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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决天荒
“铛、铛、铛”,三枚铜钱次第落在铜盘里,纤细的指尖点着铜钱,凝神观察了一阵,纠结的眉头逐渐舒展。一只玲珑的鸟儿落在窗口,唧唧喳喳。虞晴赶紧起身,这是玉海楼传讯的飞翠。“书香,把帛书取下给我。”
门外的婢女书香听见声音忙跑进来,看到窗台上的鸟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飞翠是亲近人的鸟,并没有因书香的靠近而惊飞。书香大胆走向前,取下鸟足上的帛书递给虞晴。
“惊鸿已属剑阁。范梦澜请辞统领之位而归东海有日矣,南兄勿念。温。”
此书当是温潍寄给南琢玉的,南琢玉已回栖雁山庄,为何却将帛书送到此处?原来范梦澜已回了玉海楼,至于他何故辞去统领之位,虞晴倒不担心太多,知道范梦澜平安归来便好。那么朱晴芷,应当也已回到苏州了吧。虞晴将帛书收进盒子里,等南琢玉回来,再给他看吧。
飞翠仍停在窗台上,扑扇着翅膀叫了几声。虞晴回头一笑:“书香,给它喂些稻谷,便放它去吧。”飞翠双手捧起飞翠,飞翠从她合拢的掌心中挣出来,立在书香右手虎口上。书香带着飞翠离了窗口,从那扇窗望出去,是漫漫的绿荫。虞晴看着那片树林,若有所感地叹息。
天荒坪山势平缓,一条石板铺就的山路蜿蜒伸向山顶,清风拂过,卷起石板上几片落叶。鬼金羊拾级而上。这山间带着竹叶清新味道的空气,吸进鼻子,沿着气管吹进肺叶,清凉舒爽的感觉渗透全身每条血管,洗去的,不仅仅是身体里沉淀的尘埃。
“喂,你是新来的吧?不懂规矩?这块地盘,是我们哥儿几个的,你也敢来抢这碗饭?算了算了,看你可怜,要哥哥我赏你口饭吃也可以,以后叫我大哥,在这镇子上,就算我罩你了。”
“乞丐?我才不是乞丐!”
十六相信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个从陌生的地方来到小镇上的少年,有着珍珠般的皮肤,一身洗得发白的紫衣,虽然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和十六同岁,但比十六高,也比十六壮,所以大哥每天都把讨来的东西多分给十六一点,希望十六的个头赶快赶上这个后来的少年——他叫季川,他的名字有讲究 ,排行第四为季。而十六名字的由来,只是大哥在七月十六的傍晚捡到的他。
季川一说话,有一口娘气的南方口音,说的话他们有时听不懂,大哥很嫌弃。但慢慢地,季川适应了用他们的风格说话。
他会识字,会两下武功,最神奇的,是会观星。每天晚上收了工,大家就围坐在露天,听季川讲“天书”。从三垣到二十八宿,从北极紫微星到牵牛织女,季川讲了很多,但十六记得住的不多。
季川说,南方有一个大湖叫太湖,比微山湖大上几百倍。他的家乡,就在太湖附近。那里有很多很多山 ,他最喜欢的菁竹小筑就在天荒坪下,从一条小道上山,漫山都包裹在葱绿的竹子里,连绵起伏的是竹叶翻腾的浪。季川总是用他们闻所未闻的词汇描绘他的家乡,他描绘的家乡,美丽温馨得超出十六过去所有的幻想。
“你家那么好,为什么不回家?”当有人这么问时,季川就撇撇嘴不再说话。十六有时想象,季川像一只猫惬意地躺在一片竹林的树顶,他面对的,是点缀着璀璨星光的无尽苍穹。
“季川的家乡很美吧?”十六有一次这么问大哥。
“是啊,江南,没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了。”大哥忙着乞讨,随口答了他一句。
后来十六遇到一个人,他说话时,有着和季川相似的口音。他穿一身奇怪的黑衣服,头上披着一块黑布,用红色的带子固定。在黑衣的反衬下,他的皮肤白得没有血色。那个时候十六在一场又一场的搏斗中伤痕累累,在杀死了他的对手后,昏倒在比武场上。醒来时,他就坐在他的床边,慈爱地问:“饿吗?”
十六摇了摇头:“渴。”
“哦,你流了很多很多血,渴是应该的。”他端起一碗水,扶起虚弱的十六喂他喝了进去。十六全身缠裹着纱布,以前他受伤时,任由伤口溃烂,没有人会为他疗伤的。“你是最后的五十个人之一了,把伤养好,还有一场试炼。”
最后的五十个人?十六和他的伙伴们,有一天突然被一群打扮奇怪的黑衣人抓了起来,然后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学习武功。三个月后,他和几百个少年被关进一个四面竖起栅栏的围场里,黑衣人说,他们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活着出去,这意味着每个想活下去的人,至少要杀掉两个人。走出围场时,曾经和十六一起在小镇上乞讨的那群同伴,只剩下了他和季川。
又过三个月,他们被迫一对一地对战,每场比试只能一死一生。十六最害怕的,莫过于在这样的生死决斗中遇到他的朋友季川,幸好,他的两个对手,都不是季川。季川现在怎么样了呢?
“老爷,你知不知道我的朋友怎么样了?他叫沈季川,和我一起被抓来。他讲话的调调,和你很像。”
“是吗?”他思索了一会儿,“等最后一场试炼开始的时候,你可以找找他。你不要叫我老爷,你可以喊我先生。”
下雨了。这江南的天气啊。
鬼金羊摊开手,雨丝细得看不到,却在掌心洒下一片凉意。前面,就是山路的尽头。茅草铺顶的亭子里摆着石桌石凳,青年坐在石凳上,左手拉着右手的衣袖,右手拈着一块墨,来回研磨。鬼金羊走到茅草亭外,亭子里的青年抬头,勾起了唇角:“意外吗,鬼金羊?想不到把我关在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我还会活着出来吧?本来我不想杀你,可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你加入幽城,早已六亲不认,我何必顾念你与沈家之间的那一重关系?为了虞晴,为了玉海楼,为了我南琢玉自己,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南琢玉举起一个封好的信封:“我准备了文房四宝,我们一人写一份。活下来的那个,把死掉的那个遗书带给晴儿。”
鬼金羊默然看着他,走进茅草屋顶下,石桌旁。南琢玉将自己的信封放在石桌上,让出位置:“我在林中等你。”鬼金羊看着他走进树林,翠绿的背影在竹林间不那么醒目。低头,南琢玉留下的信封上,写着“虞晴亲启”四字。虞晴的名字极其复杂,南琢玉却写得格外漂亮。
玉海楼的独门步法叫行云,玉海楼的独门剑术叫流水。顾名思义,其步法与剑术,都像行云流水一般轻快灵动。南琢玉的功夫虽不算高明,剑法纯熟,身形矫捷,那一身绿衣,也起到了格外好的隐蔽作用。南琢玉双足落稳,长剑直指走入林中的鬼金羊。
鬼金羊的剑依旧插在腰际,双手叉在胸前。无需慌张,他的武功,远在南琢玉之上。但狡猾的南琢玉,岂会空手而来?正指着他的剑锋抖开一片光,南琢玉挺身而起,剑刃连同人身卷出一阵旋风,直迫面门。
握住腰际两侧的剑柄,他下腰,以剑点地,南琢玉的利剑从他身上掠过。南琢玉迅速回身刺出一剑,鬼金羊的双剑已拦在身前。鬼金羊架开他的剑,双剑翻飞,南琢玉的身形灵活地隐到竹子背后,南琢玉剑一划,被鬼金羊一剑劈断的竹子向着鬼金羊的方向倒去。茂密的竹叶后人影一晃,鬼金羊持剑劈开竹子,四下已无人踪。
鬼金羊屏住呼吸,万分警惕地搜寻四周的异响。头顶的竹叶沙沙作响,鬼金羊猛然抬头,在竹枝间捕捉不到任何人的影子,突然一根削尖的竹竿从枝叶间急速坠落,鬼金羊眼疾脚快,脚下一滑,竹竿直直插进他方才站过的泥土。
“你以为这么简单?”声音从背后传来,鬼金羊立刻从刚刚站稳的地方跃起,低头正见一柄长剑。南琢玉的身影窜了出来,剑刃交锋,鬼金羊的剑几次几乎压到他的头顶。南琢玉边打边退,忽然放出一支袖箭,趁鬼金羊分神拨箭之际,握住旁边的竹木直上树顶。鬼金羊右手一剑劈开竹子,南琢玉身子一晃,又翻到了另一棵竹子上。他削掉竹子的顶部,一大片茂密的竹叶又向鬼金羊眼前压来。
故技重施。鬼金羊不屑地想,举刀砍向树木的同时密切注意着南琢玉的行踪。从枝叶中腾起一个绿色的影子,鬼金羊一跃而起双剑齐下,这一招使出了全身力气,却砍了空,鬼金羊的身躯被这一招的力量带向地面,右手的剑结结实实劈进了泥土里。从坠落的竹枝中猛然跳出另一个身影,眼看就要刺到鬼金羊,鬼金羊猛地拔出插在泥土里的剑,狠狠朝南琢玉劈去。这一剑力道十足,却不甚精准,南琢玉巧妙地抽身而退,被方才这招吓得气喘连连。
鬼金羊不屑的目光盯着南琢玉。南琢玉稳住了呼吸,凝视鬼金羊,久无动静。蓦然出剑,虚发一招,径自往丛林深处逃去。鬼金羊习惯性地挡了一下,立即追向南琢玉。
竹子的高处,南琢玉握着竹竿,脚似踏在一簇竹叶之上,俯视鬼金羊。鬼金羊抬头,脚下使力正欲一冲而上,南琢玉忽地一笑,握剑的手一挥,鬼金羊没看清那是什么样一个动作,只见两侧竹子挟带呼呼的风声向中间夹拢。南琢玉转身飞下地面,又有几百几千支小小的飞镖窜出枝叶。鬼金羊只顾躲闪被弹起的竹子,被飞镖在周身刮了几十道口子。
终于从陷阱从逃出,鬼金羊拔掉胸前的几片飞镖。南琢玉站在前方二十尺的地方,警惕地看着他。南琢玉越来越镇定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现在全身都在流血。皮肉上的这点痛,真不算什么。
那一年幽州城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十六很高兴再见到季川,两个少年抱头痛哭,他们都还活着,仿佛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们被带到一片深山里,那里距离飞燕城足足两天两夜的脚程,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当他们到达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雪花的颜色。季川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却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万里山川,都在皑皑白雪之中。”这是十六听到的季川的最后一句话。
那里就是他们最后一场试炼的地点。他们每个人分到一把小刀两块火石,被分散到山里不同的地点。萧先生说,会在两个月后最冷的时节到来前把他们接走。在这之前,谁想要偷偷离开或向别人求助,格杀勿论。
冰天雪地里,飞禽走兽都在过冬,他们很难找到食物,却可能碰上觅食的野兽。十六在茫茫的雪地里一边挣扎求生,一边寻找季川或其他同伴。十六啃了两天树皮草根,几乎要饿死冻死的时候,发现了两具同伴的尸体,和一只个头不大的熊躺在一起。那两个同伴在与熊的搏斗中同归于尽了。十六吃了熊肉,割下熊的皮毛裹在自己身上。他把熊的肉切成块,埋在雪里,那是足够他吃很久的食物。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十六这样的好运。这次试炼的结果,比以往的自相残杀更令人震惊。当两个月后十六被幽城兵找到接回飞燕城,当初的五十个人,只剩下了十一个。听说,有人是冻死在山里的,有人是饿死在山里的,有人是被野兽吃了——也有人在死后,被活着的同伴吃掉,至少,十六就吃过。
鬼金羊举起双剑,二十尺的距离,南琢玉身法再快,快不过他全力一击。眼看他的剑就要刺到自己,南琢玉脚下已连退数步。鬼金羊的身形突然停滞在半途,高举的双手扭了一扭,似乎要将那剑再向南琢玉刺去。可是,他的招式,已经中断。鬼金羊用左手手背抹了一把脸,一片血红。脸上,蓦然出现一条红线,从右太阳穴向左下延伸;身上,衣服骤然又崩开了几道口子。
伤口,比想象的深。鬼金羊的手摸到腹部,鲜血吱吱地冒出来,那血量,绝不仅仅是皮外伤。方才使出那一招,他用了太大的劲,冲得太快,险些,就要被这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铁丝大卸八块。
长剑,穿透他的血肉。鬼金羊的眼神淡漠,望着握剑的青年。
“我妹妹很乖的。你生气了会撒娇,你不开心了会逗你,会跟前跟后用甜腻腻的声音叫着你‘哥’。”
“家里没什么放不下。就是怕我不在,她会被人欺负。”
把她交给这个人,季川,你应该会放心吧?手中的剑越来越沉,鬼金羊放下了举在半空的右手,尽力握稳剑柄:“晴儿脾气好,温柔乖巧,你不要欺负她。”
南琢玉一愣,这个六亲不认杀害了沈氏一门的人,临死时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我会替你好好照顾晴儿,放心去吧。”鬼金羊凝视着他,许久,只是露出一个很辛苦的微笑。很辛苦,流浪当乞丐的那些年,在幽城做杀手的那些年,都不知道辛苦为何物。可是遇到了他们,在幽城与虞晴之间演这场戏,很辛苦。鬼金羊低下头,看着剑刃刺入的地方,鲜血在一圈一圈渗透了衣裳。
石桌上平放着两个信封。一个信封上是南琢玉亲笔写下的“虞晴亲启”,另一个什么也没有写。南琢玉好奇地拿起那只信封,抽出的是一张空无一字的信纸。一个字都没有,南琢玉费解地将信笺叠好,重新装入了信封里。他拿起自己的“遗书”,轻轻撕毁。信封里,同样是一张白纸。他一个字都没有写,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可是鬼金羊,难道以为可以再次赢过他南琢玉吗?南琢玉冷笑,他精心设下的“鸿门宴”,他想杀的人,如何逃脱?
竹制的橱柜放在墙边,经久未开,虽经婢女擦拭,打开柜子时,仍然有一团灰尘迎面扑来。虞晴挥了挥手拂散灰尘。柜子里折叠着许多布料,看来是帐幔一类的事物,在最下面一层,却只放了一件东西,因为太长,斜放着卡在格子里。虞晴蹲下,抓住了琴身,琴卡在格子里太久,将它搬出来,费了好些力气。
当琴突然松动时,虞晴向后一跌坐在地面,琴砸在了她的左边膝盖上。虞晴揉了揉膝盖,将琴搬到腿上,琴弦完好,只是琴上的漆不如以前光鲜。
南琢玉走到门外,剑在左手,剑穗湿漉漉得粘成一簇。虞晴回头,望着他一笑,极致温柔:“这是我姑姑的琴。以前,我的琴技也算不错呢。”右手摸过琴弦,嗡嗡作响。
南琢玉走进室内,单膝跪地蹲在虞晴身后,放下剑。那一双拿惯了兵器的手,覆上虞晴膝上的琴弦:“不如晴儿教我,以后,我每天弹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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