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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菲洛克忒特斯想到了死。
醒来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号角嘹亮的声音,光亮如镀铜的天空,烈焰灼烧般的军队,潮水般的战士。那片土地要吞噬年轻战士的血和肉,还有生命,熔铸成辉煌而永不败坏的传奇。
那时他终于爬到了森林里,找到了溪水和果实。
他以一种垂死者的麻木和坚韧,慢慢地向可以活下去的地方前进。他的头脑里不再兴起憎恨和希望,其实连求生的欲望都很小了,因为强烈的情感同样需要消耗精神力。他只是谨慎地保留着每一分力气,凭着理智在挣扎。
喝了水,吃了果子。那种没有食物的焦虑缓解了,他就感激神的帮助,因为终于活下来了。
他非常疲累,精神和□□上都很麻木。
然后他做了那个梦,梦里有过去和未来,唯独剔除了腐肉一样的现在。
他本来已经遗忘了,又教他回忆起来,映照现在的丑陋。想,为什么你现在变成这样,竟还要活下去呢。从前那个也叫菲洛克忒特斯的英雄,年轻光辉,信仰纯正,看到现在荒林里这摊蠕动的东西,会怎么想呢。
他的灵魂像突然从长久的梦中惊醒,发现自身陷于恶臭的泥潭中,浑身脏污。
你已经变成了本能的动物。
他用手捂住脸哭了。
他的手握住箭,箭矢锋利,涂着毒药,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箭。但是他又想起了赫拉克勒斯临终前的痛苦,就又丢开了。
就在那个刹那,他把自毁的念头抛弃,转而想要摧毁外界。他止不住地怨恨使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的一切,奥德修斯,希腊联军,神,命运。怨毒的黑暗从心底滋生。
你要相信神,承受神给你的一切,神的意志不可违背。
神施加给你的苦难必有道理,就是至高的意志。也许是因为你不敬神,也许是神给你的考验。
即使神对你发怒,使你失去一切,身上起毒疮,要刮去腐肉,骨头疼痛如被压碾,你也要虔诚接受这苦杯。神对你的心必有回转之日,且加倍回报你。你要相信神的公正和高贵。
都是谎言。
诸神一直只凭爱恨喜怒行事,就跟人一样,全然自私。神钟爱英雄,预定给他们光荣和名誉,然而有资格做主角的也就只有那几个。对于常人来说,经历的一切只有偶然的变数,以及神的怒火。不好的,坏的,以及更坏的。你竟以为神会看顾所有人,并公平对待么。
命运从来都只是假借的名义,推卸责任的完美借口。人们遭遇这些,都是严峻的命运注定的,神也无法抗拒,故而并非神的错误,更非神的恶意。
这个世界的秩序是一堆混乱的垃圾。
你马上要死了,然而并没有神理睬你。神抛弃你了,就是抛弃你了。遗忘你,就是遗忘你。为什么要一直不断为神寻找借口,将种种全然的美德加于其身,说服自己理应陷于这种境地呢。
没有祈祷即被神听闻,没有帮助,没有理所当然的奇迹。那些特权并不属于你。
世界只属于神和极少一部分他们关注的人,甚至即使光辉的半神英雄,也不过是神永恒享乐中所短暂钟爱的消耗之物。
而今你被抛出,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乃是荒芜冷峻。
现在你能活下来,只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而非神的帮助。
他听到了某种恶毒嘶哑的窃笑声,仿佛自无限未知的虚空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后来他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腿上的伤口逐日溃烂,甚至看得到里面的森森白骨。他看着自己活着腐烂。唯有在睡眠中他才得暂时的安稳和解脱,离开残酷的清醒现实。
他的身心都在异化,一个畸形的怪物。
但是他仍然想活下去。
到得后面,他几乎没法去觅食,也逐渐不再觉得饿,甚至痛苦都减轻了些。但他还凭着理智吞咽那些东西。他记得一位年长的老人告诉他,人不是一下饿死的,而是慢慢饿死的。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时常出现幻觉,半昏睡半醒。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这个濒死的灵魂看来如此模糊。他知晓自己要死。他想原来是这样,所以死亡和睡眠是兄弟。他对一切学习来的常识的认知逐渐崩塌,化为形形色色的不可名状之物。世界的概念在他脑海中开始分解虚化,仿佛本身就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幻(Oneiros)。
他安稳地等着慢慢死去。但是那天,他看到一只野兽。
其实这种时候迟早会到来,森林里没有猎食的大型肉食动物才叫奇怪。那只黑豹看到他,不过是偶然中的必然,总会遇到的一个时间和很大的可能而已。
其实它看起来并不紧张,并不带着食肉凶兽正在狩猎时特有那种等待时机以及一触即发的危险感。它显得很悠闲,只是以一种漠不关心的好奇心般的态度逐渐走近他。但是这仍然使他本能地激起了求生欲,昏昏欲睡的灵魂瞬间惊醒。他摸到了弓,爆发出所有力量向它射了一箭。
箭射到那只野兽身上的刹那,他就知道又出问题了。自己又没分清现实和幻觉,或者清醒还是做梦。那支锋利笔直的毒箭毫无阻碍地扎入了黑豹身上,却不像射到一只野兽上。它像穿进了一片黑暗的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顿时陷入了死亡之眠(koma,昏迷)的黑暗之中。
等他醒来时,觉得自己又陷入了另外的梦境之中。现在这种事于他也很常见,从一个梦中醒来,实际却又是另一个梦。
他躺在舒适的榻上,目之所见不再是森林,而是某个室内房间,看起来还很华贵精细,像是神殿里,温暖的火光在不远处跳跃着。空气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就是人们用来驱邪和消毒的气味。
腿上依旧感觉很痛,但是一种被缓和治疗的感觉。伤口灼热,甚至有点发痒。他勉强起身看了,发现它似乎被处理过,上面敷了一种看起来像红色泥土一样的东西。
神殿深处的黑暗中有人向他走来,手持祭司的节杖。他自称是火神赫淮斯托斯的祭司,菲洛克忒特斯便向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和家世,以及不幸的遭遇。祭司宽慰他说他将被当成尊贵的客人对待。被蛇咬伤在莱姆诺斯岛不算什么大事,这里本有很多蛇。而本地出产一种特殊的红泥,对它有很好的治疗效果。祭司向菲洛克忒特斯保证他会很快好起来。
菲洛克忒特斯应答着,感觉思维像陷在云端中,迷茫而又浑身轻松。
祭司走了,说会让一个侍女来给他送些食物和水。他就又陷入短暂的独自一人的世界中,又仍然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走了这样的好运,突然就被拯救了。这太像一个虚假的美梦。但这是真的。
有脚步声走来,他一开始以为是侍女来了,但又感觉不对,那步伐很慢,很无力。黑暗和火光的边缘,他看到一个很老的女人走了进来。
那个女人非常非常老了,缩得很瘦小。她什么都没拿,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清水,只是看着菲洛克忒特斯,令他本能地觉得不舒服和害怕。
她的眼神很阴郁,她的眼睛很混浊。他的恐惧又突然来临了,他想大喊,让她走开。
“人在黑夜之中,应当为自己点亮灯。”她说,大概是看到了他脸上的厌恶和恐惧,就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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