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

　　门一开，刚想冲进去的士兵们都止住了脚步，吓得不知所措：“殿……殿下！莫丽西蒂殿下……”显然，他们没想到这里住的竟然是第九皇女。
　　“这么晚，你们到神殿来做什么？” 莫丽西蒂裹着睡衣凶巴巴地问。
　　“请原谅，殿下……”一个人站出来说，“我们在捉拿一个凶恶的杀人犯。”
　　“格拉尔！” 莫丽西蒂睁大了眼睛，看着第四皇妃的家臣，“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皇妃殿下寝宫中有人被杀了。”格拉尔彬彬有礼地回答。
　　“啊？是谁？” 莫丽西蒂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殿下，恕我无礼，为防有人再被杀，得先搜查那人的下落才行，详细情况请殿下问皇妃好吗？”格拉尔说着就想带人进去。
　　“慢着！” 莫丽西蒂拦住他们说，“难道你认为，我会窝藏着一个杀了我母亲部下的人么？”
　　“不敢，只是那狂徒的血迹留在殿下卧室的附近……”
　　“那是我的血。” 莫丽西蒂把刚刚划伤的手臂给他看，“总是生病，所以奉献我的血向神祈祷来着。”
　　“不过……”格拉尔始终心存疑虑，那血迹很可疑。
　　莫丽西蒂板起脸：“好大的胆子！我说没有就没有！连我的话也不信，一定要搜查我的卧室，莫非你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眼看着一个不过九岁的小女孩口口声声说什么“非礼”、“不轨”的实在有些可笑，但是没有人想笑。在他们眼前的毕竟是第四皇妃的女儿，万一第四皇妃相信了她的话呢？命可只有一条啊。
　　格拉尔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没敢强行搜查，带人到神殿别处去了。自然是没搜到，只徒然惹得神殿里鸡飞狗跳的，连带着几个女神官倒霉。老祭司长气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跑去向皇帝和贵族院告状，第四皇妃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件事压下来。
　　特鲁沙第二天一早就不辞而别。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他已经大破敌军，将敌将和国王巴利亚一同俘虏，并且趁胜追击，一举攻下了安托卡的国都。
　　特鲁沙把特雷托以前失去的一部分国土抢了回来，生擒叛逆巴利亚并在皇宫门外当众处死，那个倒霉公主克丽亚娜不但没做成皇太子妃反倒成了奴隶，被赏给了和他一同出征的将领。
　　那一年，特鲁沙的名字一下子就家喻户晓，变得闪闪发光。他仅仅十六岁就已经在军事上得到了许多将领一辈子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成功。从那时起他开始插手军队中的事务，那之后他又打了几场胜仗，逐步在人民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就连一向爱和皇室作对的贵族院也破天荒地做出决定：有关他婚事的争议，也就是到底娶那个未婚妻还是邻国的公主将完全由他自己视情况来决定。

　　到了三年后的今天，无论是作为军队中的领袖，还是帝国的皇储，他的地位已经牢不可破，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尤其是在今天，当他由大祭司成为祭司长以后，他将会完全被当成神一样崇拜了。因为谁都知道，他的神力非常强大，七千年来没有一位祭司长能与他相提并论。对这一点，莫丽西蒂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那个晚上，当前来搜查的士兵们离开后，特鲁沙坐在她床上手里仍然紧紧抓着剑，但是目光已经温和了许多。
　　“你救了我。”他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说着他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股热气从他的手心传了过来，莫丽西蒂立刻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心里快美难言。
　　他把手移开了：“对谁也别说，好么？”
　　莫丽西蒂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生过病。大家都很高兴，说多亏了神明庇护。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件，她从特鲁沙那里得到的唯一解释是他跑错了房间。至于为什么本来在战场上的他会突然一个人回到城里，为什么会被当作杀人犯追捕，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莫丽西蒂也没有追问。她猜想也许是他战场大捷的消息被某个不愿意看到的人提前知道了，所以用了什么计策把他骗回来或是绑回来的吧。她不知道这个猜想距离事实有多远，但每当她想起那天带人来神殿搜查的格拉尔，想到如果那天他被捉住了，也许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就会被剁成谁也认不出的肉酱，她就不禁一阵哆嗦，隐隐觉得也许还是不知道真相比较好。

　　莫丽西蒂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向床边走去。母亲知不知道是自己的小女儿救下了她的眼中钉呢？格拉尔应该会把她那一套所谓向神祈祷的谎话向第四皇妃源源本本地禀报吧。她料想第四皇妃已经猜出了这件事的真相，所以从那以后对她的态度冷漠了许多，是对她感到失望了吧，亲生女儿竟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呢。

　　身为帝国的皇太子又是祭司长，要到别处去修行自然是一件大事，何况还有第五皇女随行。离京那天，有很多人去送行，莫丽西蒂作为女神官自然也去了。
　　离别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更令人痛苦的是她看到了来送行的皇储的妃子们。特鲁沙还没有正妃，她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所以人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其中有两个人站在最前面，想来是因为地位比较高吧，想把女儿嫁给皇太子的贵族绝不会在少数的。他还有一个亲哥哥第六皇子克鲁特，但她从来也没见过，听说很早以前就被送到科勒迪娅皇后娘家那里去了。
　　科勒迪娅皇后是个怎样的人，她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中，莫丽西蒂也完全不知道。从第四皇妃的咒骂中可以知道她一定不是出自特雷托的哪一户贵族或皇族门第，但她的出身一定也是很高贵的，否则重视门第血统的贵族院不可能同意皇帝压过更早进宫并且已经有了皇子的第四皇妃而立她为皇后的。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特鲁沙生活在两个不可能融合的世界里，而她对他的那个世界完全不了解。

　　“殿下！殿下！”一个侍女兴奋地冲了进来，“皇太子……皇太子回来了！还有那位第六皇子和他一起回来了！”
　　“真的吗？”莫丽西蒂高兴地站了起来，把梳头的侍女吓了一跳，“他真的回来了？”
　　自他离开特雷托修行至今已经有三年多了，皇帝的病情一直那样看似严重地拖延着，但是最近似乎开始恶化了，她就在猜想他也许会回来。从差不多半年前，帕纳普突然请假失踪了一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很担心，因为帕纳普是他的心腹，特别擅长治伤的法术。尽管帕纳普一再否认，但莫丽西蒂还是有点疑心特鲁沙是在外面受伤了，现在他回来，那就好了。
　　她一个劲儿地催侍女赶快梳头，又叫着要穿那件白色的——特鲁沙几乎除了白袍从来不穿别的颜色。
　　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经过了三年，他变得更高大更英挺了，而且也更象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了。穿着黑袍的他显得格外的沉稳，这显然给来迎接他的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他们全都如痴如醉地狂喊着他的名字。过了很久她也舍不得把眼光从他脸上离开，仅仅只是因为好奇他的亲哥哥——那位第六皇子在不同的环境下会长成什么样子，她才勉强看了看他身后的队伍。没有看到她想看的，却看到了让她血液凝固的——一个少女。
　　这么说，他又从不知道哪个国家带回来女人了？虽然这几乎是惯例，她却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哦，是她啊。”一个声音在她身边没什么感情地说。
　　莫丽西蒂猛地回过头，看着身边的第五皇女：“姐姐你认识那个女孩子么？”
　　安德丽娅仍旧是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啊，我没回来之前见过一面。”两年前，她被急召回来举行婚礼，不过婚礼前两天雷克斯皇帝又跑去打仗，所以她还是没嫁掉。但第四皇妃却不肯再放她走，让她安心等着做新嫁娘。她已经二十二岁，帝国的很多女孩子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做了几个孩子的母亲，所以连贵族院都对雷克斯皇帝这种做法很愤怒——当然，也仅仅是愤怒而已——而她却一直是那么无所谓的样子，好象不嫁只有更好似的。也难怪宫廷的人们都在背后说闲话，说她和帕纳普相爱，真是闲得无聊，他们这样说只是因为只有帕纳普是个大龄单身汉而已。
　　不过莫丽西蒂现在可想不到帕纳普什么的，她追问道：“那个女孩是谁？是他又从哪里救的穷苦女孩还是人贩子手里买的奴隶？”
　　安德丽娅微微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个女孩是克雷巴多的私生女，克雷巴多派他最钟爱的长子卡布勒去找回来的。”
　　莫丽西蒂仔细一看，果然发现特鲁沙的贴身侍卫将军卡布勒就在那女孩的身边，一副很爱护的样子。其实卡布勒比帕纳普还大，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不过因为他老是跟着特鲁沙东奔西跑，不象帕纳普一样留在宫殿里，所以他们才没有说他什么闲话吧。
　　“私生女？” 莫丽西蒂自言自语道。克雷巴多是皇族出身的大将军，帝国的三朝元老，又是贵族院的成员之一，论起门第来可说是数一数二的，连第四皇妃都要忌他三分。不过如果是私生女的话，就说明那女孩的母亲出身一定很低了——虽则也许是很受宠爱的。
　　“特鲁沙很喜欢那女孩呢，我看布兰娜和米莉两个这次要遇到对手了。”安德丽娅说。她刚刚提到的两个女子是特鲁沙侧妃之中地位比较高比较受宠的两个。
　　喜欢她？莫丽西蒂又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孩，她有什么好？干干瘦瘦，长得又不算漂亮，特鲁沙后宫里最没用的妃子也比她强些。
　　莫丽西蒂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但是第二天的晚宴她不得不去。果然那女孩子也在，算她比较识相，没有穿着很华丽，也没有带什么珠宝。所有人都在一边对她指指点点，猜测她同皇储有什么关系。这有什么好猜的，就算是皇储又纳个妃子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想想看，父皇也好阿多沙也好谁不是这样？
　　她突然看到阿多沙过去打招呼，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女孩子微笑着涨红了脸，阿多沙哈哈大笑。这样看起来阿多沙也知道她，也见过她？只瞒着她一个吗？
　　特鲁沙看见了她，就拉着身边那女孩走了过来：“介绍一下，艾莱娜。我妹妹莫丽西蒂。”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意外的温柔，脸上隐隐带着难得一见的微笑。
　　“对了，你现在也十四岁了。听说皇妃正在为你寻找合适人选？”特鲁沙看来今天心情特别好，说的话也比较多些，“找到了告诉我。虽说你应该到二十岁才能结婚，不过我是祭司长，特批是没问题的。”
　　莫丽西蒂板着脸：“我可不是什么妹妹，我们又不同母亲，不用你操心。”说完转身就走。
　　听了这话，原本正在微笑的艾莱娜有点不知所措，尴尬地看向特鲁沙。特鲁沙有点意外地挑起了眉毛，却没说什么。
　　莫丽西蒂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眼里闪动着恶意的光芒：“你也别太得意了。特鲁沙每次到别的国家去总是要带几个女人回来的，不过过不了几天一定会厌倦。你也不会例外的。”
　　特鲁沙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该怎么办才好？莫丽西蒂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竟然……竟然用那种态度对待特鲁沙和他那个女孩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他也带回过女孩子，为什么这一次她就那么觉得难以容忍呢？是因为他看那女孩子的眼神还是……莫丽西蒂抬起头，被自己突然的想法惊得一跳，难道说……难道说……
　　“不——！”她尖叫了一声，仿佛发泄一般将桌上的什物胡乱扫到地上，许多贵重的摆设顿时都化为齑粉。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侍女们被响声惊醒，惊慌失措地跑来敲门，“殿下您还好吧？是有刺客吗？殿下，殿下！……”
　　“滚开！不用你们来管，我什么事也没有！” 莫丽西蒂毫无风度可言地大声骂着，把侍女们都赶走了。
　　她慢慢走向镜子，直勾勾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吓人，她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似地说：“不可能，不可能的！这决不可能！不可能……”

　　最近神殿里的人都很担心，原本以为已经获得神恩恢复健康的第九皇女怎么似乎又生病了，她一天比一天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只有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有神，仿佛跳动着两簇幽幽的狂热的小火苗，到后来，几乎都没有人敢于正视她的眼睛。而且她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怪异，本来一直都和皇储感情不错的，最近却对皇储爱理不理的。皇储对这个异母妹妹也真是算得另眼相看了，总是主动过去和她说说话，以前都是这样有说有笑的，可是最近皇储一靠近她她就走到一边去了，令皇储非常尴尬。
　　第四皇妃对于这种转变倒是很欣喜的，她很想和小女儿多亲近亲近，但是谁知莫丽西蒂对她比对皇储的态度更糟。于是大家都在说，第九皇女真的是生病了，一定是被妖魔入侵，大祭司们轮流给她作法驱妖，莫丽西蒂并不拒绝，她总是很温顺地照着他们的吩咐做，但不知为什么却总不见效。
　　她自己对这种情况似乎也是有点着急的，虽然她从没承认过。但曾经有一两个侍女半夜起来偶然间经过大殿时，都看见过她那小小的白色的身影俯在神像前祈祷、哭泣，在她的抽泣声中听见她低声祷告：“请宽恕我……请帮助我……”
　　然而她仍旧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艾莱娜为皇储生下了一位皇子，这是特鲁沙的第一皇子，是他的第一个儿子。记得他似乎还有个女儿的，母亲是谁莫丽西蒂已经不记得了，她也不想记得。
　　“我要娶艾莱娜做正妃，待我即位后，我要立她为皇后。”
　　一向都小心地和贵族院保持同一步调，从来不越传统一步的他竟然这样对贵族院宣布。可想而知贵族院会是怎样的反应了：艾莱娜的父系虽是屈指可数的名门，但母亲却身份低贱，怎么可以让这样的女人成为帝国的皇后！
　　原本已经暗潮汹涌的帝国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
　　但这一切都已经与莫丽西蒂无关了，一个月前，她不顾母亲和阿多沙的极力反对，在神前发愿要彻底放弃皇族的身份，终身侍奉神。主持仪式的正是特鲁沙，那时他的眼神很奇怪，但……算了，反正也是与她无关的了。
　　“你母亲已经正式向我提出申请要求将你在神殿服役的日期缩短，她似乎已经为你订了一门亲事，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我很愿意同意她的要求。她是宫中资格最老身份最高的皇妃，这点面子不能不给呢。再说，这对你也有好处啊。”
　　“不，我不愿意。”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难道在宫里住一辈子？”
　　“没见过的人我不想嫁，不想由母亲来为我安排婚事。”
　　“……别说孩子话了。皇族的婚事哪有那么简单，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要终身侍奉神！我不要离开神殿！”
　　“你在说什么啊，那些终身侍奉神的女神官都是因为家境贫穷才不得不这样做，你……”
　　“我要这样做！我决不离开神殿！”

　　莫丽西蒂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不觉间，叶子黄了又绿了，一晃已经十年过去了。
　　特鲁沙即位有两年多了吧，姐姐安德丽娅好象已经嫁给了帕纳普，而母亲第四皇妃和哥哥阿多沙大约是谋反被捉住了吧，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的世界只有这个神殿，神殿以外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关心了。
　　人们都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想替母亲和哥哥赎罪才会以尊贵之身而在神殿里度过一生，但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虽然已经放弃了皇族的身份但她仍旧是第九皇女，而且谁都知道她是当今皇帝所宠爱的小妹妹。因为她的身份与众不同，而且入殿奉献的动机和那些只是因为贫苦而不得不在神殿过一辈子的女神官不一样，所以尽管她还很年轻仍旧被破格晋升为女神官长，获得人们的敬重。
　　能不能成为女神官长并不那么重要，对她来说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只是一切的祭祀活动：一月一次的例常祭祀，每到年节的供奉祭祀，还有四年一次的大祭。身为帝国的皇帝又身兼祭司长，只要他没有在外征战就一定会参加每一次的祭祀活动。
　　只有在这时，她才是活着的。
　　“殿下，”侍女推门进来，“殿下请准备吧，祭祀仪式就要开始了。”
　　莫丽西蒂只是回过头，没有说话。但那侍女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乖巧地回答：“皇帝陛下已经到达了。”
　　她点点头，起身更衣。
　　他知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呢？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也许他一直都不知道。不过现在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头看了看这装满了她一生的卧室，微微叹息了一声。
　　窗外一阵狂风骤起，树枝在风中乱舞，“啪啪”作响。神殿中的时间漏斗总是缓慢的，过一千年也和过了一天差不多，没有什么改变，而同样，过一天也同过了一千年没有什么差别。她人生的漏斗也是一样吧。
　　远远的，大殿上传来祭祀用的大钟低沉厚重的响声，隐隐可听到司礼官清脆的声音：“帝国至高无上的特鲁沙·普法蒂埃三世皇帝陛下兼帝国神圣祭司长驾到——！帝国尊贵的艾莱娜皇后陛下驾到——！帝国……”
　　“走吧。”她对侍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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