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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瓷碎
梨花窗木外,月光皎洁。
林月娉独自倚在窗前,静静的梳着长发,手势轻柔,神情专注,仿佛这世上本来就只有梳头一事。屋里的檀香氤氲萦绕,一丝一缕的飘散开来,月白得素衣越发显得朦胧疏离,那青丝却分外清晰浓黑了。
如此过了许久,身后的丫头终究忍不住走上前去。刚要说话,林月娉却放下桃木梳,淡淡说道:“夜深了,铺床罢。”一面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月色,果然清冷,如泻玉般洒的满院子都是,月色也知人意。
端起小几上的桂花糖蒸酥酪,奶白色的热气中透着一丝丝甜意。从前总不爱吃甜腻之物,或许是心里有糖,而今一碗酥酪喝完,却仍然还是苦。
林月娉心里叹息了一声,都怨自己大意了,不曾想。
原本是给舅舅拜寿,却偏那么巧,女眷中的汾阳王妃说想见见家中姐妹,扭不过表姐表妹拉扯,便一同去了。挨次见过,汾阳王妃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讶异,问道:“这也是你们家的小姐?”舅母忙上前答道:“这是内阁林大学士的独生女儿,闺名唤作月娉,今日来给她舅舅拜寿的。”
汾阳王妃点了点头,笑道:“林大学士不只会做文章,还更会养女儿,竟然有些皇贵妃娘娘的品格!”母亲忙陪笑道:“皇贵妃娘娘贵格神仪,小女怎敢相比?”汾阳王妃含笑不语,转头对众人说道:“今年选秀怕是要出众了。”众女眷都称赞了一番。
下午,舅母便来捎口信,说是已经把名字报上去了。母亲争辩道:“月儿一向生的单薄,家中又无兄长,怎么能去那深不见人的地方?”
舅母眉眼颇有不快,冷冷笑道:“谁叫你们会调教女儿,水葱似的,又象了皇贵妃娘娘的品格?她舅舅也知道你们舍不得,只是如今汾阳王妃诸位诰命夫人都见过了,莫非这几日又恰恰病了不成?”
“可是……”
“没养得儿子,养出水灵的女儿也是好的。他日若是做了主子娘娘,你们怕是谢我还来不及,我们也好跟着沾带些光彩。”又是一番冷嘲热讽,舅母悠悠道:“家中还有事情,还是改日再过来。”
母亲走进里间,满是怜爱看着自己,叹道:“也罢,终究你舅母也不喜欢你。”自己只是握住母亲的手,淡淡笑道:“母亲何必多虑?入选的秀女哪个不是美人,也未必就轮得到我。”
但愿,但愿如此。
中秋佳节,一路桂花开得正浓。
林月娉应景坐了一坐,便悄悄绕过屏风走了出来。穿过垂花门,迎面站立着一个宝蓝色的身影,正是三表哥周季筠。林月娉便要折身往回走,周季筠急步挡住去路,问道:“表妹,怎么我成了老虎?”又忍不住满心欢喜,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道:“我偷偷从筵席上跑了出来找你。你瞧,这是什么?”却是上月庙会上看中的一枚戒指,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只是当时被人买走了。
“拿回去,我不缺这个。”林月娉神色淡淡,递还回去。
“怎么了?”周季筠眼里陡然闪过一丝失落,小声道:“费了好一番周折,特意寻了来,原以为你上了心。”
本来还好,一听“上了心”三个字,林月娉心里突然烦乱起来,又要往回走,周季筠忙抱住她的双肩,焦急的问道:“但凡我哪里不好,你倒是说。”
“你很好,是我不好。”只说得这几个字,林月娉便哽咽住。
见她眼里竟是蓄满了泪,周季筠不由有些慌神,急道:“左右不过天塌下来,也还有我呢。便是我母亲非要我娶张家小姐,也不是我的意思,等我再去求父亲,定能说的通的,你再忍耐些时日便好了。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
“今年选秀,有我。”林月娉轻轻闭上了眼睛,一颗泪珠滑下。
“上次不是报病了便躲开了么?只要过了这次,也就过了选秀年纪了。”
“名字已经报上去了。”
“不可能!你爹爹最是疼你,他怎么舍得?”
“是舅母说的!”
周季筠一怔,竟似被焦雷击了头顶,一时半句也说不出来。愣了半响,方才恨恨说道:“为何偏偏生在公侯家?!”再一看,林月娉已然走远,想要追上去,却怎奈脚似灌了铅,半步也挪不开。
延僖十二年三月十七,历书上说,大吉!
林月娉跟着众多待选秀女一起进了宫,按照教引嬷嬷的分派各自安歇下来。都是年幼娇憨的女子,到了住处很快就说笑起来,如此一来,屋子里便热闹不堪。林月娉既不想联络姐妹情谊,也不想讨论脂粉颜色,一心盼着落选,遂独自走了出去。
廊下几树桂花亦开得香,忍不住让她想起家中的庭院,正在桂花树下出神,却见迎面走来几个宫装女子。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穿的十分体面,正是这次选秀专门教导她们礼仪的秋茹姑姑,廊子上的宫女们赶忙都上去请安。
秋茹笑着道:“都起来吧,我不过是路过。”挨个打量了一番,看到林月娉时神色一怔,问道:“你是林大学士的女儿?”林月娉心里虽然疑惑,却不敢多问,赶忙答:“是。”秋茹仔细端详了会,仿佛想说什么却只是笑了笑,转身领着人走了。
半个月在皇宫的日子,一日一日都是那么难挨,每日除了学习繁琐的宫廷礼节,便是压抑的谨言慎行。然而日子过了几天,似乎也就快了。终于到了殿选的时候,林月娉倒没有别的秀女那般紧张,心里全是将要归家的喜悦。
众秀女都精心打扮了一番,林月娉仍是日常打扮,既不华丽也不刻意清素,只求不显眼便是。时辰一到,众秀女便跟着教引姑姑来到仪和殿等候。
大殿四周泛着略带寒意的淡青色,殿中数根几人抱的朱红大柱子,直至大殿房梁,四周挂着明黄的绸缎,周围全是面无表情各司其位的太监宫女,整个大殿空荡而肃穆。秀女们皆不敢出声,只是互相检查脂粉钗鬟是否周全。
林月娉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秀女,有好几个姿色出众的,或娴静,或甜美,或清丽,那么自己,也算不上什么美人了罢。心里安慰自己道:是的,定是这样。
过了一会,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唱道:“皇上驾到!”
众秀女赶忙齐刷刷跪了下去,旁边一名秀女手有发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裙。隐约闻得上面有女子轻声说话,想必是同来看选秀的各宫妃嫔,只是谁也不敢抬头看个究竟。
“免!”太监又唱道,众秀女这才起身,仍是不敢抬头。
接着便是司仪太监按名唱诺,唱到名的秀女便上前请安并抬头让皇上审视,这都是先前嬷嬷教导过了的。
“… …”
“… …”
“内阁大学士之女林月娉,年十七。”
林月娉盈盈上前,垂首一福,柔声道:“臣女拜见皇上!”
上面竟然默了许久,过了半响,一个太监的声音贺喜道:“恭喜皇上。”又高声对下面宣唱:“留名!”
林月娉心中一震,留名?!!只觉得这两个字宛如两块巨石一般压了下来,胸口便喘不过气来,眉目间一阵阵眩晕。这份别人求不来的殊荣,自己却如何承受得起?心下虽然一片茫然,却仍又福了一福,用力站稳退后归列。
太监再唱了什么,谁去谁留,林月娉再也听不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身边的秀女拉她道:“回去了。”抬头一看,上面已然空无一人。
走出大殿,林月娉伸手扶住柱子,像极了幼年病重虚脱的感觉,觉得身子越发沉重。旁边一个秀女上前问道:“姐姐身体不舒服么?”林月娉心中空白,仿若未曾听见。又一个秀女冷冷道:“刚入选就摆谱,还不定做不做的了主子呢?”几个秀女叽叽喳喳,见她始终不理睬也没了兴致,便也散开了。
主子?!!
林月娉心里长叹一声,这帝王家所谓的主子真有那么值得去做?看着朱红的宫门,绵延不尽的高墙,知道自己再无可能走得出去了。一颗心碎了又碎,早已不知碎成多少片,每一片上头都是无奈,都是恨!
直到后来见了皇贵妃,林月娉才知道二人长得并不像,皇贵妃骨子里透着一种金石之质,后宫中诸多女子并无一人像她。或许是因为二人都偏爱淡雅的装束,或许偶尔凝思时眼角眉梢有那么一点神似,不过担了个虚名罢了。自己却因为这个虚名一误再误,误了终生。
此时已是落日西坠,晚霞满天。
遥遥看去,远处天边云层中透着几丝光线,整个皇宫亦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越发的似梦似幻。远处的天边一群鸽子掠过,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了金光无限的天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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