好,他不觉惊愕他迅疾精准的刀法。这皇子生涯多荆棘、多隐忍跌宕,竟不知身负如此绝技。
      亲王一时收刀,递与楚光策一方手帕,将一只雕金象嵌的竹酒囊在他面前摇一摇。是京里的「夷白玉」,我邀中将大人共饮。
      他又愤愤,洛东人果然贵上一等。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推绝。他嗜酒,至于常常醉倚胥燊肩上,两人相互弹歌至酒沉睡去。那日他与胥燊重逢,他们一南一北已暌违多年,他唤胥燊,子昭。胥燊扬眸,不顾身在殿上,几步奔至他面前,向他胸口重重一拳,元瞻,思汝久矣!当夜他们殢酒,胥燊持笛为他奏《竹河》。元瞻。胥燊也唤他表字。元瞻此番回来,不要再走。
      他仕途正是得意。封中将,进兵部卿,院上爱重,右相庇护。他一心入军府,院上已给他诸多暗示:军府虽是左相天下,他若肯耐心等待,极迟两三年,总会如愿。上命难测。他言笑含混,抚一抚胥燊修颀的肩与背。岂知不会再至沂沅拼杀。兵部不掌兵权,兴邦建业,还需投身军府。我功名不够,不若子昭,你虽是兵部少丞,却也是近卫府家四公子。胥燊亦笑,胥四公子,口餍鱼肉,身披绫绮,尸居余气。我很想随你一起,天涯海角,这方是我们的命途。
      他饮酒。夷白玉酿以忍冬乌参,甘烈非常。靖平亲王善饮,兴至极处便执笛奏《涉川》。亲王姿仪至刚至柔,滑音与断指处甚似胥燊,花叶飘落,与满地风烟渐成一幕,他醉里恍惚,几乎错看。他忽然流泪。
      中将大人。亲王掩袖痛饮。他深知楚光策刚硬孤冷,若交其人,非刀剑不可;若交其心,非笛酒不能。他俯身至楚光策耳边,中将大人,中将大人可愿相信,洛东终有一日在你我手中。

      皇帝合上奏折,投之于火。胥燊近来常请公事南下。他初时牵延,再至推搪,最终明言不允。他心中多有畏惮:院上临终前将书信交与右相;院上命楚光策从靖平亲王出居沂沅。院上纵虎归山!他猜疑,惶恐,夜不能寐。中宫偶尔醒来,问他缘故,他忍耐悲辛,温和言语。中宫牵一牵他的衣袖,姿态驯顺,眉目婉转。你本不必这样辛苦。她偎在他怀里,眸光迷离。父亲顾念我,自也顾念你。庙堂之上他会周全。
      左相顾念我?他默默冷笑。左相一日不除,他便一日无暇应对沂沅。他极幼时已知道左相狼子野心。他无数次见到左相诟骂院上。而院上,他的父亲,国之天子,只是微微噙一丝笑,任由摆布。他并不记得自己何时立志斩杀左相。自十四岁起,每年祭宗时他总要向院上重复一句话:与左相虽有翁婿之亲,为全社稷,斩杀不疑。
      然而这世情人情,他从来理不清。他恨左相入骨,却也爱中宫入骨。他与院上一样,希望她不是左相家女公子,希望她与左相毫无关联。她的确不似左相,她隐忍,简默,明大义,立身峻洁。她避谈庙堂,亦极少言及父亲,他有时竟也忍不住告诉她,相府很好,不需日夜挂念。
      中宫渐睡去。他心底更乱,双手颤抖,不可遏制地轻轻解开她的衣带。她肌泽皎洁,骨骼生香,长发乌黑光艳,若流泉冉冉蜿蜒。他吻她脖颈。风生雨中,檐铃曳响,鸟鸣稀疏,竹笕骤然翻转。她不禁冷,眉间若蹙。他慢慢将绫被拉至肩头,望一望她,小心俯伏下来。
      他待中宫处处小心翼翼,甚至这床笫之欢,他都时时询问,生怕有一处得她不快与不适。她体虚,常常如此时般满榻汗水。他停一停,她环住他,细细喘息。我们何时会有一个孩子?她双目微阖,满颊潮红。行平亲王有掌珠之喜。启彦,启彦,我们何时也会有一个孩子。
      他不知道。太医署早有定论,她极难生育。他初闻竟陡觉释然:左相一日在世,中宫便不能怀妊生子。他痛苦,挣扎,抱愧,最终却唤她表字,含混笑道,很快,也许今日,也许明日。
      一语成谶。
      清川行猎,他慑服于胥燊的惊采绝艳。也正是当日,薰典药替中宫案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臣为圣上、中宫贺。
      他措手不及,只是饰以微笑。真好。他深恐这微笑不够,紧一紧怀抱,垂首,与她额心相抵,真好。她不察觉他的失神,一味地欢喜。你金口玉言。她仰望他,眸光愈亮。你金口玉言,果不是虚诳。他又陡觉释然。既已如此,不妨——

      胥燊驰马至崇光门。武士喝令下马。他无奈,我私事出京。顾琮①亦无奈,上命不许四公子出京。他怯怯恳请,我去燕陵,太母大人病笃——顾琮含笑摆首,上命不许四公子出京。
      他狠狠一勒马缰,恨意自齿根漫出。顾氏一夜之间起于草莽,顾羿封户部大丞,其子玢、玠、琮各任要职。左相嘲讽皇帝不懂用人,顾羿不谙民生,议政时屡屡让人发笑;父子四人,由始自终办不成一件事。他却留心顾氏父子非凡的气韵。
      邸内明灯如昼,父亲仍与仲兄嘶声争吵。他心烦意乱。父亲。他拉住近卫大将。父亲为何又与二哥哥动气。他心底明白,仲兄胥轺性情温和,若与人争,必是为少辅家女公子薛花明②。近卫大将心目极高,区区兵部少辅,门第不可相提并论,何况薛花明才色有限。他怜悯胥轺,父亲禁之至苦,自薛氏出仕染香殿,整整三年,胥轺殚精竭虑,也没有见过她几面。他将胥轺蔽至身后。二哥哥。他低声宽慰。父亲大人总会恩许。若不许,我与二哥哥奏请圣裁便是。
      然而此日,近卫大将狂作狰狞已无关薛氏门第。内里倚重薛翰白③,渐渐有调其入近卫府之意,言语中也屡屡贬胥扬薛。近卫大将最重颜面,岂可忍耐。左相不愿臂膀相残,屈尊至近卫府好意劝解,近卫大将嫉怒攻心,竟几乎与之反目。
      他不解。少辅大人既受拔擢,与薛家联姻不是很好?
      痴子!近卫大将闻言冷笑。我家地望素高,薛翰白便是统令军府,也不过泼皮得道。你细想来,如今宁氏一门天下,为何独洛东平氏不屑屈膝听命④!
      他本也不屑左相。他甚至暗中怀恨。若不是左相前车之鉴,院上便不会将光策流至沂沅。那日圣旨宣下,他如遭雷抃。光策只是满面阴沉,收点行囊。元瞻回不回得来?他心痛。圣旨上明明白白,非天崩地坼,永不上京。元瞻——
      光策不答。
      他渐至绝望,用力按住他的手。光策神情冷淡,轻轻拂开他。

      楚光策与靖平亲王并驰于野。天地无边,花开如曳锦带,赪射朝霞。元瞻。亲王放弦,一箭射死两只斑鸫。元瞻,我这般箭法,取不取得来他的性命?
      他一怔,旋即朗然大笑。原来殿下醒时梦里,都想要取他性命。他心下惊惧,凉意自背后缓缓蔓延。亲王才加元服,生涯里便只有「弑君」二字。亲王人前恭顺,韬光养晦,滴水不漏,只是独与他言:同一事,同一人,他得而我不得,我如何甘心。
      同一事,众人皆得而我不得。
      胥燊有时笑他过分耽于这功名,他却从不知道,功名之外,自己可有其它。他十岁投军中,饲马,担脚,饮血水,食死骥。亲从兄弟,各有所偿。十四年辛苦,他最后一次回首京洛,竟仍然两手空空。
      亲王言如自语。我不取他性命——亲王望向他,双眼一瞬间使他想起玉矢。我不取他性命,元瞻以为,他会容我苟活于世?我既死,元瞻——
      他也必死无疑,甚至右相楚仲贤与一班藩臣,都将被冠以许多罪名,悬首狱门。他心下清明,自皇帝宣旨减封属、增税赋⑤时起,他便心下清明。殿下有难。他信手扬鞭,一鞭苇花飘散如雪。殿下有难,我岂敢壁上观之。

      胥燊收起绘卷,传书鸽遽然投入窗牖。他走过去,将其捧至怀中解下书信,玉矢便在一旁眈然而视。他微笑,抚一抚玉矢。玉郎多日不随我行猎。他为它添一舀水,又看一看那只传书鸽,否则,玉郎目中哪有这般俗物。玉矢跟随他们多年,跟随他却不足半载。光策出京前深夜登门,赠他一柄雁翎刀与这只白枭⑥。子昭。光策命玉矢停于栖木,上下打量,满目得意与失意。枭之至俊者,生长北地,不宜颠沛流离,更不该客死沂沅。他心痛。他常以玉矢比光策,赞其敏锐矫捷。而今光策以此自比,其中却有多少悲辛!
      光策不察觉,径自又笑。玉郎是我至珍,从兹而始,便由你好好待它。我与它各安己命,我与你——
      元瞻!他打断光策。他悸痛,不敢听,亦不敢问。我与你,是终此生不得再见?是两地相思至老至死?还是——他愈苦冷,只是小心抱起玉矢。这白枭平日驯顺,为何猎场上迅猛凶残。元瞻,元瞻所遗,我视之重于珠玉。他哽结,渐至于落泪,失语,伏首大恸。光策垂手而立,不肯劝,甚至不肯说一句话。他心发凉意,陡归镇定,奉茶,送光策出中庭。
      夜风凌冽,平地雪几二十寸,渺然若熔银,霜枝薿薿有光,一如伽阇山上。光策行三步回首。子昭,醉花宜昼,醉雪宜夜。他不言答。光策又行两步回首,子昭不留我一留?他仍不言答。光策琅然仰笑,不再回首,跨步出门。
      他展开书信,提捺多用侧锋⑦,是光策笔迹,聊聊数语,一一过问公私诸事,于最末端正写来,岁稳,念安。从前光策不善书写,他亲为砚墨,执手训迪;光策屡将「澤」作「凙」,將「酲」作「醒」,他一眼辨出,耐心更正。至于光策窘极弃笔,他便将笔拾起来,轻轻按回光策手里。中将大人他日入朝为官,避不开文章应酬。光策忽然依顺。他微笑。光策从来只为功名二字所动。
      他提笔作复,先言庙堂:洛东安稳,左相僭主,内里颇受掣肘,不敢辩,唯处处遂抚而已;次言自己:满身公务,禁出京,禁与客宴饮。他折封书信,心中陡生一事,许久又写,上以顾氏出户部——

      皇帝骇笑,惟初。他起身踱至窗下,嘉木披庭,池水晃漾,与林叶相射。惟初此言差矣,我手中许多贤才,岂止顾氏父子。
      惟初必不会惊异。两人一处长大,他如何机营谋构划、如何隐而不发,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惟初更明白。他偶然恐惧,却将这恇惶小心收藏,依旧委以无限信任。他本可信任中宫,亦曾许其「高天薄云之下,所思所想,俱无隐瞒」,然而此事,他便是死,也不能让她知悉。
      惟初颔首。朝臣抑愤甚久,奈何相府势大,圣上又愈事韬晦。昨日奚缙与卢倓、戴寁等已至丽正院佥押——惟初奉上折本。他只手揭开,满眼血指印让他陡感安笃。左相不可畏,持禄固位,不知屈曲。不知屈曲,他用力合上折本,则必败。
      他明里驯顺荒诞,暗里理致精缜、礼下隆重。朝臣渐请正本清源,他一一笼络,许以名利:如若成事,功荫六眷。云生雷起。他避谈庙堂,燃灯,缓慢绣一方手帕。一枝山桔梗⑧,针脚粗疏,姿态狰狞。
      惟初。他对灯穿针,不意手上一抖,银针落入烛火。他有些窘,仔细镊出来,又拭一拭。惟初。他微笑,意态温柔。我误将中宫手帕遗失,她便这样为难我。
      惟初亦笑,言如无心,臣从不晓得中宫喜爱桔梗。
      他浑身一颤,几乎刺破指尖。上岁风景仍在眼前。怪石,走泉,老木,新花。他手折桔梗,系于柳枝,轻轻祝祷,请安心绽放。
      他与中宫,正是这柳枝与桔梗。她尝从少允穆亦昀习琴,与之至亲厚。那时院上恰将楚仲贤调职京中,左相忿忿,终日上踊下跳,院上憎恶之极,竟险些废止这门婚约。他嫉愤,委屈,无奈,数次稽首央求,院上一番挣扎,终于作罢。
      他知道中宫不曾忘记。他以檀木栉替去棠梨花簪,不许旁人提及少允。少允死去,他竟心底欢喜,待左相也有了一分亲近——即便他已察觉少允因何死。
      她哪里喜爱桔梗。是我爱慕此花。他愈温柔,收起针线,将手帕小心折入怀中。惟初,你可见过桔梗生于柳枝?你必没有见过。中宫必以为她也没有见过。他长叹,又揭开折本。军府各位若肯佥押,顾氏入军府指日可待。他父子分明四尾金鳞,户部池浅,军府方为大泽。

      楚光策自鸽足解下书信。上以顾氏出户部。殿下。他四处找寻靖平亲王,将书信捧至亲王面前。殿下,如殿下所料,洛东恐生变。
      亲王倚卧榻上,双目微阖。洛东此日生变,与你我何干。左相弑君,省我一分力气;他杀左相,中宫怀恨,省我十分心思。中将大人。亲王冷笑,扬手拍他肩头。待我睡足,你便随我到锦原行猎去。
      亲王眉目清朗、稚气未褪,却无由地使他心生寒意。他步至殿外,丹城荼蘼纷纷若雪絮,自春至秋不歇绝。他挥刀劈斩荼蘼,背后右相轻轻道,光策,花开繁盛,你伤它做什么。楚大人,他一怔,收刀垂手,这花开得太繁盛,应当斩其枝蔓、杀其威风。右相叹息,得失有时,耽一物而废其他,非所宜也。他转身,慊然而视,拂袖离开。
      他从前不屑提及右相,而今却恨右相不替他辩、不替他争。褫夺功名,流至沂沅,哪件不受右相连累!他认定院上为避党逆之祸,方如此狠心行事,却从不知道院上正是为了保全他们。右相每苦苦相劝,亲王年少,勿纵容、致其薰莸不辨。他憎恶右相胆小畏事,一时变本加厉,与亲王大谈容惠妃⑨,又携亲王至南夏拜会檀山君。檀山君因妃子当年受淮上梁氏一衣之恩,待亲王礼重,只是沅人记恨南夏烧杀淫掠,对此心甚不满。南夏屠柳垣,于他不过是书中几笔字。如今柳垣街衢繁华,「尸丘血池,长索系人首,累累如贯珠」,他无从想见。
      他枯等一日。亲王睡过一日,再不提锦原行猎。廊下有人语,偶尔一听,仍是中宫怀妊一事。他陡感乏味。沅地无岁月,这般议论便周而复始,滋养他们枯槁的生涯。亲王立于廊间,采撷竹叶编成鹭鸟⑩。中宫怀妊,亲王愈清瘦寡言。他有所知觉,却始终不敢问。
      他想起胥燊。洛东生变,势必殃及近卫府。他劝胥燊及早退步抽身。他不愿胥燊枉死。胥燊待他诸般好,他们有诸般从容岁月。伽阇山上驰马射猎,劈薪煮水,相与包扎,合谋退敌。他梦中时有胥燊持笛奏《竹河》。胥燊惯以风香调奏《竹河》,世间无人能及;胥燊字迹遒媚,从不会误写「澤」与「酲」。他慌乱,渐至无力与悲楚。他竭力使自己心肠冷硬。胥燊若遇不测,便也只能顺应命途。

      上以顾氏出军府,顾羿当夜改迁近卫大将。一夕之间,天下倒置。左相横死,中宫伤妊,丽正院诸朝臣弹冠相庆,皇帝终于独揽江山。
      武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便将胥氏父子轻轻缚住。胥燊争辩。顾琮只是微笑,先近卫大将胥翀谋刺相府,上命重治。
      荒谬!父亲与我竟夜清谈——他亢声,奋力起身却又被击中双腿,圣上妄断,是圣上妄断!顾琮仍笑,圣上如何智慧,岂会妄断。四公子,我仍敬你四公子,命途至此,四公子勿作无谓之争。
      胥氏一门交押刑部,衣食周全。他满腹狐疑委屈,往来官吏皆不肯听。他无处再辩。七日后圣旨宣下,先近卫大将胥翀谋刺相府,敕赐刳腹,抄没家产,其子废功名,概不问罪。他回到故邸,一切恍如隔世。廊下人语细碎。内里修禊,薛少辅大醉归,马忽骇,人波水中,浸而死。他心下一凛,陡然明白。

      楚光策与亲王置酒。亲王手卷蕉叶杯。元瞻。亲王风仪峻整。此谓箬下酒,取竹有绿之意。元瞻不妨尝一尝。他依言饮酒,许久仰首道,酒以淡为上,苦冽次之,甘者最下——元瞻。亲王含笑打断。饮酒不可认真,认真则大醉,大醉则神思昏乱,则癫狂误事。他甚不屑。饮酒不可认真,亦不可不醉。千斟万酌,贵于忘忧。亲王摆手,元瞻难道不记得,我从不会醉。
      他已微醺。四处朱槿花叶稠叠,日光所照,疑有焰生。侍从自廊下来,一封折本,小心奉到亲王面前。
      左相横死,中宫伤妊,竟至——
      亲王面色陡如薄纸,双手颤抖,几次揭不起折本。中宫如何?亲王喉间一动,口唇翕合,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侍从端正稽首。中宫大病,余情概不可知。
      他扶一扶亲王。殿下。殿下应当致书问候。亲王望向他,忽然神色镇定、目意冰冷。致书?致书有何用。速备车马,我刻下启行上京。
      他惊愕。院上一句「非天崩地坼,永不上京」并非只说给他一人。亲王从来心思清明,是亲王屡屡命他处明若晦。他苦劝,又请右相苦劝。亲王应允。然而一夜风停雨歇,次日他起身,惊觉天地旷寂,亲王早已轻骑出城。
      他枯坐。檀山君日日派人相请。射猎,宴饮,蹴鞠,原都是他所爱之事。他一一谢绝,仍闭门枯坐。亲王此去生死叵测。左相既逝,皇帝必以全副身心应对沂沅。院上遗旨正在右相手中,他屡窃不得。
      侍从报禀藩邸,先近卫大将胥翀谋刺相府、敕赐刳腹。他悸悸惶惶,由心而身如弓弦般骤然绷紧。他两臂僵痛,指骨嶙峋,几将扇骨捏得粉碎。侍从又报,其子废功名,概不问罪。
      子昭必不会死。他终于放心,一瞬间头昏目眩,下一瞬便要晕厥。子昭必也无意那般功名。他扬眸。四公子如今泯然徒庶,可有信说,圣上许不许四公子出京?
      此外并无旨意。侍从小心赔笑。中将大人,我等岂敢揣测——他自觉失语,挥手命侍从退下。
      亲王不及立足京洛,便被迫避居沂沅;他多年戍边,罕出庙堂,且生性诡僻,于宫于朝,除却胥燊,再无半个生死之契。而近卫胥家根基极深,胥氏父子皆善与人交,朝府上下耳目无数。胥燊一日在洛东,他与亲王便一日讯息通达。
      他有时害怕,仿佛他已将胥燊生生辜负。他并非不盼望胥燊南下与他相聚,只是他心中满是仇恨,再无余地安置这情怀。

      胥燊执笛,以风香调奏《竹河》。窗前落月,窗外垂萝。他十指僵涩,有一节总是奏错,他平稳气息,重起再奏,依旧奏错。
      他官职已复,上命胥大将虽罪,罪不及亲族,胥氏兄弟四人各自加进一位,发还所夺,以示安抚。他六神疲惫,百念灰冷。他无心追究皇帝一时「胥翀谋刺相府」,又一时「胥翀派人谋刺相府」。父亲死去,家业却还在。仲兄胥轺已奏请司宫台,愿将染香殿少典侍薛花明迎为夫人。胥轺为父守孝,又代薛氏殓葬薛翰白,四处奔劳,日夜辛苦。他偶然有些心痛。
      薛花明旋辟唯诺,胥轺小心翼翼,她却见也不见。胥轺失望,悲楚,渐至绝望。他便温一壶茶,细细劝慰。兄上,女公子矜重,不同旁人。胥轺许久微笑,是,花明性谨稳,旁人不及。
      他展开绘卷。设色浓丽,笔墨遒媚。他与光策金刀犀甲,意气风发,俱是画中人。这绘卷,系他返京之后穷三年之功细细画就。他落手纸上,指尖移至光策面庞,轻轻摩挲。光策额角有一处刀伤,由眉及耳,清晰可辨。他抚一抚,手指一滑,几乎惊飞光策肩头的玉矢。玉矢羽翼洁白,与满山积雪几成一色。浮云出岫,绝壁天悬,皇帝正在一旁殷勤慰劳守军⑪。当年东宫,如今天子。他一直铭记少年东宫无双的风姿与胆魄,至于今日,他仍然心怀十分敬畏。
      侍从来报,靖平亲王抵京。他愕然。侍从亦惘惑。前日内里才接到奏报,亲王竟等不及圣上批示。如此仓猝——他无心于此,只是抓住侍从双臂。中将,楚中将是否一同回来?他双目灼灼。你可曾仔细问过,楚中将是否一同回来?!
      亲王只身上洛,楚中将与右相皆未随行。
      他十指一张,颓然垂首。是我妄想。他言如自语。那两位是何心思,一个不许我南下,一个不许元瞻北上。明月皎皎,花影拂妩。他默默收点旧物,枕,笛,茶器,衣衫。他双手捧起绘卷,端正放入箱奁。
      送抵行辕⑫,请亲王殿下交与楚中将——

      日月如流。此年伏中,沅南燠热不堪,忽然一日大风拔木,丹城没十余家,藩邸上下惊惶失措,纷纷奏请靖平亲王刻下南归。
      楚光策无限头痛。亲王既上京,右相体弱,沅地军政便尽归于他。然而右相与他多有争执,责备他不该处处唆拨,使亲王恨中生恨。右相始终不服沅地水土,病况愈下,竟至衉血昏厥。他眼里渐无此人,与檀山君割指结拜,将菱湖驻军交与南夏统训。右相所言,他听如不闻,右相所为,他视若未见。终至一日,右相怒不可遏,在一班藩臣面前亲手将他痛打一番。他亦怒,恨意翻涌至喉头。光策。右相眉间稍驰。光策,你这样不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不屑。友无世友,敌无久敌,楚大人愚顽不化。
      右相骇笑,夷狄不可校义理。他仍不屑。右相笑声愈渐,光策,你应当到沅水去,你应该看一看世上风景。税赋等事,我来筹点。统训等事——天下清平,你急心统训兵马做什么。
      他心下一凛。他与靖平亲王尽心尽力统训兵马,他为功名利禄,亲王则为江山权柄。他极早便疑心右相未必无知无觉。他不甘,却也不敢贸然发作。转眼右相借故召回菱湖守军,重置界石,向南夏索还湀江北岸万顷土地。檀山君致书责问,他窘迫之极,无从答复,一腔怒恨只待来日尽发在右相身上。
      他避见南夏来使,独自逃至沅水垂钓,自朝至暮。明月生岑,蒲苇弥望,如飞雪遮蔽粼粼波光。他一抬双手,又一竿一无所获,却不留心被银钩划破手指。他静静注视鲜血流淌,莫名想起胥燊。
      背后有人语,上命亲王与樊中丞家小女公子成婚。他缓慢转过身,满目不可置信。原来亲王也已成婚。亲王十八岁,正是胥燊初见他时的年纪。他二十五岁,孑然一身,右相焦急,四处为他留意世家适龄的女公子,他微笑推拒。不是为子昭。他反复训告自己。功业未建,谈何婚娶。他前趋几步,向来使轻轻询问,毂下⑬可知亲王妃是如何家世,如何才学品德——
      一月之后,他终于见到亲王妃秋罗。她身量娇小,肌肤皎白,双目清澈,性情温默可亲。他心中多喜爱,多怜惜。然而亲王待她至冰冷薄情,他小心翼翼,两方劝解。亲王冷笑,将折扇陡然合拢。你何时这般愚钝。细作当前,你竟要我待她好!
      他惊觉,忙言其他,却无由地问起中宫。
      亲王神色一软。中宫——他以为亲王语及中宫,必如往日般,又是极长的话。然而亲王忽然眉目凛厉,字字切齿。身披绫绮,尸居余气。元瞻,你是否见过神泉殿那些衣袍矞皇的人形?她如今,亲王一时哽结,她如今竟已是一个死人。
      身披绫绮,尸居余气。很久以前,又仿佛是上一世,胥燊也曾这般说。他向往京的浮华,胥燊却屡屡大骂京的流靡。他思绪漫漶,信口道,内里女子,哪个不是锦绣人形。
      明年此日,她便已知道何谓天清地明⑭。
      他一怔,抬头望向亲王。烛火晦昧,亲王倚屏而坐,面庞半隐于黑夜。元瞻,同一人,他得而我不得,我本能忍受。只是,只是他既得此人,为何不肯珍视!亲王顿一顿,脸上泪光隐约。她必会看得见这一方清明天地。元瞻,明年此日,洛东必已在你我手中。
      洛东千万浮华,他终要尽数拥入怀抱。他心意坚决,肝肠冷硬,将右相作梗等事一一夸大,恳请亲王顾念右相病质沉重,废其官秩,迁至锦原安养天年。亲王犹言他事。诏宣楚中将上京。亲王轻轻冷笑,元瞻,你断不能去。
      他断不会去。上命沅地「穷山之珍,竭水之错」,每季奉内里宝器千余。他却随亲王厉兵秣马、殷勤与南夏重修旧好,对右相刺血劝谏置若罔闻。又一日右相勉强登殿,面斥亲王「负恩悖逆,趋从南夷」,言明自己无力管束,不得已奏报朝廷。当夜他请见亲王。月明星稀,丹城荼蘼如雪海将他二人淹没。
      右相祸害。右相一日在世,你我之志一日不得举。若无此人,沅与南夏盟,北上,荡平越江、伽倻、高路、章夷,次取江孰,得丰中六郡,再克商、崞,峄与枚方——他愈激昂亢奋,仿佛软红千丈、功名万种已在眼前。他满目戾气,满心怨恨与狂喜密密绞缠。殿下。他浑身一颤,再不顾与右相叔侄之情。楚仲贤应当死。
      楚仲贤应当——死。
      亲王没有惊愕。楚仲贤应当死?亲王起身,在窗下往复踱步。楚仲贤的确当死。元瞻。亲王声音极轻,一如自语。你去,刻下杀死他。
      我去,刻下杀死他?他也没有惊愕,却与亲王一般,有一瞬间的犹疑。他疾步走出藩邸,白月渐沉,两旁荼蘼好似盛极而衰。他劈刀斩落荼蘼,身后依稀是右相轻轻咳唶,言语温和。光策,花开繁盛,你伤它做什么。
      他莫名冷笑。他与右相名虽叔侄,仕途之上,却从未借过右相半分声名。右相与他至亲至疏,甚至不将他视作子侄。右相常言,你我同朝为官,不宜过从甚密。纲常道理奉若圭臬——他愈笑。同朝为官?你我早已桥归桥、路归路,我建我的功业,你守你的德义。以死殉义,右相当然不枉。
      他拉开门,右相睡梦正酣。他逼至近前,手起刀落——

      胥燊折断龙笛,投之于水。玉郎。他以梅枝挑戏玉矢。玉郎,你我是否应当与楚中将同心?玉矢陡作狰狞,猛然啄碎一簇梅花。他惊愕,许久笑道,玉郎这样狠决。
      光策既决意如此,他自然肯倾尽所有,四处为光策打探。胥翀虽死,近卫胥家余威仍在,略通关节绝非难事。他与少典侍薛花明往来愈密。薛氏为报父仇,甘愿委身靖平亲王,意求南下以谋良机。他亦身负父仇,此前并不知怎样报还。
      内里逼迫沅地每季奉洛东宝器千余,才加税贡,又加税贡。光策信中言,沅人愤恨之极,纷纷聚至亲王麾下。亲王假意上奏,不过得皇帝几句嘲讽。他偶然觉得,他们时机已近。

      右相深居养病,罕出视事。如今亲王秘不发丧,仿佛无人起疑。楚光策却时感不安。他常常记起凌衍⑮隼一般的双眼。那日凌衍在廊下拦住他。中将。凌衍目光凄炯。中将,我例行诊视,为何见不到楚大人。他一时不知所措,亲王便上前周旋,辞色清正,使人不能不信。凌衍终于离去。他静默,许久恨恨道,我恐凌氏知悉此事。此人——亲王思索再三,杀之可惜。
      他颔首,随亲王至砚山菱湖统训兵马。沂沅越江毗邻南夏,素有重兵镇守。皇帝虽将三郡削至一郡,沅与南夏合攻沂越,拼死一搏,先取四邻,再伐中土,绝非痴人说梦。南夏精锐悉驻苍州;沅人痛恨朝廷,无不攘袂引领。一切只待天时地利。
      亲王派人遍寻奇珍,檀山君亦倾囊倒箧,国之至宝,陆续送抵洛东。
      他受亲王命,为不使内里觉察,仿效右相笔迹,仍与陵阳妃子楚青仪书信往来。然而他渐感不安,梦里时有右相浇灌荼蘼,时有胥燊吹笛戏鸟。玉矢悲鸣不食,形销骨立。他伸手去抚,玉矢遽然飞起,将他双目一一啄落。他惊醒,亲王正在榻旁。元瞻。亲王轻轻颤抖。京洛来报,染病出梅山,如今庙堂等事概由中宫打理。中宫有令,大将伏枭军岚山、崔稷臣军江孰。
      殿下是否——
      亲王有片时的失神,随即笑道,元瞻以为我心生犹豫?我既决意——亲王面色苍白。我已决意。
      辛酉日,王于柳垣起兵。
      他使尽浑身解数,与檀山君合力将伏枭击溃。伏氏退至洢阴,南夏大兵压境,越江守惊惶无措,双手奉上越江十二城池。亲王麾下金竩、蒋先庾夜袭岐、平陵,与檀山君会于沂,又施故技,得钟州、镜州、盍珋。他与亲王率军北上,渡溁水击深浦、伽倻城,高路守守城无望,举家沉湖。朝廷终命军府点派援兵,也正是同时,沅北传来消息,檀山君欲取章夷,借道苍州而不得,盛怒之下将苍州屠城剖赤。
      亲王大惊大痛,斥问来使,目中滴血。他也恨檀山君不守信诺。当日焚香自誓,不杀一人,如今竟轻轻背弃。他偶然想到右相,想到那一句「夷狄不可校义理」,自悔,悲绝,却仍强作无谓,力劝亲王,不可为之所扰,不可回,回则必悔。
      亲王艰难依从,致书檀山君以请日后无血开城。亲王措辞多生硬,多激愤,他虽觉欠妥,终究不曾多言半句。
      他郁愤填膺,满腹悲怒一概发作到沙场上。朱城,乐善,上牟,铃原,乙山,安州,城城不敌。他大喜,以为胜利并不遥远。然而沅北当夜又传噩耗,南夏入菱湖,烧杀淫掠,民庶万户,仅十七人存。
      亲王狂作狰狞,撕碎奏本,折断柏扇。他连忙阻拦。亲王在他怀里踭踊跳跃,紧紧咬住下唇直至齿间渗出血来。自古所诫,夷狄无信,你我竟——亲王气虚力竭。元瞻,我当真想要回到沅北,将蛮王千刀砍死、万箭射穿!
      他叹息,目光扫过那一方八洲地势图。殿下。他言声哽涩,脸上不知何时已有两行泪水。殿下应当明白,你我今日,你我今日已没有退路。
      他们如今的确已没有退路。军府顾玢点兵三万,连夜南下,原苍州令、户部丞徐敏行奉旨南下,卞孝时南下,军府庄煦、李承崎、尹弘直⑯南下。他与亲王破釜沉舟。镰谷,桑,春日野,曳门——
      辛巳日,王渡泖。

      胥燊扬眉,目示侍从将鹡鸰笼与一担三十尾锦金鱼架至中庭。如此,便请少典侍千万收下。少典侍在陵阳殿供职,当为耳目。薛花明讷讷道,四公子所托,必定尽力。她小心碾茶,许久又道,并非四公子所托,恨至骨髓,总要——他听到背后微响,旋首望见陵阳妃子与典书墨瑾双双立于廊间。薛花明陡然静默,他亦静默,看一看那只鹡鸰笼,向薛氏轻轻颔首,而后施礼离开。
      皇帝出居梅山,遗中宫玺绶,允其行朱、任意黜陟。中宫宽怀大度,又素与陵阳妃子亲厚,若以薛氏奉其前,必能探知军机至要。中宫为人谦慎,礼下隆重。他有时自感愧对中宫。
      他日日游走于洛东街衢。光策势如破竹。镰谷,桑,春日野,曳门。转眼便将迫近江孰。他气血翻腾,只是用尽手段,仍不能出京。他记得那日洛东得知光策举兵,朝臣不以为然,纷纷劝慰中宫,伏枭征战无往不利,亲王小儿无知,楚中将亦不过以卵击石。他心中冷笑。愚顽至此,竟这般小看光策。光策刀马精熟,临阵则东西南北、忽焉如神,人称「影将军」。戍守伽阇山时,敌屡数倍于己,光策皆胜以奇谋,终使北狄退避百里。光策——
      他踽踽而行。眼前黑夜苦长,身后内里依旧烧灯如白昼。自光策举兵,战报朝夕不绝。他常常怕读,却又忍不住从头至尾慌忙读下来。辛巳日,王渡泖。失规山、定原、岟、花川、大江京。
      他喜不自胜,一合折本。玉郎,楚中将已至月照岭,不日即得江孰,得丰中,得浮梁、枚方——他抽出那把雁翎刀⑰,以麂皮细细拂拭。楚中将或要我杀死圣上与中宫。玉郎,你应当随我去。

      一支箭正正落在楚光策身旁。木牒寸许,血书四字,「固守至死」。他信手丢开,旋首朗声道,传令军中,西进至菅泽,攻其侧。
      他自以为江孰守军不足为惧,崔稷臣不足为惧,裴、季两族不足为惧,丰中十万兵马不足为惧。然而他如此大意。天地晦昧,四面鼓角瞬间向他逼来。烈火蔓野,烟尘涨天。某一方有人嘶喊,转眼万弩齐发,疾箭如雨。
      无人退缩。亲王金刀犀甲指挥阵前,姿仪肖似胥燊旧时。他忽然神弛,耳中砍击呐喊竟好像燕陵小戏里嘈嘈锵锵的铓锣鼗鼓。他回过头,双眼有些模糊。无数人影服采鲜明,往来,盛放,凋零。亲王纵马破阵,马蹄及处血肉横飞。兵者,勇道也,亦诡道也。他已看出前方有诈,却再也来不及。又一瞬箭鼓并作,亲王浑身一颤,陡然僵直,而后寒椿般静静滚落。
      他如梦初醒。罔顾一切冲入阵中,将亲王提至马上。元瞻。亲王抬手拔去肩头箭簇,鲜血崩流而面不改色。有令,不许溃走。你我纵兵非死不退。你若因我,亲王目光愈黯,我便,我便刻下——
      他摆首。他不得不退。
      当夜亲王遍身发热,不住嚷冷。凌衍为亲王施针换药,捣碾敷缚,手法精迅。亲王很快睡稳。他深恐亲王不适,脱去衣袍,将亲王揽入怀里,两人再裹紧衣被。这是胥燊的衣被枕席,由亲王千里迢迢自洛东带至锦原。江孰山行地势图摊在一旁,他侧首审览,直到亲王妃秋罗轻轻走进来。
      亲王待妃子处处周全,屡称其「敦方贤好」,尽极溢美之辞。妃子性情和顺,用心操持藩邸诸多琐事,甚得上下爱重。只是他深知,亲王心中另有其人。
      妃子有片时的惊愕,旋即收敛情绪,一一放下漱盂、手帕、银花碗与妆刀。这妆刀她从不离身,软禁时也好,如今也罢。她所求不过「夫妻同命」四字。妃子合膝跪坐,缓慢交叠衣袖,许久看一看亲王。他会意,小心将亲王交至妃子怀里,披衣离开。
      次日起拔,退入柏山。亲王热症渐退,叙致清朗,与他商讨如何攻取江孰。亲王慵懒倚卧,面容苍白,眉目如画。他言及公子济。亲王默然拾起那枚木牒,用力捏碎。固守至死。亲王艰难微笑。元瞻,我当真不愿伤到济与琼若。
      他与公子济却绝无半分交情。公子济乃端平法亲王独子,家资几可敌国。他与亲王若能攻入江孰藩邸,今后北上银饷无忧。他扶一扶亲王,意态坚决。江孰必攻。得江孰而得丰中,得丰中而得天下。何况月照岭东西山峦险峻,非麋鹿不可过。一时之仁,终误大事。
      亲王仍不肯强攻,忍耐伤痛至城门前恳请借道,自誓入城之后,不杀一人。公子济不顾昔时情分,登城大骂,「负恩悖逆,趋从南夷。南夷屠苍州,又屠菱湖。尔何面目!求与之同覆灭耶?」又命江孰守军将痰钵溺盂等物尽数投下。亲王无可奈何,他却早已与江孰裴氏暗通款曲。沂沅战局逆转,苍州合战,徐敏行胜以奇谋,南夏东溃至桧山;亲王麾下杨弼遇袭,折损逾三千。他并不以此为念,命裴氏焚烧守军粮草。是夜江孰城内火光连天。亲王静默观望。既已如此——亲王叹息,泪光隐约。有令,攻城!
      翌日子正初刻,裴氏如约大开城门,他一马当先,率数万兵卒潮水般涌入城中。崔稷臣军措手不及,溃败如山崩。他劈荆斩棘,一路杀至藩邸。公子济盛服端坐,殷勤奉茶,又命置席、行管弦。他惊异。公子济当日大骂亲王,何以转变至此。他奉还茶盏,言明今日入江孰,断不敢再受恩德。公子济眉间一紧,温和唤他中将大人,陡然抽刀向他刺来。
      他侧身避开,轻轻将公子济缚住。殿下这是做什么。公子济眉目一厉,嘶声诟骂。反贼!圣上哪一事负你?哪一处欠他?!我端平家世为臣属,恪守忠义,岂从你们这臊羯狗为非作歹!
      一旁兵卒不耐公子济这般诋辱,劈手一掌。公子济瞋目而视,咀舌唾其面,又啐向他。蛮子!八端⑱尽忘。你与他明日兵败,皆不得好死!
      殿外砍击声不绝于耳。他以掌拭面,望见满手血迹,忽然狂怒。带下去,与守军一并坑杀!
      他举步城中,人畜悲呼,四散奔逃。他终在城门下寻见亲王。亲王颓然跪坐,面前有人踣于血中。重绫衣衫,长发蜿蜒。是公子妃琼若。

      胥燊提笔,字迹流丽。事中宫,以得至要。他捻折薄绢,缚之于鸽足,扬手夜色。
      此后如何,全凭薛花明一人机变。他与薛氏往来愈密,渐觉此人资质有限,只是其心坚决,他竟也敬服。
      他燃灯,又搦管奏本,就战局大发畸谈、以淆视听。天地刹静,他洗笔合砚。他为光策尽力,却再不知道这一分力,还能尽多久。

      江孰城破三日,顾玢下丰中,与亲王逢于浮梁。楚光策算度缜密。胥燊常言顾氏奇诡不逊左相当年,他再不敢轻敌。顾氏亦慎重,两方互为忌惮,并不妄动干戈,浮梁内外安营观望,皆伺机而已。
      他与亲王略置盏席。亲王手不释卷,笑言兵书可以下酒。自公子济夫妇死后,亲王愈寡言语,难得此日眉目舒展。他为亲王满一盏茶,稳稳推至亲王面前。殿下不可饮——亲王微笑,轻轻按住他的手,茶酒不分明。他不理会,顾自道,去烦除腻,世不能无茶。
      世不能无茶。胥燊好茶,至于戍守伽阇山时,近卫家仍将当季茶品不断送来。他曾不屑饮茶,以其枯淡、庸下、少激昂,认定饮茶者多书生,十有九人百无一用。然而八年荏苒,他渐渐得其味、知其意、悟其道。年少时赤膊殢酒,扬言摘星揽月,他去之远矣。他望向亲王,亲王意气昂扬、性情炽烈,甚似自己从前。
      亲王依顺,也为他斟满一盏。元瞻。亲王唤他表字,言语温和。你迟些请柳、佘两位大人入帐,我有事相谈。
      他颔首,双手捧起茶盏。汤色苦绿,水质浊涩,几无回甘。胥燊饮茶至挑剔,非新不饮,非泉口三步处漂舀水不用。他常觉可恶。胥燊只是意态悠然,仔细捣碾沏滤,元瞻这般脾性,应当沉一沉。
      他也早已认定,胥燊这般脾性,本不该弃笔从戎。胥燊初习弓马,他嘲讽,斥骂,百般羞辱,千般刁难。而他与亲王,同样境地,却亦兄亦父、亦师亦友。亲王天资聪粹,搏练刻苦,他屡感释慰。
      他行至帐外。天光赫赫,草蓐如裀,清流注泻,千岩竞秀,山河犹在画中。这毕竟不及京洛,甚至不及伽阇山。胥燊的那一轴画卷,他置之枕底,不敢看,也不敢丢弃。胥燊如何?他攻袭得法,全仗胥燊讯息无误。他与亲王若得天下,胥燊功德无量。他旋首,柳、佘两位藩将正向他疾步走来。
      檀山君纵兵屠芮川——

      胥燊浑身颤抖,手足忙乱。一时打碎瓷胎,又一时撕破纸卷。薛花明事发,他不得以收点细软,连夜逃至京畿躲避。
      薛氏酒后失言,收羁司宫台,再由司宫台交押刑部。他惶惶然。仲兄胥轺闻此几乎晕厥,顿足蹈地,声声哭他害了花明。
      如此行径,何尝不更是连累胥氏满门!他悔痛,如今切腹谢罪却也是枉然。许久胥轺归复镇定。花明须死,我亦须死。我与花明葬身一处,来世再作因缘。
      他大笑,一时又默默流泪。胥轺熏沐更衣、披发跣足,闭门待死。他尚有一愿未竟,抓起雁翎刀,唤来玉矢,飞马南去。

      楚光策与亲王并行于野,风雨载途,人马困乏,一切恍如隔世。他偶然想起数日前的争执与厮打。檀山君屠苍州、菱湖,又屠芮川,亲王再不能忍耐,传令起拔,连夜折回沂沅。他苦劝,威逼,既得丰中,此时折返非但前功尽弃,他二人命途亦至尽头。亲王不肯依顺。他极少见到亲王这般固执,为回沅南,竟甘愿与他分道扬镳。楚中将。亲王泪下如雨。我居沅南,水土百姓,我食之用之,应当生死以之。我自恨当日鬼迷心窍,竟与南夷为盟。既愧对天地子民——亲王长叹,一字一字断续哭道,楚中将,锦绣江山触手可及,于我却是无用。他初时置若罔闻,亲王便抽刀阵前,以死相逼;军中沅人也纷纷起事。他脱簪卸甲,当众跪乞整军北上,然而军心已乱,再无人听从。
      他扬鞭。沅北青草碧色,依然旧时模样。亲王亦扬鞭赶至他身旁。元瞻。亲王怯怯,微微垂首。是我对不住你。
      亲王并未对不住他。他渐渐想清,立志者应重苍生,断不能为那一朝功名利禄放弃这一方天地子民。元瞻。亲王见他不答,愈小心翼翼。元瞻,是我对不住你。命途如此,我与你同死便是。他诧然微笑。殿下说笑。中宫自会保殿下周全。亲王只是一怔,许久道,元瞻以为我还有颜面——
      亲王无颜再见中宫,他又有何颜面重回沂沅!沅人视他如国之大奸,不除无以泄愤。他前有沅人鸣鼓杀来,后有顾玢、崔稷臣率众追剿。左右惊涛骇浪,他已无处逢生。
      亲王宁死不与南夏盟,入沂沅,见南夷军必倾力歼除。军府卞孝时、李承崎抵钟州,轻松将南夏逼至越江,二人胜心大起,只待略事休整,一举吞灭南夏。
      他与亲王混沌度日,甚至无心负隅顽抗。他们屡战屡败,镰谷城落,又仓皇逃入菱湖。
      檀山君屠菱湖,烈火数日不熄,如今人畜草木、殿舍耕田皆焦黑莫辨,秽臭逼人,腥闻百里。军中沅人哭笑癫狂,以十指挖掘尸骸,日日夜夜,血肉磨尽,骨骼露出。他终于自悔铸成大错,几欲刺腹谢罪,却仍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与亲王从不知道,所谓南夏屠芮川,只在徐敏行一个「计」字。他们已近绝路,南夏亦节节溃败。檀山君连弃桧山、横城、漪川,举全国之力镇守北多摩。亲王有时骇笑,南夷强弩之末,竟这般惧死。他怅然,原来殿下了无牵挂。
      他心底尚有一人。醉中梦里,胥燊跪坐制茶,或是为他频奏《竹河》。他已多日不得胥燊音讯,那一轴绘卷与衣被枕席亦在镰谷落城时消失无踪。他引马堤梁,菱湖滟滟波涛泛出血光。天地朗阔,媚柳拂曳。若胥燊在此,是否会折柳戏鱼,是否会一箭惊起满树白鸟?他缓慢嚼食柳叶,心口一般苦涩。城外厮杀声依稀迫至身后。他陡然惊醒,飞马逃离。

      胥燊一紧马缰,近卫府武士刹时涌来,将他密密围住。顾琮鬼魅般逼到他面前,眼中十分鄙夷。上命不许四公子出京。他刀指城门。顾琮微微颔首,四公子不惧死,可以一闯。
      他一言不发,只是劈刀杀人。一而十,十而百。他忽然想起自己初上迦阇山时,北狄来犯,光策将他蔽去身后,遇魔杀魔,遇鬼杀鬼。他扬眸,灯火齐明,满目甲光泛出血色。一片人影倒伏殆尽,转眼又一片迫至马下。白马嘶鸣,浑身鲜血迸流。他矍然呼喊,玉郎,玉郎!玉矢闻声而起,通体洁净,迅疾如流镝,正正扑向顾琮眉心。顾琮冷笑,四公子尚有情致戏鸟,不见抽刀,玉矢一双羽翼已被斩落。他哭玉郎,心肺绞缠,目中滴血。他的一方世界渐趋崩坍。顾琮缓步走来,拾起雁翎刀,拭一拭刀刃上那方阙口。四公子。顾琮俯身,为他揩净两颊血迹。四公子力尽,还不是束手就擒。
      他终于明白,终于不再顽抗。他与光策,此生——

      楚光策命侍从起身。报。他苦笑。如此境地,还能有何喜讯。卞孝时破北多摩,生俘檀山君。他愈悲愁,亲王则击掌称好。元瞻。亲王颜色坦然。蛮夷披枷待死,哪里不是喜讯!
      他游走于平陵街衢。纵马,放歌,食膏粱,衣锦绣。伏枭经安苏北上,崔稷臣已过镜州。他不愿再逃,屡劝亲王出降。我为乱,乃是国事,罪诛九族;殿下为乱,乃是家事——他思及那封书信。中宫必会保殿下周全。
      楚中将。亲王合紧凉扇,目意清冷。武士不当战死?
      奋战至死,这是他的命途,却不该是亲王的命途。亲王有时枕戈待旦,有时悠悠洋洋,与人四处行猎。他不敢大意。自失菱湖,城中渐传「军府尹弘直、庄煦令,取亲王首级者免死罪,赏三百金」,平陵上下为之所动,叛将日多。亲王不察,仍与妃子品茗垂钓。妃子精于茶,乐窑风炉、白银釜、紫竹筥、玉碾、罗合、盂碗畚札一应俱全。元瞻。亲王容止庄重。你我余日无几——他屏息,亲王却琅琅笑道,元瞻,你尝一尝,此茶虽粗,妃子一双妙手,柳叶也能制出「椒露」之味来。
      洛东饮茶,分量甚小甚精。他将描金盏捧在掌心,珍惜备至,一滴一滴缓慢饮尽。亲王静静望向他,两人相对稽首,犹如惜别。城下依旧鸣锣击鼓,往来劝降。他忽然起意,命请徐敏行入城。

      胥燊白麻衣袍,乌犀簪带,形容整洁,神采辉煌。洛东风雨如晦,飞鸟悲鸣,花叶往复扫掠窗牖。他持笛奏《竹河》,那一节依旧屡屡奏错。他微笑,任由自己错下去。
      自他之后,一门兄弟接连受羁。司狱顾念胥氏声名,仍处处善待,至顾琮发觉,利诱之下,方才刻意冷落。他从容待死,却偶然担忧无颜面对父兄。胥轺与他仅一墙之隔,白日毫无声息,只在深夜凄然哭泣,或哭命途,或哭薛氏。
      或许他也是如此。他忽然嗜睡,梦里时有迦阇山雪峰竞耸,时有洛东人世纷华。他睁眼,如每日醒来般满目泪水。窗外銮声哕哕,官吏纷纷奔至堂上。中宫驾临诏狱⑲——
      他心下了然,自怀中缓慢抽出一把刀。错金刀鞘,一枚燕陵杜若反射天光。
      中宫静静伫立,身旁是中务卿樊明均。他与中宫已多日不见。她愈憔瘦,尫然不胜其衣。他端正稽首,中宫。
      中宫极沉默,概由樊明均问训。他不理会,言明这一番山河缭乱皆因他一人,拟报父仇,胡作非为。少丞。樊明均轻叹。少丞这样糊涂。楚光策败走平陵,迟早一死。少丞既至如此境地,何必再为他顶罪!
      他与光策素有共死之志,然而此日,他却盼望光策活下去。他微微摆首。若我死可轻中将罪,我绝不苟延一刻。他含笑,一手探入袖口,按住刀柄。若中将罪至必死,我便黄泉路上等他一等,来日与他同入无间地狱。
      樊明均面色陡变,少丞不可妄——
      他缓慢倒下,刀刃尽没腹中。中务卿大人。他仍含笑,艰难道,我死以轻元瞻罪。我与元瞻此生再不得见,便只待来世,来世——

      楚光策一掌打落妃子手中鸩酒。妃子眉目平静,转身又满一盏。他愈悲苦,索性夺过铜壶,奋力掷出窗外。
      中将大人。妃子端正稽首。中将大人应当晓得,我是内里细作。他无奈。妃子意图,殿下早已看穿。
      妃子微笑。是。殿下聪慧,岂会看不穿。我受父亲训导,素将纲常道理奉若圭臬,却从不知道,夫与君、家与国竟这般不易取舍。中将大人,我随亲王为乱天下,即辱没朝廷;我密奏内里沂沅至要,即叛背夫婿。她望一望他。中将大人,两罪并重,我如何不当死。
      他不能答。亲王适时进来,拾起漆盏,随手放置一旁。秋罗。亲王抱疚。我三人同命,你且等一等。
      他心中苦冷。他不畏死,却不甘心亲王与妃子也这般死去。顾玢、崔稷臣等人计于今夜攻陷平陵。藩臣已至绝望,自昨日起便纷纷登临城门一跃而下。徐敏行入城劝降,他与徐氏乃出从之亲⑳,许多情谊却早已在苍州一事上消磨尽,至于两人相见,互作不识。然而此刻,他竟有心将亲王托付与徐氏。他想起中宫信中言,「勿蛮争,顾、徐可保亲王无虞」,徐氏既听命中宫,是否——
      他不顾颜面,稽首恳求徐敏行。谨之。他怯怯,小心唤其表字。谨之,我罪孽深重。然而亲王年少,处处受我唆摆,叛罪应从轻。
      徐敏行眉间一紧,往复踱步,许久道,未提审,未定罪,中将大人亦不得死。解至京洛,先交刑部,次请弹正台,再举庭议,终由中宫裁夺,方知判罚轻重。
      他听得「中宫裁夺」,陡感宽心。谨之。他终于想起一事。你可有胥四公子音讯?
      徐敏行眉目清冷。胥燊擅出洛东,屠数十人,如今一门在押,情状不明。
      他静默,忽然撕破衣袍,一行字刺血书成——
      楚氏誂王反。上陷平陵,投火死。
      徐氏骇异。他再稽首,双手捧起这一方麻纱,用力按在徐氏掌心。谨之。他一字一字如掷金石。请你务必如此奏报朝廷。你若念旧情。他微笑起身,缓慢退入隔间。你若念旧情,便代我保子昭周全。
      他反闩门窗,将一坛酒兜头淋下,而后自怀中取出火镰,引燃秸梗,抛之于帷幕。平陵绿云扰攘、晴光划野,白鸟逡巡鸣啭。他合紧双目,烟味漫过酒香,有人往来呼号、向门窗拼命撞击。燥气将他吞噬,初时温暖,渐至炽热,再至灼痛,终至毫无知觉。
      喧聒消歇。他睁眼,一方世界,满目光明。

      六月,胥燊刺腹,楚光策投火死。中宫宣旨绞杀薛花明,斩胥氏全族。
      八月,王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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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番外夜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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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题
    寻旧史之纤芥,以灵思成文。为女子之福厚命蹇或喜或叹,实得我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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