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去来兮辞

作者:流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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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若不可遇,美丽仍是美丽。

      “夏如?”我瞪大眼睛,“夏如出什么事儿了?”
      “就是……”
      “快说!”
      我脸色大概不怎么好,他唬了一跳,放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下说,“就就是交贺礼的时候短了东西,说是夏如私吞了,前头要找人去问话,大家都说你机灵让你过去。”
      听他这么说我反倒松了口气,夏如怎么可能干这种没脑子的龌龊事,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机灵?储秀宫里谁不是指着我说烧傻了,啧,没想到这节骨眼上我倒变机灵了。”这些人,平时个个围着夏如转,现在出了点状况就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小太监讪讪地笑着。
      “人在哪呢?我这就过去。”
      “内偏殿宣姑姑那儿。”
      “宣姑姑?”我一惊,心里凉得像被冰水浇过似的。
      “是啊,就是往前走,绕过正殿……”
      我打断他的絮叨,“你快回去把这事儿告诉陶嬷嬷!”一面推他一面把那惹祸的匣子往他手里塞,“这你给我拿回去,快去呀!快告诉嬷嬷!一刻也不许耽误!”
      宣姑姑宣姑姑……该死的!
      我在雨中迈开步子飞奔,灰冷的天空始终低沉地压着,抑郁得让人有种嘶吼的冲动。
      什么短了东西,她这明显是打击报复来了,找不着我就盯上夏如,居然这么等不及!落在她手里,真相如何反倒不重要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想到荣嬷嬷冰冷的笑容,想到夏如长长的叹息,想到淀云意有所指的言语,满腹满肠尽是悔恨。好呵,原来人人都明白得很,只有我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蛋,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仗着念过几本三百年后的书,飘飘然地耍小聪明,害人害己而不自知!
      雨丝在耳边沙沙地响着,我放慢脚步,“夏如……”
      她身上全湿透了,也不知在殿前跪了多久,见我过来仿佛毫不意外,只是横我一眼,“一边呆着去,别管闲事儿!”
      我默默跪在她身边。
      她推我,“嗳,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我……”
      “得了,”她飞快地打断,“你什么也别说,这事儿不能怨你。”
      “怎么不怨我了!”我愈发无地自容起来。内疚和悔恨,不知哪样更多一些。
      夏如噗嗤一笑,“唷,这回是真懂事儿啦?”随即摇头道,“你呀,明明知道她小心眼又爱个脸,任她打几板子这事儿不就结了么,何苦偏要拿言语挤兑她,给她不痛快。”
      “可是……”
      “我知道,”她抬眼看着我,眸子清得像被雨水刷洗过一样,“你是不想累我受罚。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夏如既然站出来帮你说话,自然不怕被你连累。”
      被她这么望着,喉咙里像被堵了什么东西似的,有千般悔恨万般言语,却半句也说不出。
      “对不起。真的,我……”
      “我说了,这事儿不怪你。”
      这时的雨,极轻极细,温柔地落着,一如身边夏如的叹息,“你叫我一声夏如姐姐,那就听我说几句。”
      我不迭点头。
      “我知道,你平时虽然傻兮兮乐呵呵的,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气高得很,受不得半点委屈。但是这人生在世的,哪有没点苦处的人。我在这儿的日子比你久,说句不足道的话,宫里这么多人,每天的是是非非,谁对谁错这谁说的清呵,但甭管谁对谁错,只要惹怒了上头的人,这不是你的错也成了你的错!”
      “打落了门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面上还得陪着笑脸。你这回该懂了吧——今天耍心眼逃了一顿罚,明天就有更厉害的在等着,逃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走的了和尚走不了庙。只要你弱他强,这就怎么也逃不脱!”
      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是进储秀宫时陶嬷嬷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儿,我到死也忘不了。你得知道,在这世上,有棱有角的石子一辈子都只能是石子,在路边任车碾任人踩;只有自己把自己给磨平了,磨成了玻璃珠子似的,溜圆溜圆,那兴许能被人拣起来,搁在口袋里。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生记着,凡事能忍则忍,赌这一口气也不能当饭吃,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儿……”
      我又惊又急,“你这说什么呢,什么你不在了的!”
      “你别慌,”她装作满不在乎地一笑,“今天出这事儿,死不了人,也就是挨顿打,赶出宫去。”
      我一听就急了,背着个偷窃的罪名被赶出宫去,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不会的!我让人找陶嬷嬷去了,嬷嬷那么疼你,不会让你出事儿的。”
      “省省吧,”她嗤笑,“陶嬷嬷再疼我,她能为一个宫女来延禧宫找良主子的不痛快?”
      我一时语塞,正急急欲辩,忽然一个刺耳的声音笑道,“唷,你俩感情是好,一个帮一个求情,一个陪一个罚跪的,看得姑姑我真是羡慕得紧。”
      宣姑姑一脸嘲讽,站在偏殿高高的台阶上,并没有走下来的意思。
      见我抬头瞪她,夏如忙扯了我一把,垂首道,“姑姑,这事儿和宋小小毫无干系,那东西是奴婢一个人……”
      “夏如!”我惊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你不能认!”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往下说,“都是奴婢一个人……”
      我气急败坏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你不能认!”
      她挣脱我的手,怒道,“刚和你说的话都是白说的么!”
      “我知道,我都明白,可现在不是该忍着的时候!”
      夏如瞪大眼睛似要说什么,却被宣姑姑一声喝叱打断,“都给我跪下!”
      “这里可不是储秀宫,由不得你们这么没规没矩的!”
      我拽着夏如,不让她再跪下去。“既然姑姑论规矩,那么也请姑姑说说,是谁说少了东西,少了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证据说是夏如私藏了。”
      “不知悔改的奴才!也不睁开眼看看,这里有你问话的份吗!”
      “既然姑姑不说,恕奴婢不能认罪。”
      宣姑姑的眸中满是阴狠,“不能?”
      “不能。”我抬起头,“什么也没做过,要认什么!”
      “好、好……”宣姑姑怒极反笑,一连说了几个好,“你倒是硬气,这会儿不认也可以,拖下去打个几十板子,看你认不认!”
      夏如的身子摇摇晃晃,似要跌倒雨中,我扶她站稳,压低声音,说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别乱来!”她急急抓着我的手,指甲陷入肌肤,我也丝毫不觉得疼,抬头冷笑道,“姑姑可是气糊涂了?”
      宣姑姑眉头一皱,“什么?!”
      “认不认和打板子有什么关系,明明不是奴婢干的事儿,难道把奴婢打死了,就成了奴婢干的?”
      “你这……”
      “姑姑先别急着骂,奴婢说完了怎么着不都是由着姑姑做主么,急这一时半会的姑姑也不怕人笑话。”
      “放肆!”宣姑姑气得直喘气,“你、你……”
      我笑得两腮僵硬,可见冷笑这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干得来的。
      她盯着我半天阴森地笑道,“也是个理儿,想说什么说吧,现在由着你说,说个痛快,晚了可就想说都说不成了。”
      “奴婢有个皆大欢喜的方法。”
      “皆大欢喜?”
      “是,皆大欢喜。”
      我望定她,“奴婢寻思,与其被姑姑严刑逼供,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在这儿,一来表明奴婢的清白,二来也给姑姑个痛快,这三么,还能让日后来延禧宫的宫女太监们有个前车之鉴,不是皆大欢喜是什么。”
      我就不信宣姑姑有胆子在她主子生辰弄出血溅当场的事来。
      “你这该死的丫头!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宣姑姑恼怒得全身发抖,转身大喝道,“来人哪!”
      “你呵……!”夏如的声音在雨中微微发颤,“真是糊涂!”
      “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的。”既然无法善了,索性将事情闹大。淀云说的对,宣姑姑算是什么。这延禧宫的正经主子,咱还没见着呢。
      “没用的……”
      宣姑姑召来的小太监已在一旁刷刷站齐,只等她一声令下。
      事到临头,我反倒不怕了,拉着夏如低声道,“我皮粗肉厚,他们打我不死,但良主子问你,你可千万不能认,不然我这可就白挨了呢。”
      “没用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夏如甩开我的手,一脸泫然欲泣,“良主子虽好说话,但你想她是会听宣姑姑的,还是会听你我的……”
      我深深吸气,抬头望望宣姑姑恼羞成怒的样子,再盯住夏如道,“不能认。”一认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夏如怔了一怔,冻得发紫的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出声,最后终于在我的注视下极缓极轻地点头。
      我松了口气,只听宣姑姑怒道,“把这个不要命的狗奴才给我拖下去……”
      话还未完,右边明室的帘子忽然一动,里面出来一个面容清丽的小宫女,向着宣姑姑请安道,“姑姑,主子说传她们两人进殿。”
      宣姑姑闻言一震,狠狠剜我一眼,随即步履生风地直直朝殿内走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了,我说,“回去储秀宫第一件事就是问隔壁的臻儿买本黄历。”
      “什么?”
      我朝她笑笑,“出门之前那丫头拽着我嚷嚷说今日不宜出门,看来也不全是瞎扯。”
      “你还有心思说笑!”
      “夏如,”我歪头看她,“你知道黄历还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说今日凶中带吉。”
      我透过迷茫的雨雾望向堡垒一般森然而立的宫殿, “咱们会没事儿的。”
      话音刚落,方才出来的小宫女已在面前站定,“良主子传二位问话,请跟我来。”
      我和夏如在外间门口等着,身上的雨水嘀嘀嗒嗒落在地毯上,拖出长长一段水渍。温暖的内室传来阵阵人声,“即是荣嬷嬷来了您也推病不见,现在传这两个不懂规矩的丫头,让人看见了可不知该怎么说您呢。”
      宣姑姑苦劝了半日也不见停下来,硬把我和夏如说得和豺狼虎豹似的,仿佛一进去就会将她主子拆卸下腹。不由望了望领我们进来的小宫女,她瞟我一眼,傲然道,“你们且等着,用不了多久。”
      室内沉默一阵,宣姑姑掀了帘子出来,原本的一脸无奈在看见我的瞬间变为愤怒,那目光恨不能将我戳出个洞来。她带着怒气硬邦邦道,“跟我进来。”
      大概是焚惯了心字香,香炉未燃,屋子里茉莉的素馨却是萦绕不去。一进门就看见荣嬷嬷送来的宝石盆景大剌剌抵门摆着,红珊瑚、玛瑙、珍珠制成的珠穿梅花,这恐怕是我两辈子加起来见过最高档的抵门石了。
      我抬眸,看到了面对宣姑姑的雄辩始终一言未发的良妃。
      “良主子吉祥。”
      一身色如水晶的艳异紫服,长发却绾成松松一个宝髻,承不住一只点翠流云簪,垂下的珠晶不步自颤,盈盈坠在鬓边。她正垂眸看手中的喜色的礼单,另一手轻轻软软拂在珐琅手炉上,此时柔声道,“起吧。”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造金屋以藏之’不足形容此刻的感想,在她抬头的刹那,忽然能体会到段誉初见玉像的心情。
      神仙阿姨……
      “事情我都知道了,”她坐直身体,乌眸凉如古玉,“不过短了件东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都跪了这么久,这罚也不用再罚了,你们这就回去吧。”
      我瞪大眼睛,难道这就是室内甚少陈设的原因?一宫之主的正殿居然比被陶嬷嬷占领的储秀宫还要朴素。
      “主子,这可不妥!”宣姑姑大惊失色,“这些个奴才本来就未将延禧宫放在眼里,如今这事儿要是这么轻易就了了,以后还指不定怎么着呢!依奴婢看,这二人非严惩不可,让人知道延禧宫也不是好欺负的。”
      菱唇略勾了勾,良妃并不说话,只是沉静地看着她,望得对方在不知不觉中将头越埋越低。
      她轻轻搁下手中的礼单,“你们下去吧,替我问候陶嬷嬷。”
      宣姑姑依旧低着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我有些失神,难道因为她一句话,这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了结了?我确实希望夏如没事,但这样真的可以吗?明明是被诬偷窃,却硬被说成获罪赦免。
      身边的人如释重负一般轻轻吐了一口气,我望定夏如,真的可以吗?
      雨中说的话在不经意间被想了起来,真是因为我——受不得半点委屈……吗?
      这一犹豫,夏如已经拽着我磕头谢恩。
      不对。
      我挣开她的手。
      “等等!”
      我惊讶地抬起头,喊这一嗓子的可不是我。
      被我认定缴械投降的宣姑姑已不似方才般激动,跪下磕了个头方道,“主子谦和仁善,这宫里何人不知,今日执意饶过这两个丫头,云宣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可是主子就算不为自己打算,那也得为八爷想想。”
      我一对上她的目光,一颗心仿似沉至谷底。这番话较先前的慷慨陈词恭顺百倍,却说得一直淡漠应对的良妃神情一凛。
      老八,死穴。
      “良主子开恩。”这头,夏如依旧磕了下去。
      但良妃若真有心严惩我和夏如以震慑众人,借此立威,又有谁会在意事情的真相,在乎夏如是否无辜。
      我这祸闯大了。
      “良主子,奴婢是冤枉的。”除此之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
      良妃的视线游移在夏如和宣姑姑之间,几不可察地轻轻叹息,重新拿起炕几上的礼单,微微一扬,对宣姑姑道,“拿去让她们自己看看。”
      我粗粗浏览一遍,这礼单上东西不少,都是些没听过名子的古怪物件,但加起来也只怕抵不过门口那块抵门石。
      良妃垂眸拨着手炉里的炭火,“东西可对?”
      “奴婢……”夏如的声音听起来像死水一样,“不识字。”
      宣姑姑冷笑,“难怪有胆子私藏!”
      “少了什么?”
      “回主子,少了一件珐琅定镀铜盖白斗珠缨络刘挂。”
      良妃沉默着,一室寂静,只有熟铜拨子碰着手炉的叮当声。我睁大眼睛,盯着礼单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姑姑可否将这几个字指给奴婢看看?”
      宣姑姑讶然瞪着我,“你识字?”
      我摇头,“不识。”
      在她拒绝之前,我跪下磕头,“奴婢求良主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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