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每当天空出现半边云半边雨的特别天气时，竹玉总喜欢站在江边眺望江面，盯着绵绵雨丝落在平静水面上，着迷似的看着那一圈圈梦幻般的水波。

　　很久很久以前竹玉就住在黄山脚下这样一条江边，不过那时候她还不叫竹玉。

　　清澈的江水流淌穿梭在群山峻岭之间，高耸的山峰阻隔了云层，从而使得天地间出现这边晴那边雨的奇妙天气。

　　那时竹玉就在毗邻江水的一片翠竹林中躺着，每天抬头望望山腰迷漫的晨雾，又等着夕阳西下时透过山林缝隙照到竹林来的橙红色阳光，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几百年。

　　竹林中有一株最特别的竹子，那是棵混在翠竹中的紫竹，泛着葡萄紫的青色枝干苍劲挺拔，遇风不折极有韧性，也十分漂亮。紫竹埋进土里的细长根部边靠着一块白色的小石头，紫竹长了多少年，那石头就在那儿待了多少年。

　　这紫竹不是一般的竹子，而是棵活了不少年岁又很有灵气，已经成了精得了点小道行的竹妖。而那白色的石头也不是一般的石头，只不过连它都不知道自己特别在哪儿，附近有点修为的小精怪自然也不知道。

　　有一回，一只兔妖蹦蹦跳跳到山上特地去问那棵已经活了好几百年的榕树爷爷。但老榕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死物修行不易，白石头既然能生出自己的意识来，那必定是有十分特别之处的。

　　白石头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但死物修行出的那点儿智慧显然不足以提供它长久思考的能力。于是白石头试着将灵识视角往上调，看着头顶翠紫色的竹枝问紫竹精：“阿竹，你说我到底是什么呢？”

　　紫竹回答：“阿玉就是阿玉呀！”

　　白石头依然困扰：“所以说，阿玉究竟是什么呀？”

　　紫竹无奈，一根细细的枝弯了下来，轻轻拂过白石头的肚子，“阿玉只是阿玉，阿玉知道这点就够了。”

　　白石头的表面泛起一闪一闪的光晕，懵懂地应了一声：“哦。”可其实还是很想追根究底的。

　　附近山野间的精怪都管这一竹一石叫“阿紫”和“白石头”。紫竹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修出了神智的紫竹精，因此被唤作阿紫。白石头是方圆千里唯一有道行的死物，人人都是看新鲜来瞅它几眼也不做多留，因此只是因看着好认，而叫做白石头。

　　可是紫竹和白石头并不随大流称呼彼此。

　　紫竹精唤白石头“阿玉”。紫竹说，因为白石头看着不像块石头倒是像块玉，温润纯白，没有一丝杂色，所以叫阿玉。

　　当初白石头困扰了半晌，终究还是将“什么是玉？”问出了口。

　　白石头称呼紫竹的缘由倒是单纯得很。刚产生神智那时，四周几十步之内成了精的竹子就只有自己倚靠的这棵，白石头问了紫竹的物种，于是就开始叫他为“阿竹”，无视了这大片竹林中的其余竹子们。

　　但凡人间世俗，山野间的精怪总是不会那么清楚的。然而紫竹却是个例外，他懂得很多，明明从还是一棵竹笋就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几百年不变，却就是懂得比那些能跑能跳四处乱闹的兽类精怪更多。

　　白石头倒是没什么大出彩的地方，和其他修得神智的死物一样，都几百年下来了依然对世事懵懂。这些还都是紫竹说给它听的。白石头心里觉得紫竹厉害，便常缠着紫竹讲些人类的事儿，也从来不去想紫竹从哪儿得知，许是死物成精的天性——单纯得有些痴傻。

　　那单纯得有股傻劲儿的白石头精就是竹玉，算来也记不清到底是七百还是八百年前，躺在紫竹的根茎边很久很久，还没个名字叫竹玉的那块白石。

　　白石头起初其实不是在地面上的，而是埋在土里的。那时候它还没修出什么道行来，印象很浅很模糊，记不得太多的事。只记得自己似乎在一片黑暗中呆了很长很长时间，但具体是多久它也不知道。

　　直到紫竹的种子在白石头顶上的土里生根发芽，在骤雨后破土而出，它的日子才算好过了一点。

　　竹子长得很快，雨下得多了，从竹笋长成成竹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需要。但竹子的寿命又不长，因而真正成了精的也着实少得很。紫竹倒是个幸运的，它长了没多久就有了自个儿的神智，开始自发吸收山野间的灵气修炼，修为一涨，寿命也跟着蹭蹭得长了。

　　白石头从紫竹那儿听来了一回事儿，大约就是说紫竹能长得那么快并不是它的种子品种多么好，作为植物精怪又有多天赋异禀，大部分原因还出在白石头身上。

　　据说白石头具有很强的灵气，紫竹就是从发芽起就受了它的益跟着鸡犬升天。不过这都是紫竹的一面之词，白石头不太喜欢那个“鸡犬升天”的说法，它把紫竹当成最亲密的伙伴看待，怎能等同鸡狗？白石头从来都对紫竹的话极为信任，这大概也是它这么多年来唯一不赞同紫竹的一件事儿。

　　本来白石头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土下几尺埋着的，偶尔和紫竹说说话，对它来说也足够了。但时间长了，白石头的神智愈发清晰，听紫竹说地面上的事儿多了，也想见识一下那“对植物十分有益的阳光”是什么样子。

　　白石头跟紫竹这么一说，紫竹自然也不会反对。只是要怎么把白石头从地里弄出来却是个难事儿，死物修行不易，植物也就比死物好那么一点儿。白石头若想自己移动不再清修个上千年是没可能的，而要把白石头从几尺深的地底弄出来，对当时修行并不多么深厚的紫竹来说也是个辛苦活儿。

　　紫竹花了二个多月将自己密密麻麻的根系理出一条道儿来，然后又用了十多日，才终于凭着根茎的韧性将白石头从土里推了出来。见光的那刻紫竹已经累得不行了，白石头理所当然得既兴奋又高兴。

　　其实那年紫竹的修行连百年也不足，按理说这年头的植物连有神智的都没几个，能凭意识自己调动身躯的就更是天地间罕有，而紫竹却奇异地做到了。照理来说，紫竹本应该因为这不循规蹈矩的举动而元气大伤，可事实却是非但没有如此，它的修为不降反升！

　　在哭笑不得的同时，紫竹感受到白石头因高兴而外溢的充裕灵气，也不禁恼怒不起来。

　　白石头就那么倚在青紫色的竹根处，露着白花花的石肚子，懒洋洋地晒着午后的太阳，神智似乎还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紫竹无奈，还是很体贴地伸来一根竹枝，将白石头的另一面也翻出来晒晒。

　　白石头一见了天日，过了几日雨又晒了几日太阳，原本遍布黄土的身子也干净了不少。紫竹看着它温白色的剔透身子，便开始称它为“阿玉”，自此数百年未曾变过。

　　自此又过了不知数百年，一晃神已是眼过云烟，人间改朝换代了很多次，但于居于深林中的紫竹与白石头来说却是毫无关系。

　　百年间唯一值得一提的，大约就是紫竹的修为问题。白石头听的故事多了，也终于对紫竹的存在产生了疑惑。

　　紫竹刚修行不过百余年时，修为便能与苦修五百多年的精怪相抵。

　　曾有一只四百多岁的狐妖听闻白石头能自生灵气，为了修行更容易些，便起了心来拾取——确是拾取无误，白石头就躺在那儿，它自个儿是无法移动的，但凡谁捡了去都是天经地义。

　　然而这只已有一定道行的狐妖却是失败了。又何止是她，在她之前的百年中曾试图拾走白石头的精怪都失败了。这原因便是紫竹。

　　那天白石头照例晒着太阳，本是睡着，却因为冰凉的玉石身上突然触碰到一个温热软乎的物体而惊醒，放出神识一瞧，却是一只化成了半人形的狐妖正蹲着，伸出手来拾自己。

　　白石头立即放出一丝锋锐的灵力刺痛了狐妖的手指用以自卫，虚幻的嗓音同时放出：
　　“你是谁！”

　　狐妖的体温自然并不是很高，但对本体冰凉的白石头来说，那温暖的感觉就有些烫了，触在身上让它浑身难受，白石头对狐妖的第一印象便不可能好了。

　　那狐狸被白石头这么一刺激不免有些措手不及，她捂着手背提了提嘴角，露出一抹讪笑，道：“小石头，你看你在这林子里呆了这些年多寂寞，我带你出去可好？”

　　白石头没理她，急声唤道：“阿竹阿竹！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早在狐妖走进这片竹林时紫竹就已感觉到了她，这些年来紫竹也迎过不少类似这样不怀好意的访客，便施施然地收敛气息装成普通竹子的模样，等着看看这次的妖怪是否与前次有所不同。倒是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这么些年来，即使他与白石头无法行走山间，见过的妖怪也不少了，但有个人类模样的却是头一回见。这狐妖虽头顶一双橘黄色兽耳，衣衫下拖出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但也确实有张人类女子的脸。

　　若按人间的美丑观来说，狐妖确实生着一副貌美的皮相。可惜是白石头懵懂无知，紫竹虽不知缘由知晓不少人间事，却也还未入过世，石头和竹子的审美观自然是不能指望的。

　　紫竹抖动了一下身杆儿，伸去两枝，其一在狐妖头上飞速地敲了一下，另一枝则伸下去将白石头揽着，护到自己的竹竿儿身后。

　　“哎呦！”那狐妖惊呼一声，细长的手指抚着泛起红肿的额头，抬眼望向忽然浑身气息凛然的紫竹不由得脸色一变，转瞬已成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你……你们怎能这样？我只是见这小石头修成神智不易，想带它出去见见世面罢了，却被你们当成狼心狗肺！”

　　紫竹发出一声冷笑，“你一届狐妖，倒是也有脸说出这话来。”他话音未落，狐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紫竹也不在意，只将视线挪了挪，望着地上那块白玉般的石头。那白石头平日里总会有节奏地放出一些微光，就像它的呼吸似的，而此时那稀薄的光亮却定定地亮着。紫竹想，若是白石头已成了人形，那脸上必定是眼睛一眨不眨愣愣瞪着的模样吧。

　　“我不要跟你出去！”白石头朝狐妖叫道，转而又对紫竹说，“我不跟她走！阿竹，快让她离开！”

　　紫竹又想，若自己修得人形，此刻脸上大约就是笑着的。

　　他道：“好。”说完枝条一抽，紫竹清澈凛然的灵力朝狐妖铺天盖地的涌过去，光是那沉重的威慑就令狐妖顿时心跳落了一拍。

　　狐妖大惊失色，这紫竹精的修为大概已有个千八百年的分量了，她斗不过。于是愤愤转身夺路而逃，化为兽形黄狐朝林外狂奔出去，心里再多的不甘也不如兽类本能的危机感作用力强。

　　紫竹见她已走远了，便收回灵力，又回到那副毫无特殊之处的紫竹模样。他动了动枝条将白石头从自己身后重新挪回阳光底下，也靠过去大半枝节，与白石头一起晒太阳。

　　紫竹的修为总是涨得极快，不久便连山上那棵活了近一千年的老榕树也比不上他了。又过了不知多久，似乎是恐惧于紫竹那堪称山间一霸的道行，连觊觎白石头灵气的精怪都不曾再来了。

　　日子是过得冷清了些，但于紫竹与白石来说，只要还有彼此就已足够。

　　后来呢？

　　白石头躺在地上，老榕树破土露出地表的粗壮根系在身边纵横交错给它做了个天然包围网。它直直地望着山头上采光更好的太阳，又愣愣得什么都说不出想不到。

　　后来……阿竹走了。

　　紫竹走了很久很久，临走前他将白石头托给老榕树，但都未曾回来看过它。白石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记得他最后留下的那句“我会回来接你”。可时间久了，白石头也不免揣测：阿竹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阿竹是不是……不要阿玉了？

　　白石头本就心性懵懂，身为死物对时光流逝的概念太弱，以前紫竹还在倒还好些，如今紫竹却是不在了……它便过得更恍惚了。每日看着老榕树不断重复着枯荣的过程，却总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见了。

　　只是不论过了多久，白石头始终觉得紫竹离去的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好像每日神识一放，便能看见头顶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晨露的那几片青翠竹叶。

　　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白石头终于被一股温烫惊醒。这感觉在久远的记忆中曾经有过，说不上陌生，但也不能说是熟悉的。它放出较之数百年前长进了不少的神识去探，却只能模糊看到一个人影。那人拾起它的身躯，轻柔地囊括进掌中。

　　树影婆娑，光阴交错，白衣的身影逆着淡金色的阳光，面容明明灭灭，如梦如幻。

　　“你……是谁？”白石头对生人总是千篇一律地抛出这句，然而对眼前这人她却迟疑了数秒，心里下意识觉得不该这么问。

　　白衣人道：“不过三百年，阿玉若说已将我忘了个干净，岂不太无情了些？”

　　白石头忙着凝聚精力只为清晰视界，却只在陷入昏睡前，瞧见那人唇边一抹无奈的笑。

　　“也罢，倘若阿玉你真的忘了，我也得履行我曾答应过你的。”白衣人叹息一声，摇了摇首，指腹轻柔地摩挲过白石头光滑的身躯。他略一思忖，自言自语道：“我被人唤作竹笙已有三百余年，你终究是要入世行走，也需个名字，便唤作竹玉罢。”

　　竹笙轻笑一声，将竹玉的玉石身子纳于掌心，另一手扬起挥袖，眨眼已不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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