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中窥天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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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尉的女儿(微缩版)


      万道霞光铺洒在茫茫白雪上,一点点地变成变深、变黯,最后掉落进峡谷中,天色瞬间黑了许多。
      马车沿着一条雪橇滑过的痕迹缓缓前行,车夫不时抬头望一眼远方的天空,突然指着东边的一朵小白云说:“少爷,暴风雪怕是要来了,我们还是顺原路返回吧。”
      听说这里一旦刮起暴风雪,整个车队都会被活埋,但我觉得风还不大,或许能在风暴到来之前赶到下一站的,因此吩咐车夫快点赶路。
      那朵小白云渐渐扩散成一片铅灰色的阴云,布满整个天空。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似一头张牙舞爪的野兽,怒吼着向我们扑来。刹那间,黑沉沉的天空便与这雪的海洋交织在一起。马儿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不久便停下来。
      我环顾四周,希望能辨别出房屋和道路,但是除了浑然一片的暴风雪,什么都看不见。突然,我发现前方有个黑点子,我吩咐把车赶到那边去。走近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个流浪汉。
      “喂,你熟悉这地方吗?能不能带我到客栈去?”我问道。
      流浪汉灵巧地爬上驭座,对车夫说:“往右拐,不远处就有人家。”
      “哪儿有路?”车夫拉下脸来,“不是你自己的马车,你当然不心疼。”
      “风是从那儿吹过来的,我闻到一丝烟火气息,可见村庄离此不远。”流浪汉机警地答道。
      当我们来到客栈,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客栈老板将我带到一间小巧洁净的客房,房间里点着温暖的松明。我这才看清向导的容貌,他年逾四旬,仪表堂堂,一把灰白的胡子,两只眼睛相当灵活,穿着破旧的厚呢上衣和鞑靼人的灯笼裤。
      次日醒来时,暴风雪已停止,草原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白得有些刺眼。为了感谢向导的帮助,我吩咐萨维里奇给他半卢布酒钱。
      “少爷,我们可没那么多钱。见人就施舍,那你自己很快就得挨饿了。”萨维里奇直皱眉头。
      “那好,把我的那件兔皮袄给他,他穿得太单薄了。”我冷冷地说。
      “行行好吧,少爷!”萨维里奇埋怨道,“这家伙转个身就会拿它换酒喝的。”
      “老不死的,我拿它干什么,不用你操心。”流浪汉说着,一把夺过兔皮袄,迫不及待地套在自己身上。这件衣服连我穿着都嫌紧,何况他……我正有些担心,只听“哧”的一声,后背上已经绷出一条近半尺长的口子。
      流浪汉十分高兴地穿上兔皮袄,临走时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愿上帝报答你的好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
      我带着父亲的介绍信,到奥伦堡拜见安德烈•卡尔洛维奇将军,被他分配到距此四十里路的白山要塞,在伊凡•库兹米奇上尉手下当差。我被安排在河岸上的一间房子里,距离要塞不远。
      次日我刚打开门,便看到一个青年军官迎面走来,他说自己叫施瓦勃林•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是司令太太请我去吃饭。他身材适中,肤色黝黑,脸型并不好看,不过还算精神。施瓦勃林的谈吐尖酸刻薄,很富有吸引力,我很快就从他口中对周边情况有所了解。
      独眼老头伊凡•伊格纳季奇和使女帕拉什卡还在餐桌边张罗。这时,从楼上走下一位妙龄少女,她面色红润,梳得很光滑的淡黄色头发被撩到耳后。一见到陌生人,她便羞红了脸,大约这就是司令的女儿玛丽亚•伊凡诺夫娜吧,起初我对她印象不佳,因为施瓦勃林说她有些傻头傻脑。
      我后来发现,玛莎温柔娴雅,善解人意,压根不像施瓦勃林所说的那样愚蠢。而他老是取笑司令一家,尤其是对玛莎极尽挖苦之能事,令我越来越反感。
      一天,我写下一首小诗,声情并茂地念起来:“驱除我心中的情思,我要将美人儿抛在脑后;噢,我回避着玛莎,要让心灵获得自由……”
      “哟,好一位多情的诗人!”这时施瓦勃林走过来,尖刻地笑道,“不过你若想真正得到她的垂青,就不要向她献这种小殷勤。”
      “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血沸腾起来。
      “因为根据我的经验,她更喜欢的是耳环,而不是一首情诗。”他阴险地冷笑道。
      “胡说八道,玛莎根本不是这种人!”我疯狂地叫道。
      “你必须为你的无礼付出血的代价。”施瓦勃林霎时变色,“我要跟你决斗!”
      “悉听尊便!”我恨不得撕烂了他,一口承下来。
      我们顺着陡直的小路走下去,在河边站定,同时拔出剑来。施瓦勃林的剑法比我娴熟,可我比他健壮勇猛,况且我也曾学过几手剑术,因此斗了好久都不分胜负。渐渐地,我看出他有些体力不支,便加紧攻击,差点将他逼地进河里。
      “住手,快快住手!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忙循声望去,只见伊格纳季奇正从小路上飞奔过来,我忽觉右胸剧烈地一痛,便不省人事了。
      当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个欢快的声音叫道:“啊,你终于醒了!”玛莎又是落泪,又是笑,“在这五天里,人家不知有多担心!但我知道,这次决斗一定不是你挑起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惊讶于她对我的信任,心中有着说不出来的甜蜜。
      “因为在你到来之前两个月,施瓦勃林向我求过婚。他为人机警,家境又富裕,可是我一想到与他长相厮守,就感到发怵……”
      原来如此!怪不得施瓦勃林老是跟司令一家过不去呢。
      “那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紧紧住她的手,贴在满是泪水的脸上,生怕也遭到她的拒绝,她没有把手抽回去。
      “等你完全脱离危险再说,”一个热烈而温柔的吻然倏地印在我的脸颊上,“好好养伤吧,就算是为了我。”我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跳走了。
      她爱我,而且答应了我的求婚!我欣喜若狂,感到浑身充满无穷的力量,身体加速康复了。
      我打算致信给父母,求他们同意我和玛莎的婚事,不料前方传来紧急军情:顿河哥萨克、分裂派教徒叶美里扬•普加乔夫越狱后,僭称先帝彼得三世名号,并纠集匪帮四处作乱,已攻克数座要塞,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此次暴徒来势凶猛,而白山要塞仅有130个士兵,任务十分严峻。司令正与我们商议应敌对策时,城下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唿哨声和呼喊声,叛军跳下马来,在匪首的带领下直逼要塞。
      司令下令开了一炮之后,大喝道:“打开大门,往外冲啊!”
      可是驻军都胆怯地扔下枪,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叛军很快冲进要塞,将我们包围起来,用绳子捆住,拖到广场上。
      普加乔夫威风凛凛地坐在司令家台阶的圈椅上,穿着绣有金银花饰的哥萨克大红袍,戴着金色缨络的貂皮高帽子,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我感觉似乎有些熟悉。
      没多久,司令夫妇就双双被吊在半空中,两个士兵又向我走过来。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施瓦勃林也站在叛军中,头型和衣饰都换成了哥萨克式。他走到普加乔夫身边耳语几句,普加乔夫看都没看我一眼,便挥了挥手道:“绞死他!”
      我被拖到绞刑架下,脖子套上绞绳,闭目等死,只听一个熟悉的叫道:“且慢,且慢!”我那可怜的老家人哭喊着,“放掉我家少爷,你们会得到赎金的。要是为了儆戒别人,大可绞死我这把老骨头。”普加乔夫向士兵努了努嘴,他们便将我放开了。
      我呆立良久。不知何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摇了几下:“少爷,咱们也该走了。那个在客栈骗去你兔皮袄的酒鬼,今天倒是挺威风的!”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感觉与他有些似曾相识。
      我该怎么办?我明知留在被叛贼占领的要塞不合适,可又舍不得离开玛莎。万幸的是,当晚普加乔夫在盖拉辛神父家吃饭时了召见我,答应明天放我走,还送给我一匹巴什基尔马和一件羊皮袄。
      临走前,我偷偷看望了玛莎。神父太太低声告诉我:“好险,刚才差点出了乱子!那个僭皇正在喝酒,不料躲在隔板内的玛莎□□了一下。他立刻走进去,问这姑娘是谁,我说是我外甥女,这才蒙混过关。”
      我快马加鞭地赶到奥伦堡向将军汇报,将军立刻派人通知各下属召开军事会议。我在会上慷慨呈辞,请求火速出击,这个僭皇是决计挡不住正规军的!会议上掀起了一阵不满的浪潮,所有的官员都极力反对我,将军也不肯出兵。我失望至极,只好每日单枪匹马地冲出城去,与普加乔夫麾下的骑兵进行交战。
      有一次,我追逐着一大群敌军,碰到一个掉队的哥萨克,我正要举刀向他砍去,他突然脱下帽子大叫道:“彼得•安德烈伊奇,一向可好?”
      原来是马克西梅奇,他故意落单,以便将玛莎的信捎给我。我浑身颤抖着拆开,不禁大惊失色,施瓦勃竟然逼着玛莎嫁给他,只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假如到时她还不答应,他就要下毒手了!
      我风急火燎地闯进将军家里,请求他给我一连士兵和五十个哥萨克扫平白山要塞。将军正悠闲地吸着海泡石烟斗,他凝视着我半晌,才说:“徒逞匹夫之勇,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沮丧地出了城门,用马鞭狠狠抽了座骑一鞭,马儿负痛疾驰而去,却听萨维里奇在后面喊道:“少爷,慢些走,我的这匹老马跟不上!”我只好微微收住缰绳。
      我们来到一条峡谷,远方现出几个手持棍棒的农民,大约是普加乔夫的前哨。我打马飞奔,想趁着夜色的掩护逃脱,哪知萨维里奇已被他们拖下马,我只好调转马头回去救他;他们叫嚷着扑向我,将我们带进一间小屋。
      普加乔夫坐在神像下,身穿大红袍,戴着高帽子,威风凛凛地叉着腰。许多下属簇拥在他身后,个个显出毕恭毕敬的神情。他一眼认出我来,便露出笑容:“啊,尉官先生,近来可好?”我沉默不语,他以为我不愿当众讲,便屏退了左右。
      “我要去救我的未婚妻,施瓦勃林想霸占她,已将她软禁了。”
      “我会好好收拾这个混蛋的,教他知道欺侮弱女是什么下场。”普加乔夫提高嗓音说,“我要亲眼看着你俩喜结良缘,还要在婚礼上开怀痛饮呢!”
      次日早晨,普加乔夫叫我上他的马车,一同前往白山要塞。马车停在司令家门口,施瓦勃林将僭皇殷勤地扶下马车,但是一看到我,立刻有些慌张,不过很快镇定下来。
      普加乔夫问了一些要塞的军情,之后话锋突转:“听说你在这儿关押着一个姑娘?让我看看。”
      皇帝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施瓦勃林只好带着普加乔夫到玛莎的房间去,我也紧随其后。
      施瓦勃林抗议道:“皇上!您有权随便命令我,但是请不要让旁人走进我妻子的房间。”
      莫非他已霸占了玛莎?我不禁气得浑身发抖。
      “我想带谁就带谁去,不管她是你什么人。”普加乔夫断然说道。
      到了房门口,施瓦勃林又推说没带钥匙。普加乔夫向门飞起一脚,门锁应声脱落。
      玛莎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穿着破衣衫坐在地上。普加乔夫走到她面前问道:“告诉我,姑娘,你丈夫为什么要处罚你?”
      “不,他不是我丈夫!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这种人!”玛莎尖叫道。
      普加乔夫恶狠狠剜了施瓦勃林一眼:“你竟敢欺骗我!”施瓦勃林一下子瘫倒在地。他又含笑着对我说,“你看是否该去请神父来,让他给外甥女完婚?我可以代替你父亲为你主婚。”
      “皇上!这个姑娘根本不是神父的外甥女,而是上尉伊凡•库兹米奇的女儿,安德列伊奇也在欺骗你。”施瓦勃林狂叫道。
      “这是怎么回事?”普加乔夫的目光电击般地投射到我身上。
      “他说的没错,”我老实承认,“可是假如我对你的下属如实相告,他们肯定不会留活口。你是我的恩人,我愿意用生命来报答你的恩德,只要你不叫我做有损荣誉和违背良心的事。请你善始善终,让我带这个孤女走吧。将来不管你在哪里,我们每天都会为你祈祷!”
      “那好吧,” 普加乔夫被我的真诚深深地打动了,“带着你的心上人一起远走高飞,愿上帝保佑你们白头偕老!”随后,他给我签署了一张随意出入的通行证。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们顺利地走出叛军占领的最后一个要塞,不觉长舒一口气,哪知又落到一群骠骑兵手里。我们被带到一栋小房子里,五六个骠骑兵正在赌博,我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曾在客栈中结识的朋友祖林。我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受到很好的招待。听从他的劝告,我让萨维里奇护送玛莎回老家,自己则留在部队。
      转眼已是二月底,叛军还驻扎在奥伦堡,然而政府的军队已集结在四周,并逐渐形成合围之势。不久,戈里岑公爵在塔吉谢瓦要塞击溃叛军,给这次暴动以致命的一击,匪首被捕的消息也随后传扬开来。
      祖林给了我几天假期,我终于可以去见父母和玛莎了!我正在收拾行李,却见祖林拿着一张纸忧心忡忡地走进屋子,我的心不觉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那是一张机密通缉令,命令各部门长官务必将我逮捕,并立即押送至喀山,交给普加乔夫案件审查委员会。
      我被委员会提审了一次,再次遇到生命中的克星——施瓦勃林,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头发全白了。他用微弱然而恶毒的声音说道:“格里尼奥夫是普加乔夫派到奥伦堡的奸细,每天借出击之名送交有关城里活动的情报;后又公开投降僭皇,以便加官进爵。”
      当法官问我有何辩解时,我将自己在风雪中遇见普加乔夫的事告诉将军;我正想继续说明我与玛莎的关系时,突然想到,假如我提起她,委员会肯定会传她到庭讯问,她的名字就会跟那帮恶徒搅在一起,因此我决定保持缄默。
      后来发生的事我虽未亲历,但因玛莎向我讲过无数次,便如同我在场一般:我的父母收留玛莎后不久,前方就传来我参与僭皇叛乱、并将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这个飞来横祸几乎送掉他们的老命。玛莎带着忠心的帕拉莎和萨维里奇来到彼得堡,以上尉之女的身份求见女皇叶卡杰林娜二世,将我俩的关系如实告诉女皇,终于得到女皇的特赦。
      处决普加乔夫的那天,我也来到广场送他一程。他从密集的人群中认出我来,并向我点头致意。刹那间,我的眼泪飞泻而下。或许在许多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介杀人如麻的草寇,然而我永远记得,他是如何成全了我的幸福。

      2013年1月30日于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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