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侠忠烈传

作者: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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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赵元昊犯边侵环庆展南侠领旨辞东京


      南侠忠烈传

      这是宋仁宗景祐元年的秋天,中秋才过。今年少雨,天气格外炎热,秋老虎肆无忌惮的撒播着热辣辣的光芒,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的嘶鸣着,街上的热闹却没有因为天气的炎热而稍微减少半分。大相国寺向来是京师开封最为繁华热闹之处,一路沿街店铺鳞次比肩,此时又是日头当午,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小贩们更是扯足了嗓子叫卖:“砂团子来!一个只要四文钱!”、“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啊!”①……

      一个军官打扮的男人匆匆从街道中央穿过,挤得密集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有个闲汉被这人挤倒,便不依不饶的捉住了他的裤脚,喊道:“哎吆吆!我的腰要断啦,疼死了,疼死了!”军官似乎是有急务在身,一脚踹开了那闲汉,喝道:“滚开!”闲汉一跃,紧紧搂住了军官的腿,哭喊道:“打死人喽!”旁边小贩笑道:“爷不要跟这厮计较,随便给他几个钱打发了也就是了。”军官抽了腰上朴刀出来,怒道:“你这厮还不快滚,要试试爷的刀快还是你颈子硬?”闲汉一发惫懒,躺在地上笑道:“龟儿子有种杀了爷爷。”军官一发愤怒,举了举手上朴刀,正要砍下,手臂却给人拿住,动弹不得。

      军官扭头看时,一个武官打扮的青年笑着松开了手,道:“这厮是东京有名的滚刀肉,兄台何必跟他计较,没的污了手上的刀。”这青年笑对军官说话,眼睛漫不经心的瞪了那闲汉一眼,闲汉起初没有在意,待看清楚青年模样,身上一抖,讪笑着起身唱了个肥诺:“展大人……小的老娘害病,没奈何,找个外乡人趁点钱花,不想冲撞了您老人家的朋友。”青年摇头道:“你老娘又犯病了?我看八成是被你气的,多时改了这懒毛病,多时你娘病就好了大半。”说着从腰里摸了一小串钱丢给了那闲汉,闲汉捏了捏钱,大喜过望,躲躲闪闪的给军官拱了拱手,一溜烟也似跑了没影踪,刚才那给军官出主意的小贩笑骂道:“这厮运气倒好,碰到了展大人。两位爷要药瓜儿么?新鲜的,今早才雕出,只要三文一枚。”青年一笑,抛了几文钱给他,伸手从筐里拿了两枚,递了一枚给军官,笑道:“这是东京小食,聊解渴罢。那汉子家世甚是可怜,自己又不争气,倒叫兄台见笑了。”军官拱手道:“是在下卤莽。失礼了,在下周泰,字子平,还要多谢兄台解围。”青年拱手道:“在下开封府展昭,字熊飞。”军官望着日头,脸上显出焦急之色:“在下军中有急务,恕礼数不能周全,要先走一步了。”展昭点头道:“无妨,兄台有急务,这就请罢。”周泰诺了一声,快步而去。

      展昭望着周泰远去身影,想道:“这位周兄看来似乎是禁军中人,莫非我朝边境又有什么变故?若是外邦有意于我朝,那可是男儿从戎赴死报效国家的时候了。”他摇摇头,觉得自己也许想得多了,心中却突有一股慷慨热辣之气涌将上来,低声道:“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他猜的倒也没错,这周泰正是西北经略安抚使范雍派来,向朝廷枢密院来禀报边境元昊入寇的紧急军情的。

      周泰到了枢密院,一经禀报,枢密院人人失色,连忙派了人入宫求见皇帝。这时皇帝赵祯却不在寝殿福宁殿,而是在杨太后宫中陪坐说话。福宁殿总管太监李顺民安排枢密院来人回去,便袖了军情表章向杨太后宫中而来。

      杨太后年事渐高,自前日在御花园中着了风寒,一直缠绵未愈。她虽然不是当今的生母,但皇帝赵祯生性至孝,晨昏定省从不怠慢,自她患病,更是每日在太后宫陪杨太后说话散心,以解她病中寂寞。这日正说到草野奇闻,赵祯笑道:“母后久在后宫,不知外事,只道那些游侠都是传说中人物,其实上次母后降香大相国寺,一直在门口守卫的展昭便是游侠。”杨太后讶然道:“哀家见他可不是体壮腰圆的八尺大汉,礼数也很周全,还以为是哪家贵戚的孩儿,怎么竟是个草莽豪杰?”“母后这可看的差了,他是江南人氏,因为喜欢行侠仗义,有个外号叫做南侠。此人身手犹如前朝侠盗空空儿,高楼顶上腾挪如意,落地无声,剑法也很可观。母后想听江湖故事么?他虽然跟着包拯,职分上却是禁军殿前散指挥,下次轮他值宿内宫,母后叫他进来就是。”杨太后常年居于深宫,甚少听闻民间逸事,听赵祯说的有板有眼,忍不住问道:“朝廷竟要招募这些奇人异士?”赵祯见杨太后动问,笑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嘛,这些草野豪杰留在民间,不是惹祸的根苗,就是造反的领袖,羁縻在朝,一是免了民间的动乱,再者也为朝廷边防作养了人才。母后素来知道如展昭一般的殿前散员,内中都是诸州府的强梁。不过他是因为包拯索要,因此目前才在开封府办事罢了。”原来有宋一代,太祖赵匡胤起自江湖,深知草野奇人的厉害,因此专门在禁军之中设了殿前散员之职,招募江湖人物,授以散指挥、散都头、散祗候等职,用以收拢其心,不至于为祸,杨太后不通国政,自然是不知道的。

      赵祯沉吟道:“如母后所见,展昭谨慎文雅,确与一般草野江湖人物不同,倒是不必与其他散员同等视之,或可略加重用。”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失的一笑:“是朕的不是,又用朝政来烦扰母后了。”杨太后慈爱的看着赵祯,微笑道:“不妨事,老婆子长天无事的白受供养,给官家分分忧也是好的。”两人相视一笑。杨太后转头间,忽得看到殿门前跟皇帝的福宁殿总管李顺年依在门口,焦急的朝里张望,便知是朝中有事,不舍的看了赵祯一眼,道:“李顺年,你在那里张望个什么?有事进来禀告就是。”李顺年巴不得这句话,应声小步跑了进来,行过了礼,便走到赵祯身边,附耳道:“皇上,西北经略遣使来报,有紧急军情!”

      自明道元年冬天夏王赵德明薨逝,其子元昊继位以来,虽伪饰恭顺,但他屡次侵犯吐蕃,整军备马,所图者甚大,令得大宋君臣也暗自警惕,保大军驻扎环州,地临西夏,向来是大宋的防备重镇,今日环庆路保大军联袂来报,定然是西夏有事,赵祯听李顺年报得一句,便已勃然作色:“元昊竖子胆敢犯我大宋!”杨太后忙劝道:“官家勿动怒,想那元昊,不过贼寇一流,只需一道旨意斥责,也就是了。”赵祯苦笑一声,施礼道:“今日母后坐的久了,想必劳乏,朕先告退了,请母后要多加摄养身子。”杨太后点头道:“官家自去,莫要耽误国事。”

      赵祯出得殿门,一边快步向福宁殿走去,一边连声吩咐:“召张士逊,吕夷简、包拯政事堂候见。”李顺年一路小跑着领旨,看着赵祯再无话,方快步跑去传旨了。

      张吕二人住在宣德门外,距皇宫仅是咫尺之遥,包拯兼知开封府,方便起见,便住在开封府后衙,待他进得宫来,张吕二人已是先到了一步。包拯挽袂而入,恰巧便撞上吕夷简与张士逊这两个枢机相臣君前争辩,却都已带了些火气。
      “陛下!西北经略安抚使已经有人,范雍经略西北并无大错,为何定要撤换?何况张相国举荐之人,未必能合边疆之用,试想橘树南则为橘北则为枳……”吕夷简冷然开口,他素来温文尔雅,就是有所不满,言辞之间也必然不伤大体。“他没有大错就是过错!国家令他守卫边防,他却将近十年毫无建树,如今更是养得贼酋元昊兴兵作乱,这等庸臣要来何用?”张士逊两朝元老,沉稳端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他今日手指紧捏笏板,颌下胡须微微颤抖,显然心中已甚是恼怒。吕夷简淡淡道:“张枢密小心,气怒攻身于您不利。我不是替他说项,范雍当年文章张枢密也赞过的,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太祖太宗时党项小儿便暗藏不轨之心,如今想来有辽人指使,自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怎能将责任都推在他身上?”张士逊沉声道:“吕相公说的虽是有理,但传闻范雍私帏不修,身边还有辽人赠送的姬妾,此人可不见得有吕相公所说的赤胆忠心。于此用人之时,小节可也不能轻忽。”吕夷简却是付之一笑:“此时国家有事,君臣不可相疑,张枢密千方百计要入范雍之罪,却不知为何,怕是夹袋里早就预备好了人物罢。”吕夷简如此咄咄逼人,但张士逊确实早有西北经略安抚使人选的腹案,若干脆利落的否认了,那他又如何再向皇帝推荐,一时不免踌躇,恰好看到包拯进殿,一时如遇救星:“吕相公,你我争执不下,当局者迷,不如请包大人也来评断一番如何?”吕夷简抚掌道:“张枢密说的有理,包大人旁听许久,对于那元昊侵略环庆两州之事定有真知灼见,不妨说来一听。”
      包拯以不防被拉入了战团,不禁微微摇头,他与范雍曾有交往,知道此人才具泛泛,却最重清名,何况党项撮尔小族,又有什么本钱收买这个眼高于顶的显贵高官?但他以三司使身份兼知开封府,负责国家财政,向来不参与朝中政争,便道:“范雍镇守边关多年,虽与辽夏均偶有争执,但其镇守之功利在国家,瑕不掩瑜,究竟军前细务如何,我等远在京师,毕竟不能目睹,以我之见,不如先查个清楚,再作道理,军前换将乃是大忌,若范雍并无劣迹,贸然举动反而会伤了将士之心。”
      张士逊与吕夷简听得他这一番话,不禁哭笑不得,这位“阎罗包老”虽是铁面无私,但以他立场,说出这番话来却也不在意料之外。两人正准备开口,高踞御座之上的赵祯却是两手一合,赞道:“包卿所言有理,范雍劣迹未显,又有功于国,怎么能不查清楚就贸然处置?此事暂且撂下,待查清之后再说罢。”他听着坐下大臣争吵不休,心中本是厌烦,见包拯提出这般建议,心中不禁点头称是,转念一想,又向三名大臣道:“既谈到了此事,三位爱卿也当有所举荐,去到环庆路诸军查访之人,须得忠肝赤胆,武艺高强,又得胆大心细,不至于误了大事。”
      包拯奏道:“臣属下护卫展昭,本是皇上所赐,此人虽曾为江湖草莽之辈,但重义轻生,武功也堪称一时之选,在臣幕僚之中实是大材小用,臣不愿藏私,愿为国举此干才。”展昭布衣之时,曾数次救了包拯的性命,包拯因此举荐于赵祯,赵祯当年不过弱冠,年轻好奇,亲自看过了展昭演示武艺,大加赞赏,封为禁军殿前散指挥,却只是个闲职,镇日无聊。包拯知道展昭素存鸿鹄之志,好生过意不去,便找皇帝要了展昭来开封府办事,也算为国出力,遂了展昭心愿。今日既有时机,他便想起荐了他出去,若能得皇帝青眼,不至耽误了展昭青云之志。赵祯想今日恰与杨太后谈起此事,手指敲击御座扶手数下,心中便已下了决断,微笑道:“包卿看人那是不会错了,等会子就叫进罢。说起来,当年展昭入仕,还是朕作的考官呢。”张吕包三人也随着他笑了起来。
      展昭他有禁军身份,也与几个同僚交好,自护卫了包拯入宫见驾,便自去值房里坐定,与禁军们猜枚作乐耍子。正热闹间,政事堂小黄门张驷气喘吁吁的敲门道:“展昭展大人可在这里?”抬眼见到展昭,一把拉住道:“展大人原来在此高乐,害我找的好苦。官家叫进,这就随我去罢。”
      展昭自忖近来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体,众禁军都道:“保不齐展兄弟要高升,到时可得请酒。”展昭一哂:“我文不能提笔,武不能领兵,只好跟着诸位弟兄胡混,可没什么能叫官家看上的。”众禁军哄然而笑,展昭拱了拱手,跟着张驷去了。
      皇帝召见展昭的地方却不在平素见臣子的福宁殿,张驷带着展昭左转右拐,迤俪来到一所偏殿,对展昭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笑了笑,便悄声退了下去。这殿里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墙,角落铜鹤口中袅袅青烟盘旋散开,正中是一个书案,上面乱七八糟堆了些折子书卷等物,虽是白天,依旧明烛高烧,映得屋里甚是明亮,皇帝正坐在书案后面,头也不抬的批阅奏章。展昭进得殿来,便向上跪下行礼叩见,赵祯这才抬头,笑道:“你是禁军,份属近臣,行礼不必烦琐,起来罢。”展昭尊旨起身,赵祯放下了手中毛笔,起身走了两步,问道:“当年展卿入仕。是朕做的考官罢?你那些剑术轻功,确实非凡。”展昭躬身道:“微末小技,何以当皇上赞誉。”赵祯缓缓踱步,忽然扑哧一笑:“朕不过二十,你也年纪不大,何必谨慎恭敬如此?朕整天看着外头那些老臣还不够么?”展昭莞尔:“皇上万民之尊,自有威仪,臣不敢放肆。”他虽然这样说,神色已不比刚才那样肃穆。

      赵祯又踱了几步,揉了揉肩,叹道:“朕素来爱马,但近年亲政之后,已经少有时间去亲近马匹,倒是肩背总有些酸痛,真是羡慕煞你们这些武林人物,行侠仗义,自由自在。”展昭微笑道:“武林人物行侠仗义,不过是一人之力,哪里比得了朝廷法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见赵祯揉了揉肩,神色疲惫,忍不住提起手掌,遥遥控住了赵祯双肩,真气微注,赵祯微微一怔,却突然觉得一股清凉微麻之气透体而入,困乏立解,头脑也为之一清,不禁道:“这是怎么回事?”展昭淡淡道:“江湖小技而已,皇上如时常觉得困乏,不妨闲来打几套太祖长拳,强身健体。”
      赵祯看着展昭举止从容自如,心里也觉得一阵轻松舒畅,却不愿在他面前显示,便道:“改天再试试罢。”顿了顿,续道:“记得你是常州人?现在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展昭听得他问家人,肃然躬身道:“微臣家族凋零,父母早逝,除了家中老仆展忠守墓,就再无亲人了。”赵祯“噫”了一声,叹道:“展卿家世竟如此孤苦。”展昭犹豫了一下,道:“微臣小时曾有追问,母亲说道还有一个远支姨母,只是流落异域,也已多年杳无音信。”赵祯心道:“前朝动乱,天下糜烂,流离失所者何止他一家,终究是要天下太平,方能保得百姓安乐。”他沉吟一下,又想:“展昭家世简单,去往西北正是上佳人选,但他孤身一人,若有个万一,那展家就要绝后……”展昭心中七窍玲珑,察言观色,看得出皇帝心中犹豫难决,便道:“皇上是有事差遣展昭么?”赵祯踌躇了下,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朝会说起党项元昊贿赂西北经略范雍,祸乱边境,朕甚忧虑,包爱卿举荐你去查清范雍是否确有劣迹。但边境险恶,爱卿家中再无其他亲眷,若有个闪失,怎么可好。此事就撂下罢。”展昭心中一热,躬身道:“微臣虽然愚钝,报国也不敢后人。还请皇上成全!”赵祯摇头道:“展卿啊,朕深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理,你家中一脉单传又别无亲戚,也该替九泉之下的父母想想。”展昭道:“先父在生之时,曾有庭训,但凡社稷之事,应生死以许之,养亲为小孝,报国为大孝,如今言犹在耳,微臣不敢以家事致皇上之忧。”赵祯双掌一合,大笑道:“养亲为小孝,报国为大孝,说的好!朕准了。展爱卿,你此去务要多加小心,查清真相。”他犹豫一下,又道:“你此去,若有变故,只需听命于持朕密谕之人,其余事宜么……准你便宜行事。”展昭神色肃然,跪地道:“微臣尊旨。”
      赵祯踱着步子,缓缓道:“夏人先前还臣服我朝,但近来在边境屡有挑衅,辽国势大,我朝全力防备犹时时忧心,若辽人勾结夏人,在我边境起事,两面对敌,我朝力有不逮。但朕料夏人性子贪婪,已不满足于我朝互市之恩,近来屡屡在边境启衅,侵掠州府,或更有贼心,也未可知。你此去不但要查清范雍之事,更要打探辽夏之间是否有所勾结。事关重大,勿失勿忘。”他一边说话,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展昭双拳一紧,沉声道:“展昭必不负皇上所托!”
      赵祯一扫适才那温文和蔼之态,旋风也似转身,从壁上取下一柄长剑,几步走上前来,双手递给展昭,方道:“宝剑赠壮士,此剑名龙渊,传说乃神龙所化。朕今日将它交在你手中,愿展爱卿如青龙入海,马到成功!”展昭伸手接过,赵祯却不放手,双眼深深看入展昭眼中。展昭胸中血气一阵翻涌,大声道:“微臣必不忘皇上所托,不负龙渊宝剑之赠。报效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两人对视良久,赵祯才放开了紧紧握在龙渊宝剑上的手指,拍了拍展昭双肩,声音似乎已有些嘶哑:“去罢,记得今日你我所言。他日归来,我依旧在此处为你接风!”

      展昭出得宫门,远近内侍禁军三三两两,还如方才一般,他心中却已大是不同,他仰天一笑,只觉天空一碧如洗,幽深辽阔,忍不住长吟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突然觉得自己失态,左右看去,却无人理会。展昭微微一笑,也不再去值房,径回开封府去了。

      展昭自觉将有大用,于是紧着交接分内事务,拾掇远行所用,但过得一旬有余,朝廷却还未下文于展昭,他心中急切,却不能显于言表,于是心中愈加患得患失,生怕是皇帝又改了主意,不要他去西北,但每每兴起此念,便抚摸着龙渊宝剑,想象皇帝那日托付之重,心中便安定不少,加之包拯已知皇帝吩咐展昭之事,近来少有事交付与他,展昭无事,有时便也上街闲走不提。

      虽说农人秋天正忙,但开封万国冕毓之城,冠盖云集,市井繁华岂会有所稍减,依旧是汗下如雨,掩袖成云,种种热闹之处不可胜数。大货行街是开封最热闹不过的一条大街,万国货物在此集散,远近商贩充塞其间,住在北城的达官贵人也时常就此路去往皇宫。

      这时街上正是热闹,突的远处便传来清道威吓之声。几辆正吆喝卖货的般载车儿一阵拥挤,已有一辆大轿转过了樊楼处,自街角迤逦而来,前后护卫森严,显是达官贵戚所乘,这场面在大货行街常见,百姓们早已熟悉,一见那大轿,也如般载车一般躲向路边。按有宋一代,上下分际极严,莫说平民百姓,就是朝廷中人,一有冒犯上官之事,也要被御史台拿去问罪,眼见那大轿就要过去,街边却有一名醉汉脚下踉跄,向着大轿就倒。轿旁家将斥道:“放肆!”随手一鞭挥去,眼见得就要打中了醉汉肩头,却只觉手上一紧,鞭稍不知怎的,竟到了那醉汉手中。家将怒道:“以下犯上,擅阻大人车驾,你不想活了么!”醉汉眼睛斜瞥,道:“大道通天,人人走得,你凭什么打人?”家将将鞭子夺不下来,只好喝道:“还敢顶嘴么?快放开了鞭子!” 这后一句说的却甚是气馁。那醉汉手上一松,笑道:“一根破鞭子,值得甚么?我还你就是。”家将手上暗暗使劲,不提防他猛然松开,身子一斜,险些栽下马来,不禁脸上一红,嚷道:“快拿下了这厮,送去开封府治罪!”前后家将护卫有十几人围了过来,摩拳擦掌,便要一展身手。醉汉拍手道:“贼厮鸟狗仗人势,快来领教老爷手段!”说罢卷了长袍塞进腰里,呵呵而笑。

      这时人群已围成了个半圆,展昭正在人群之中。他知道这车驾是参知政事吕夷简所乘,本不愿多管这闲事,却猛瞥见这醉汉样貌,竟是熟人。连忙上前伸出手臂将他拦了下来:“周大哥,你多饮了几碗黄汤么?怎么就敢胡来?”姓周的醉汉摆手道:“怎么胡来?他先打我,我还手都叫胡来么?这些狗官只知道自己威风八面,把国家大事视做等闲,怎么,不该打?”那领头家将已认出了展昭,喝道:“你这醉汉放些什么狗屁!国家大事是你能说得的么?展大人,您供职开封府该管此事,还不将他拿去打个四十大板?”众家将见展昭伸手揽下这档子事,情知这两人认识,听得领头者挤兑展昭,都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展昭伸手弹了弹腰间剑鞘,也笑道:“这位大哥说得有理,本官这就将他拿去开封府,但打不打板子,还得包大人示下。各位护送吕大人进宫,公务繁忙,开封府这点子小事就不劳操心了,请罢。”领头家将冷笑道:“慢着!这姓周的冒犯我家大人车驾,就让你这么领走了么?”正在争执不下,前面大轿轿帘掀起一角,吕夷简回头冷森森一眼横过展昭二人,淡淡道:“闹什么?本官还要去晋见皇上呢。走罢。”众家将听得主人发话,虽是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耽搁,只狠狠瞪了展周二人几眼,护持着大轿走了。
      周泰望着大轿走远,苦笑一声:“原来是展兄在此,吕夷简这人睚呲必报,这回可将你也连累了。”展昭一笑:“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却不知周兄为何在此?那日见周兄似是有军务在身,可办完了么?”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只见周泰一阵黯然,苦笑道:“咱这厮杀汉将那事看得天大,朝廷里却不理睬,有甚办法。”说罢连连摇头,神色之间甚是失意。展昭想起自身将去西北,不由得问道:“周兄是哪个军的?怎么边境又有事么?”周泰抬眼看了看他,爽快的道:“展兄动问,在下岂会藏着掖着。周某是西北保大军程诂节度使的麾下,只因西夏元昊……”展昭听得果然与元昊有关,吃了一惊,忙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周兄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丰乐楼,要了间雅座坐定,展昭方问道:“周兄说起西夏元昊之事,莫不成是元昊入寇我朝?我军与彼胜负如何?”周泰饮了一斛酒下去,叹道:“展兄也是我禁军兄弟,没什么可瞒的。今年初元昊兴兵吐蕃,我军已有警惕,结果范大人勒令不得妄自出兵挑衅,以贻辽人口实。元昊狼子野心,见侵掠吐蕃我军没有反应,终于出手,年初两攻府州,范经略只驱逐了事,元昊愈是跋扈,七月便兴大兵侵略环、庆两州。我军急不能敌,几乎酿成大祸,因此范经略令我向朝廷禀报军情,以求对策。”他一语才罢,已是叹息连连。

      展昭皱眉而叹,心道:“皇上的顾虑果然是有道理,莫说范雍与辽夏交通,就算没有,让他守边,也是给国家徒增羞辱。”又问道:“时日已多,朝廷想来已该有旨意,怎么周兄还在京师?”周泰已是喝了许多酒下肚,醉眼朦胧的看了展昭一眼,嗤笑道:“朝廷?旨意?哪里得来!自从我将范经略的奏章与军报递了上去,如今十多日了,还未有什么消息,只是要我暂住京师,候着圣旨钧令。眼看着边境军民要遭受那兵祸之苦,高官老爷们却依旧在东京这花花世界里耀武扬威。展兄,我倒是性命无忧,可我的兄弟们……都在边关为国戍边,泼性命抵挡元昊大军铁蹄。”他忽得捶胸顿足,大哭起来:“我没用,我对不住他们啊!”展昭慌忙扶着他起身,劝道:“你且莫急,朝廷大事,素来要会议许多时日,何况军务牵涉颇多,周兄且放宽心,皇上自有决断,不会令边关将士失望。”周泰充耳不闻,只哭道:“不知我那些弟兄死了多少。”他酒意渐渐发作,一边哭着,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展昭想起那日皇帝叮嘱谆谆,言辞切切,心中更是笃定,但看周泰惨痛之态,心中也好生凄恻。

      忽的,只听得楼梯一阵巨响自上而下,上下纷纷呵斥,展昭心道:“又是谁在闹事?”他现在仍是开封府属下,京畿治安也在该管之列,于是扶住了周泰坐好,推开了雅间的门查看,大厅里喧哗的却是几名禁军兵士。

      展昭脸色一沉,喝道:“住手!你们是哪位指挥的手下?竟敢骚扰良民?”领头的军官仔细打量了打量展昭,拱手道:“原来是展大人。展大人今日于大货行街冲撞吕相爷车驾,本官韩立春,受御史台之命,来请您走一趟。”他左右看了看,又道:“那与展大人一起的汉子呢?”展昭心中一惊,知道是事发了。但周泰目下大醉,若进了御史台,不免胡说八道,令得前程毁于一旦,可要大大的糟糕。他一念至此,笑道:“那醉汉与我并不相识,吕大人走了后展某也与他分手了。韩大人既然前来,展某自当随您回去,但要捉那醉汉,只怕要再费些周折。”韩立春见他并不抗拒,脸上也回过颜色来,拱手叹道:“展兄与韩某同属禁军,本该网开一面,只是上官吩咐,无可奈何。您既不知那位朋友下落,那就算了。只展兄跟在下回去,自当念着情分,不至吃苦的。”展昭知道韩立春是看了他面子,允诺不再追究周泰,回礼道:“多谢韩兄宽容,这便去罢。”韩立春点点头,挥了挥手,诸兵士道:“您老担待。”便拥上前来簇拥了展昭离去。待周泰醒转,天色已渐黑了,他酒意朦胧,只道展昭见他醉倒,便自去了,也就不加理会,在柜台处会了账,跌跌撞撞向自家下处走去。

      周泰下处在枢密院旁的悦朋老店,待第二日早晨醒来,叫来醒酒汤喝了,便又去枢密院打听,却又是没有音信。没奈何只有如旧例天天清早登门。这一日他甫到枢密院门口,门子便笑道:“老周,恭喜你了,今儿大人们升堂时,就问你来了没有,看来钧令要下啦。西北可有指望了。”周泰一阵惊喜,匆匆向门子握拳一礼,便去了枢密院正堂求见,这日倒也顺遂,只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枢密使张士逊就叫进了。

      周泰欣喜若狂,快步进了正堂,跪地叩头,只听得张士逊温和的道:“周指挥,你且抬起头来,不必多礼。”周泰恭恭敬敬的道:“是。”张士逊叹道:“朝中连日会议西北军情,倒叫你在京师白白耽了这么多天,你心中可有不耐么?”周泰听出张士逊口气,象是朝中已有定论,将要遣他回去西北,心中大喜,哪里还会口出不驯之词,叩头道:“朝廷大事,全凭各位大人做主,非下官所能明了,怎敢有所不耐。”张士逊似乎甚是满意,笑道:“皇上已有决断,你晌午就可带着旨意上路。到达之日,记得代我向范经略致意,他当年入朝之时,曾与我同在吏部为官,倒也相得,不想如今天各一方,已是将近十年未见了。”说罢唏嘘不已,周泰哪里知道当日在御前张士逊百般刁难,要罢黜范雍之职,只觉得这位枢密使为人和蔼,长情念旧,也甚是感动,连连应是。张士逊说罢了军务,与他闲谈几句家常,便道:“军务紧急,既已有了旨意,你这就去罢。”周泰将旨意在怀中绑缚定了,便辞了出来。

      他既已领了旨意,便不敢随意游玩,以免有失,但觉的这几日来京颇麻烦了展昭,走之前却是要去见他一面辞行的。周泰得知展昭平素都在开封府住,从客栈取了行李,便往开封府而来。

      他在开封府令人通报了,便在门房扯了条长凳坐定歇息,只盏茶工夫,便见展昭转了出来,远远的拱手相迎。周泰此时神清气爽,穿了身崭新的军服,周身上下干净利索,已不是那日醉态潦倒的模样,展昭却是身着便服,周围衙役见了展昭,虽是纷纷行礼,神色之间却颇是怪异。周泰未及细想,大笑着起身道:“托展兄的福,朝廷西北用兵已有旨意,今早张枢密便令我回西北了。”展昭微笑道:“如此,展某恰能与周兄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周泰吃了一惊,问道:“展兄去往西北有公务么?”展昭摇头道:“展某触犯了上官,被御史参劾,贬去环庆路从军。”周泰哎呀一声,拳头砸在手掌之上,恨恨道:“好人遭冤报,狗官自逍遥。这是什么世道!”展昭淡然道:“人生七尺,既不愿摧眉折腰,得罪一两个贵人有什么希奇。”虽然这次是借得罪于吕夷简之机,明为贬谪,实则奉密旨前去查探军情,但吕夷简记恨他目无上官,伸手救下那冲撞自己车驾的无礼醉汉,却密令御史台中与自己交好的御史,着实加刑,令展昭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将养几日才好,他虽是涵养甚好,但明知吕夷简借机整治自己,也不由得心中恼怒。

      周泰叹道:“罢了,不说这个,待到得西北,那地方正是我辈男儿建功立业之地,展兄你大好青春,不必羁縻在朝中,镇日受那腌渍气。”展昭想起西北战场,心中也是一振,两人相视而笑,双手紧紧握起。

      注①:砂团子、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以及下文的药瓜,都是当时市井中的零食。参见《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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