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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香
北风一吹,冬天就如约而至。跟着到来的还有周家长子周希岱的二十岁的生日。因为是周家的大公子要行加冠礼,整个扬州城都喜气洋洋。这个男人两年前娶了苏州秦家的大小姐。那秦家在苏州也是地方一霸,没想到生个女儿却内秀到了家,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平日里就像压根没这么个人,所以式葳总会忘记周希岱已经娶妻的事实。
余家当然接到了请帖,而且还是周家夫人特意传了话叫一定要去。这余家上上下下,倍感荣幸。
到了庆生那天,余家的轿子还没弯进青方巷,漫天的锣鼓鞭炮声就铺天盖地而来。式葳足足堵了半个时辰的耳朵,好容易熬到看见周家的大门。那门前三大队舞龙舞狮的好不热闹,老百姓围着看得远远地排去了西灯口。轿子一落地,式葳立刻脚底抹油,也不管正在打招呼的余家长辈。
从西侧绕行,可以不走大厅,直接进到希儒的书房。式葳在周家,向来是如入无人之境。估计是仆人看到她,就觉得二公子一定就在不远,不敢说她什么。就像现在她一脚迈进希儒的书房,根本无人发觉。
“周-希-儒!你在做什么?” 式葳按捺不住有点兴奋,毕竟好久没来了。
希儒生生被吓了一跳,半晌才开口:“在看书。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喽。你在看书,书在哪里?”她笑得颇贼。
希儒低头发现书案上没有一本摊开的书,顿时窘然。
式葳拍拍他算是安慰:“没关系,我即便摊了书也不会上心看得。”
周希儒今天一身月白苏绣儒衣,袖口和领边密密的绣着烫金的花边,活脱脱一个翩翩贵公子。式葳看了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胸上压了块巨石似的,透不过气来。
“怎么了?”希儒见她不若往日聒噪,反倒有些不安。
“没事。”她摇摇头,埋首进他案前的笔筒。
“你在找什么?”他弯腰,顺着她的视线。
“笔啊。白痴,我会在笔筒里找砚台么?”回答地依旧理直气壮。
“这些都是你的笔吧,刻着周字。” 式葳提起一支紫毫,竖在希儒鼻子跟前。
希儒推开笔。“我们家的都刻着周字,怎么了?”
“除了你家还有谁喜欢往笔上刻周字的?” 式葳气势逼人。
“未曾听说。”
式葳突然觉得很难过,深吸了好几口气。“你很喜欢用紫毫么?”
希儒锁起眉,看了式葳好一会,点了头。
“送我一支吧。” 式葳一定不知道她这话酸味多重。
“只管拿就是了。”
希儒伸手去捞笔筒,却又被式葳扯住衣袖。
“我想,呃……还是算了。你自己留着用吧。”
这话说完,余式葳自己都觉得别扭了。
“二少爷,老爷夫人请少爷去前厅会客。”钱管家不知何时立在门外。
希儒挥手说知道了,马上就过去。
式葳探头道:“我跟你同去可好?”
“你就乖乖呆在我这里。等下开宴,我再着人来叫你。” 希儒拒绝,不留余地。过后还不忘叮嘱,“今天人多,别闹事。”
“知道,知道。给我留个靠边的座位啊。我约了秋浅她们等下溜去西市口看吹糖人!”
等到开宴的时候,式葳才知道她被姓周的狠狠摆了一道。余家无比荣幸地被排在主桌的紧右边。基本上算是众目睽睽了,从这里飞出只苍蝇都困难,想溜个大活人根本不可能。这下她要活活熬到吃完,真得会憋死她。
式葳望向不远的周希儒,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式葳,坐好了,别东张西望。”余夫人纤指轻敲桌面,眉心微蹙。
余大小姐不情不愿的扭回自己的身子。
“你最喜欢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式葳!娘在跟你说话。”余夫人这次声音大了些,连希儒都回了头。
“哦……”式葳不知从哪里回神,这阵子她独自想心事的时间比较多。刚准备伸筷子,伺候着的丫环端上一个青瓷小碗,说小姐的那份在这里。
式葳愕然,直觉得望向周希儒,不料直直撞上对方的目光,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这情景恰被同样一头雾水的余夫人抓个正着,她清了清喉咙,低声提醒:“式儿,菜要凉了。”
“噢噢。”式葳吓了一跳,举箸就往嘴里送。恩,味道真不错,松仁、香蕈、笋尖、荸荠全都齐了,独独没放姜。她就不爱吃姜,以前遇到狮子头里有姜都会吐出来,其实她最爱最爱这道菜的。
余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再尝了一口自己盘里的半块狮子头,不觉眸意加深。就算她看不出来这姜丝的区别,至少能发现女儿碗里的比桌面上摆的要小些。当然这点那个粗枝大叶的女儿怕是看不出来了。
“周夫人,希儒今年也将将要满十四岁了吧。”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
“呵呵,是啊。”周夫人笑语盈盈,自豪在语间流溢。
“哎,你瞧瞧,这才多大年龄,就已经长成一名长身玉立的绮筵公子……我说啊,你们周家冠绝天下的不只是家产,怕还有这二公子的相貌呢。”
恶……恶寒。余式薇浑身打了个冷颤,瞟了一眼正在被指指点点的男主角,发现人家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浅笑如风。
“哎,玉颜明年也要及笄了啊,我们都是人老珠黄喽。”
沈玉颜,又是沈玉颜,式葳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俩个永远被放在一起评头论足?思及此处,她突然觉得满桌的佳肴颜色尽失、难以下咽。她搁下筷子,整个人郁郁寡欢起来。
好容易捱到散席,周家长辈招呼大家都去宜雨轩听昆曲,说今天来得戏班子可是全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角色,唱的是洪昇的《长生殿》。管它《长生殿》还是《桃花扇》,式葳尽数不敢兴趣,她此刻只想去西园一个人走走。这西圆和宜雨轩中间只大概隔着一座二层高的楼阁,就是原先提过的“凌春阁”。要说亭台楼榭委实单薄,挡不住更多的人声鼎沸,但是今儿个周府上上下下最为清净的地方,也就只能算那儿了。
余式葳趁着长辈们寒暄之际,悄悄地独自先往宜雨轩行去。刚踏出主屋就瞧见那面的戏台子俨然已经布置停当 ,吹唢呐和拉三弦的两三个年轻男子已经就坐。不晓得今天挑大梁的是哪位?她略停了脚步,稍做思量决定还是不看热闹了,抬脚绕过宜雨轩的大门,直往凌春阁去。
式葳没踏出几步,却发现对面竹枝掩映处碎步走来一个女子。天已经黑透,两人又都没有拎着灯笼,见到对方时都不免有些心惊。借着周围戏台子的灯光,式葳约略看见那女子模样生的我见忧怜,特别是那双眼睛,恰若烟笼寒水,不小心就能将人吸了进去。
这女子与她擦身,却不曾跟她施礼。明显不是周府中人,式葳瞧着眼生,不过今天宾客众多,许是刚才多喝了几杯,到后面透气来了。她也没多论,径自穿进西园。
西园内有一小方湖水,现在这个季节正隐隐透着寒气,湖边的怡然亭寂寞独立。式葳并没有往亭子上去,只在另处水浅的岸边找了个石头坐下,身后倚着株梅花。风一过,落花似雪乱,扑了一身还满。
“出来吧。” 式葳低头拍拍身上的花瓣,抖落进水里。
“你发现啦?” 郑志雄从暗处走出来,语带三分惊讶、七分尴尬。
式葳回头,看见他落寞的样子,顿时无名火起:“她又跟你说什么了吗?还是她根本不屑于跟你说话?”
男生默然无语,半晌方道:“我不怨她。我委实配不上她。”式葳冷嗤一声。男生再度陷入沉默,两人都不开口,偶尔只有风过竹林的簌簌声。
式葳瞬间觉得其实自己已经长大,最起码在郑志雄面前她还象个有智商会思考的年轻女子,但是在周希儒面前,她就是个白痴,一个长不大的臭丫头。
“不管怎么说,有这样一个女子让我终身渴望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郑志雄笑了起来。式葳没见过一个14、5岁的孩子笑的象他这样,活似过尽千帆的样子。
“毕竟……你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以几近完美的姿态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看的见、摸的到,让你自然而然地忘乎所以、魂牵梦萦……但是她的一颦一笑却不能属于你,这种滋味你了解么?”
“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式葳腾地一声站起来,面色有掩不住的慌乱。”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一个人呆会。”
郑志雄的脚步声远去,式葳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今夜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不该让些贪嗔痴的事情坏了上好的情致。
清风几许,三两片梅朵打着旋落在式葳的衣袖上。又是雪一样的花瓣,在荧荧月光下淡淡泛着清辉。
“以几近完美的姿态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看的见、摸的到,让你自然而然地忘乎所以、魂牵梦萦……但是她的一颦一笑却不能属于你,这种滋味你了解么?你了解么?……”郑志雄尚未远去的声音好似都还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她深吸了几口寒气,想让自己头脑清醒,却不料吸进满口的梅香,清淡却冷冽。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式葳禁不住脱口而出,语意绝然。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对梅花一放翁。”温和如暖玉的声音响起,式葳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你能背的出《落梅》,功课果然精进了。”
式葳本来还想开口的,这下就无语了。于是干脆装聋作哑,而且也不知道她先前与郑的谈话他听去了多少。真是不该大意的,这毕竟是人家的后院,他们竟然就这样大大咧咧议论起他的未婚妻来。
“……还在看梅花?”见她不回应,希儒欺近身,柔声相问。
“恩,”她重重地点头。“开时不畏严寒,落时不恋春光,来得光明,去得磊落,着实花中君子。”
希儒愕然,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长不大的丫头片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真的知道她话中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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