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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帖怀妊
二十.
往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不得以应酬至深夜。次日还未起身,雪舟便报说桂之渚的嫔大人①到访。我丝毫不敢怠慢,匆忙梳洗,恭敬相迎。
两位嫔大人皆着黑檀色无襟服、素纨巾帔。敦僖嫔已逾古稀,体态丰腴,眉目蔼然。她是治平亲王生母、荻姬太母,我故而与之亲近。
嘉孝嫔出身洛东平氏,气度自然不凡。只是她素来多病,肌泽憔悴,腰肢不足一搦。两处见礼。敦僖嫔将两三匣补物交付流云,与嘉孝嫔相对一笑,向我郑重道:「谨贺中宫之喜。」
我幸福无限。这忽至的如意与得意偶然使我惶恐。我道「何幸」,深揖敬谢。
嘉孝嫔坐一坐便告辞,出门时适逢墨瑾过来。两人对面,嫔大人起初并不认得出她,听见雪舟唤她「典书」,目中便有一丝鄙恨。
平千漪受惟初婉拒,内里人尽皆知。嘉孝嫔是千漪姑祖,如何不恨墨瑾!由仆及主,兼之平宛洵参内一事,她对我亦未必不芥蒂于心。内里人情错杂,我无处摆脱。
敦僖嫔吩咐侍女道:「宝严殿中焦虚寒,香砂六君子吊汤较太医丞的方子更好。我处有北冥山的老参子,交付灵徽与宝严殿用服。」
我不觉神驰。来日我与青仪是否也会如两位嫔大人般相互扶掖——即便她们之间也有过无尽的诡谋与争斗。
敦僖嫔润朗的声音依依响起:「这些岁月,阿荻多得中宫照拂。」
举目四顾。嘉孝嫔已经离去,墨瑾端坐一旁,殷勤为敦僖嫔满一盏茶。
「王女深居宗寺,与主上力不所逮。衣食用度之上,当属菩提院②最为用心。」
敦僖嫔手上一顿,笑道:「菩提院委实可惜!历朝妃子素以家世煊赫者为尊,她得以侍奉御前竟是因为门第敝薄。怪事原有许多——」她掩袖饮茶,「安知陵阳殿不是当朝的怪事。」
我并不吃惊。怜安所言非虚,敦僖嫔耳目清明,胸中自有丘壑。然而流言止于智者。她如何想,我并不需在意。
我正色道:「嫔大人都知道。」
敦僖嫔喟然道:「瞒一时易,瞒一世难。」她拨一拨数珠,「宜明院当年借口恶疾,送鬘华妃子出京——」
前院遗旨,我与启彦究竟不敢违背;而青仪虽则无奈,却不似憎恨内里。大约如她所言,楚家至此,她已没有退路。
而我嫁入内里,便不能逃避内里生涯。
「嫔大人没有错。是我看不清眼前。」
敦僖嫔满目悲悯:「中宫幸运如斯,复何求哉。母家,子嗣,才德与圣宠,中宫似有天眷。白鸟院治世时,宝严殿最得爱顾,平家当年不屈于宁家如今,院上更几乎将她与束玉夫人两宫并立。然而院上这情怀便是再好,也终要消磨尽。中宫未若在子嗣上多用心。」
我静默,墨瑾却忽然冷笑道:「嫔大人饥则餐、困则眠,仿佛无欲无痛,其中悲辛,嫔大人与荻姬各自明白。」她直视座上,「陵阳妃子无出怨言,嫔大人何需为妃子忧虑,更何需代中宫费心!」
我陡觉难堪,微声嗔道:「典书这样无礼。」
敦僖嫔只是怔住,许久缓慢道:「典书年少,不怪如此。」
无关年少,也无关欲求。身于内里,无非是短暂的欢愉与恒久的悲苦。
墨瑾愈笑,向我端肃礼上:「先为人,次为中宫,何苦曲意相就。中宫为她尽力,我倒要她自生自灭去。」
青仪静静立于门旁,双手握紧柏扇,目中空洞。
墨瑾便住口,口里称「妃子」,起身与她见礼。
青仪视若不见,向敦僖嫔一笑,又向我笑:「阿姊。」
杜若揭开一只抬盒,里面是一盏十二个赤豆团子。
青仪眉目婉顺:「石蜜,添一捻黄耆,可安胎止坠痛。」她取出一枚锦袋子,「此香名兰奢,其味枯淡,是阿姊所喜;锦袋子则为手制。我不善黹紩,想来你不会计较。」
流云收去抬盒,我将锦袋子捧在手里。青仪的针黹仍与昔时一般不耐烦。她恨为女子,只是如今她承担的比世间女子都要多。
敦僖嫔的确没有错。
片时青仪请辞,墨瑾小心送她至廊下。我不去看,命雪舟再温一壶茶。
敦僖嫔亦不肯再谈此事,只是要我忌生冷油腻、要日日睡足。
「景宣七八月时最不安分。整日踢踢打打,很是折磨人呢。」每言及亲王,她眼中都是沉浓的眷爱,即便亲王生来不能言语。她絮聒而亲切。丸雪跃到她身上,她便抱住它,两个在极暖的阳光中几乎睡去。
某日午后,我与启彦在西渡殿里对局。那时他尚为东宫、我们尚无诸多忧惧。我与他打闹,谈笑,渐渐言语寥落,渐渐被困意吞卷。
启彦回来,依旧如暌违数载般将我上下打量,然后抱一抱我:「今日怎样?典药有没有送来密草茶?嫔大人的那一匣白燕盏极难得——」
「都好。」我懒懒微笑。此时想起某事,一边替他除去簪缨,一边道:「在清川见到『纸剧』,你便说回来也要作一作看。昨日无趣,索性试一试,是狐脸的玉琉妃子与寂光尼。」
启彦微有异色,瞬间便平静道:「你与母亲一般不忌鬼神。」
未必如此。大宫的胆魄气度,终此一世也比之不及。我诚然不畏鬼神,却常常惊惧世间的不可知。
「听说提线要用鱼胶桐油浸过方最平稳。」他喜爱这两个纸偶,用衣袖垫着手,捧住细细观玩,「可是,未免太劳神吧。」他转向我,正色道:「你不许再做这些。我如今并无欢喜之物,我只盼望见到她。」
我不禁笑起来,然后轻轻摇一摇他的手:「会是怎样的呢?不需很美,不需极剔透,要有你的好性情,有白鸟院宫的好品德。」他便由我倚在肩头,听我欣欣然数道:「擅绘事、歌吟,迟些开蒙。言声清畅,会弹一种琴。通达,端和,朗正,如红梅般有风骨。」
这样安静坐在箦子③靠近中庭的一侧。勾栏上润了些许雨气,花枝斜横,两三只绣眼顺次飞落,轻轻跳跃,依稀有鸣声。
我爱这慵懒天气,不觉将《春日》开口念来。启彦眉间一紧,许久我也想到先帝与父亲,辛苦一笑而已。
父亲前日来看我,隔屏晤谈,也察觉到他精神极好。他与我谈及家中事:母亲、云皊、从兄宁隐。烟枝三月里也出嫁了,是湛安奚家。母亲赠她一双摩尼珠。
无论父亲如何升迁,家中毕竟凋落。先是少允,后是墨瑾、烟枝。母夫人喜听小戏,烟枝原也擅作,而今母夫人缠绵病中,竟连一支惯听的曲也不再听得到。
母夫人自我成婚后病况愈下。伏中伤暑,入冬风痹,兼头痛痰饮。我数次有心归省,父亲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以为不必。
父亲也罢,母亲也罢,与我便这样更加疏离。似至亲又似臣下,一句话说来,总要细细思量。父亲人前称我「中宫」,用极繁复的敬语;我称他「相府」,受他礼拜。除却此事,父亲春风得意。楚相南下之后,他踞于京都、坐镇朝野,威荣比清河院治世时几乎更盛。京中流传「相府势大逼主」,然而启彦只作无事般置之一哂,轻松谈过。
仿佛四方无虞,仿佛万事顺意。内里,乃至京与天下的百姓,都寄望我可以生下一位皇子。当日怀妊之信传抵洛东,母夫人几乎泪下,而父亲借此安固权势的夙愿也已得偿一半。他见到我,满眼喜不自胜:「这天下又回来了呢。」我骇笑:「中怀天下,而天下未必为我所有。」
启彦以穄米饲鸟,一边欢喜道:「隔年便会看见她在这庭中蹒跚学步。一年一年,原是很快的。」
我亦笑,接过他递来的漆竹笸:「是。转眼你我垂垂老矣。是否会如清川守与夫人一般,平安喜乐,儿女绕膝。」我伸手牵一牵他的衣袖,「你要叫她什么名字?你要她怎样长大?」
他望向我,面颊微红,而后很老实地摇头:「文辞上我从来不比你。至于怎样教养,大致便是父亲教养我的那样,或是相府教养你的那样罢。」
仿佛瞬间生出许多妄念,我轻轻道:「出京。」
他却听得真切,笑叹道:「我们的心愿是要他们来全了。」
入夜时青仪照旧过来说话。我做针黹,她便在灯下仔细为我劈丝。青仪长发披散,衣妆清淡许多。她的眼力仍然极好,劈丝纤如毫发,根根匀整。
我忽然起意试探:「典书如今虽职属尚侍所,毕竟是我有疏管教。今日之事,还是不要介怀了。」
青仪一笑,双手未见片许滞涩:「墨瑾自小讨厌我,难得她也不曲意奉迎。」她挑起丝线,在口中抿一抿,引过针去交给我,「阿姊的难处我如何不知。当日决意如此,之后的辛苦也自然要一并吞下。何况你已尽力为我打算。」
如果她与启彦合寝——
只这样想,针便落偏一分。我终于问道:「设若某日主上命你侍夜,可以为好?」
青仪一怔,有些无可奈何,有些凄凉,兼与鄙夷:「命我侍夜的不会是那位。那位待你是怎样的心,你竟问出这般话来。」她合紧格子窗,徘徊窗下,将手指浸入琉璃缸中。锦金鱼仿佛聚拢来唼她的手指,拍出细小的水花,溅在柞木地板上。她拭一拭手,淡淡道:「你们两个有那样多的默契与温存,有时相对一笑,便不说话也是明白的。」她看向我,一字一字继续道:「而那位与我,从来不愿、也不敢向深处谈去。至多问一问你在家时的情景——」
我待要开言,青仪的面容与声音俱是忽然一沉:「也问大兄。」
我既惊且骇,不能置信地望向她。许久心底有一丝痛楚,一并与慌乱蔓延开。是我多疑,或是他一直记在心底。初见那日,他将桔梗系在柳枝上,然后如戏言般道,请安心绽放。
我将银针信手别在绣架上,姿态仿佛轻松:「没有告诉主上当年是怎样捉弄少允的吗?」
青仪似有片刻的神驰,一时凄然道:「那位不在意我,与他说这些也是无趣。」她摘去四方镂花灯罩子,剔一剔烛芯,「我只说大兄在琴道上造诣极好,授业用心,而你又肯刻苦研习罢了。」
我陡感轻松,拾来针线,一边微笑道:「腹子福薄,否则将来也要寄付少允门下。」
青仪不置可否。丸雪过来,娇声唤人,一步一步媚态横生。我便让青仪:「抱一抱。抱一抱。」
青仪抱起它,这白猫与她一般明媚。她有意回到方才的话题:「阿姊,那一位虽好,却也只是待你的好。他从不在我心里。我不愿委屈。」
竟是这样。我终于可以安心。
青仪冷笑道:「何日你才能学会自私?倘如清河院辞世之时,你可以将自己置于心上、可以分毫不让地拒绝他,是否我便不必死于这仿佛的富贵与荣光。」
我被她问住,良久不能言答。
青仪将丸雪抱得更紧,额头抵住它的鼻尖,然后学它娇气十足地叫了一声,眉目刹那温柔如水:「阿姊,我不懂得委屈自己,这一世最大的委屈也便是投身这不见天日的宫闱。然而我如今很好。」她放开丸雪,拂一拂衣裳,「你一定知道,人生总有许多爱恋之外的东西。」
我从来比不上青仪的心胸性情。青仪去后,我无力再做针黹,挑灯诵读《法华经》而已。
亲王的书信于今早送抵。包卷整齐的立文④,隐约有晨朝的雾露之气。他依旧不畏繁琐地将身边事一一写来,笔力不到之处依旧代以绘画。这书信笔致霏娓,于最末贺我怀妊之喜,只是语意慵懒,教人不觉真心。
他自然不能体察这般欢愉。来日他与秋罗合婚、诞育子嗣,方会有自己的喜悦。他也是棠梨盛开时的生辰,也已是十七岁。仿佛昨日还与启彦说起,要他伏中上京,歇一歇凉,见一见秋罗。
或许是因为他们相似的天真,我一心要将秋罗嫁与他。那时启彦骇笑道:「嫁娶多为上命,然而未必人人都有你我的好运气。」
启彦在南殿批复折奏,回来时大约已是一更鼓过。他一如平常,和气地唤我表字,只在目光中多出一丝极难分辨的凄清。
我与他换上寝衣,披一件表紫里靛的桐竹纹夹褂子,伸展双臂环一环他的脖颈:「累不累?明日没有朝会,要睡足才好。」
他忽然将我双手握住,力气之大,竟使骨骼作响,他也几乎流泪:「是否我在你心里甚过相府?」
我不明就里,一时惊痛,更是不知所措。他转眼平静道:「你只需说,是不是。」
我想一想,想了又想,最终微声回答:「我不晓得。」
启彦重重一叹,笑道:「不怪。你必须决断的那一天还没有来罢了。」
我愈惶愕。他忽然又道:「如果我死了呢?」
我不假思索道:「必是要随你去的。」
他终于抑制不住地流泪,微笑道:「我安心了。」
父亲逼死弹正尹奚缙与持刀上殿之事于三日之内传彻内里。彼时启彦只是温然宽慰我道:「与你没有关系。万不可如上次般,披发跣足,揽去所有过错。而相府——」他眼中此时有我从未见过的戾气,「党邪陷正、横行逆施,连近卫府都是他的亲从。不能再姑息了。」
我这样无奈!仿佛还在清河院的病榻前,听命「宁氏党逆当诛,不得徇情谋私」,然后按捺无限苦痛,端正应允。
父亲的确失为臣下。当年白鸟院辞世,诸子夺位,前院凭借锦原宁家与丹城陈家之势保全自身,也最终谋得山川万里。而束河合战中前院用以制胜的一支枭骑便是我家亲军。
不意多年以后,父亲仍然不忘这错失的天下。
我没有哭得气断声噎,只是艰难道:「你来决断。」脏腑都似绞作一处般,那样疼。我一字一字地、重重地说:「你来以律法道义决断。」
启彦将我抱住,长叹道:「相府若肯赴本音寺安养余年,我必然尽力保其周全。然而相府拒不请辞,必是要拼个明白。」
我大惊大骇,此刻方知昔日种种哪里算得忧愁。从前只当父亲贪爱权势,而启彦一再抚绥,全然不能想见今时今日的剑拔弩张。
启彦替我拭泪,言语极轻柔平静:「你最不必担忧。我也好,相府也好,无论谁死去,另一方都必然会一直庇护你。天下若是相府的天下,你做得帝姬,也会生涯无虞。」他尽力抑住声音里微微的颤抖,「我后悔告诉你知道。」
我神思涣散,启彦却忽然笑起来:「哪有这样可怕。我与你玩笑,不过是相府说我折子批得不堪、我怄他气罢了。」
我并不觉得是如此简单。渐渐内里的武士都换做陌生面孔;渐渐朝中也有了起伏变动。我夜夜不能安寐,启彦则如无事般睡得很好。父亲自此便不再来看我,也极少写信过问。我忐忑捱过许多时日,春暮,夏初,落雨天气。腹中的那位一日一日地长大,只是不知会在何种世界中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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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御舟》,白鸟院(清河院父,启彦祖父)的妃子。
②菩提院,观行殿更衣。见《御舟》。
③箦子,箦子是指厢房周边面积约一间的空间,其中的地板高度比厢房略低。在它四围,则环绕有勾栏(又称高栏)。箦子最早起通道作用,后来则变成了南庭游宴、仪式中的观礼席和厢房中御廉、几帐的存放处。
④立文,书信形式。把信纸卷作筒形,用白纸包起来,上下端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