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

　　“校尉李敢听令——你领一万人马作二梯队，半个时辰一过，不管战况如何都给我率部出击！”
　　李敢听得这令心上一阵跳，自家亲爹都入不得他霍去病的眼，何况自己这等新兵菜鸟？岂料刚刚他就让自己做上了万人统帅！呵，怎的骠骑，到底还是要给咱姓李的一个面子不是？

　　刚想到这里，却听见那人洪声又响：“三千精骑随本将军作先锋迎敌，赵破奴！你领着剩余所有人马跟在李敢之后。”
　　“将军！”赵破奴立刻慌了：“主帅怎可又作先锋？末将请命自带——”
　　“军令如山，你还敢抗命不成！”霍去病斩钉截铁，容不得他再有半句废话：“传令官！立刻将我刚才的话通传全军——”他隐隐约约感受到远处敌人酝酿的动作，移动已经开始，他们就快来了。

　　三拨梯队迅速成型，战角始发，箭在弦上，赵破奴直至最后一刻才离开他。三千死士与他站在一起，前方是越发强烈的胡虏腥味。

　　敌方几元大将率大军迎上，逐渐看清更远处那一片密密麻麻居然正在沉着有序地向后退散，耍的什么鸟阵仗？几人蹬鼻子上脸，犹豫着要不要放任队伍继续前进。却就在这时听得那头一阵喧嚣耸动，再一看，只见黑压压的兵团里猛地杀出一只几千人的队伍，马踏如追风，盘卷着千重沙，直逼眼前。
　　这是以退为进？！不好——
　　刷刷两声，战旗已倒，他们的大军竟还未战就先乱，放箭的……正是苍狼本尊！那人铁甲红披，迎头直上，刚甩掉手中长弓，下一刻就已换上亮剑出鞘。铺天盖地的杀气，像个魔鬼……带着一群魔鬼。

　　血肉横飞，马鸣声厮杀声混着呼呼大风响彻这一片沙漠，如此场面哪里算新鲜，但这一次骠骑亲自开了这场仗的头，先锋军唱成了压轴戏，于是实三千更似万人，岂止霍去病一人杀红了眼！

　　他直直冲向敌军纵深，周围近十人是掩护他前进的死忠战士。一路砍杀一路寻找，血雨喷薄，风沙渐大，他只能依靠辨认敌人身上的标志穿着，四个所谓的主将都被他砍死了，但他要找的是……匈奴单于！

　　时间一到，霍去病的第二梯队准时赶了过来，匈奴人在最强势的时候已被霍去病的三千先锋猛挫，再添一万人杀起来还会有多大困难，“给我杀！”李敢大声叫嚣着，挥刀弑血间觉得真是爽快之极。

　　赵破奴站在更远处死死盯着着前方交战，李敢那厮，头儿白送给他的功劳倒是收得痛快……身边战士几次问起是否出击都被自己否定，他想到骠骑最后一刻的的近身交代——大风暴一来双方势必都无法继续作战，灭不完的那些肯定会逃，而他们的大部队还要留着负责之后一直追下去。
　　头儿是铁了心就靠一万三千零一人拿下首胜。

　　此时的鏖战几乎演变成近身肉搏的厮杀，放眼望去，尽是人与人，尸与尸，人与尸纠缠在一起。霍去病抹了一把满脸的血光，心中恨得牙痒痒，人到底在哪儿……“撤军！撤军！”匈奴人终于呼喊起来，这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车队不管不顾地直直冲破了乱军人马——

　　伊稚斜！

　　杀敌杀得心满意足的李敢看着霍去病就像是疯子一样三步并两步地往那边冲去，一路不断有匈奴人扑向他，他一刀了结一个，却根本不在意人是不是真的被杀死了……那人就仿佛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神域，就那么刀枪不入，一往无前……

　　风暴更加猖狂，这样下去眼睛都无法再挣开……他早就没了自己的马，于是看准最近的一匹还没死的，一把骑了上去，好歹是四腿健全。低吼两声，近旁的霍家战士立即会了意，拼了命地给他腾出一条血路来。

　　李敢见状惊呼，这是要千里走单骑啊——

　　能跟上去就已经太不容易，偏偏最坏的是留给他的天时已达极限，剧烈无比的风暴让他的马放弃了向前追赶，嘶鸣着原地抖动不止，而伊稚斜和他的车队却依然在前进……娘的，果真是蛮子家的好畜生！
　　心一横，他直起身子迫使自己拿出所有的定力，瞄准目标，掷出短匕。

　　下一刻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风暴终止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冷风吹过，掀开地上的流沙，浮现出整片整片的尸身赤骨，霍去病独自站在老远外，满身满脸都是干涸的粘着沙粒的血渍，刚刚咳了两嗓，还从喉咙里吐出一大把沙子。
　　光打这一场就贡献了自己队伍的最高牺牲数，一万干死一万，好歹他不亏，而同时也如他预料般的麻烦——
　　赵破奴站在他身后，告诉他刚从俘虏口中得来的情报，伊稚斜和众残余逃向了西北。
　　最后那刀勉强的功夫到底没能杀得了。他深深呼出口气，寒光重新凝结在眸子里，踩着死人堆儿一步一步，走过赵破奴，只道一句：“那就追。”
　　一路走回自己的大部队，心腹们一字排，传令官随时待命。紧接着，他嘹亮的声音丝毫没有受损：“没力气的多喝几口死马的血！五千人跟我走，其余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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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赵信城的当日午夜，赵破奴目送霍去病携一路人马离去，刚回到大营就对上李敢一副急不可耐的表情：“他到底——骠骑将军——到底……还要怎么打？”
　　到赵信城这一路上，骠骑的命令除了杀还是杀，于是前前后后不眠不休，追了追杀了杀又灭了万余人，直至今日大军终于有了稍长些的停驻时间，却未料那人放话一句“再换五千人跟我”就又上路了。
　　李敢总算见识到这天下最“快”的神部队了，可这神出鬼没、最高主帅自己一个劲儿往前冲的调调他着实不能消化完全……

　　赵破奴冷眼瞧一眼他，是懒得解释那么多，却听到那人不依不挠地酸声道来：“哟，难不成这仗的打法儿……就只能你们这些嫡系知道？”

　　“将军带队连夜追寻单于踪迹，至于校尉你,就先放心歇着去吧，看这些时日把你给累的……”

　　李敢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更加怒气横生：“放着大队人马不要，自个儿奔着单于老儿去，要是出个什么闪失，我大汉的天都得塌了不是……”

　　“还请李校尉出口前仔细掂量掂量！若骠骑将军都能那么容易‘闪失’，那凭校尉的才能……岂不是早闪失了千回万回了？”

　　“你！——” 李敢听得脸挂上不住心里还直冒火，冲上去就伸出手，被赵破奴利索地一把挡过：“以下犯上么你？”正要不服气，却赫然瞧见面前人另一只手上亮出一物，借着月色他看到——

　　那是骠骑将军印。

　　见帅印如见主帅。

　　可是……他不禁吞了吞舌头，居然，连这个都交出去了……眼下究竟是什么状况？

　　近四万数的人交到了自个儿手里，你这李家的犊子当然也包括！赵破奴瞪着人暗道，差不多挑明了，也容不得他在跟前儿发愣，于是收了印推开那人就走。想那犊子只知道实情三分，另七分则是自己绝不能透露给外人的……

　　这一晚,天上总算是露出了大半个月亮，光色皎然，是个出行的好夜。城门外，新五千骑默然生势，整装待发，最近处是换了身铁甲的骠骑。
　　确定周围只有他二人，霍去病才把手中的东西交给对方，神色比以往时候都更加绝然凝重。
　　赵破奴接过去，却恍然发现除了帅印还有一物，细细一触随即大惊：“将军！这——”

　　居然是……虎贲军军牌。

　　四万铁骑，八千虎贲，兵中之虎豹。对他们而言这枚军牌的决定性远胜骠骑将军帅印千百倍，那是天子秘赐给霍去病的护身符，告曰：虎贲军只听命于执牌之人，除此人外，无二心，皆可反。

　　——这一道全虎贲将士上下严守的密指。

　　潜台词难道是……他愣在那里，生生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夜风阵阵，只听得一人低声沉沉作响：“十五日为限，十五日内我若没回来这里，你自行出兵，能杀多少是多少，扫了战场，然后……代我还朝。”

　　“不用等我，只要我还活着，必定尽一切可能回去，不管几天几月甚至几年……”

　　“若我一直没有回来……那定是，倒了大霉。”他声色淡然，甚至还微微笑了一笑，再道一句：“以后的事，一切靠你。”

　　赵破奴把帅印与军牌都死死握在手心，这东西、和这命令的分量……

　　“我军出定襄时，本将军发过什么命令？”
　　“将军发令，不管大战进行到何时，局势如何发展，军队都不可自乱阵脚，露出慌乱之态，务必做到遵守指令，处变不惊。”

　　脑中猛然闪过对话的这一幕，莫不是……这场仗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打算？…… 一心……求死？

　　不不，绝不会！他太了解这位主，怎么可能认为他会那么潇洒地就去死了？！眼下匈奴主力被灭得七零八落，大势正佳，赢下来……或者说已经赢下来都不为过，这种时候骠骑求死？简直……简直滑稽不是？何况他不能也不敢死在这场仗上……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

　　那一句里的“以后”，究竟包含了多少，他当然知道。

　　虽然打到今天，他就像是完全豁出全部的、绝不回头地在求一个结局……深深看向这位自己早早发誓要效忠一生的主人、英雄、兄弟，满腹的疑问和担心，却发不出一点声儿来询问，男人与男人之间婆妈起来实在是大煞，更重要的是，他选择不问，他信他。

　　若是固执地一定要了结伊稚斜的命——那最好……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他想。

　　到最终只能起一声郑重的“诺”作为回应。

　　= =

　　第十天了，此时他和他的人处在草窝子堆里，几天没吃上一顿好的，水也没喝够，要是在以前早不爽地在心里骂成一片，可是现在，这些都不是事儿。
　　夜以继日的赶路，杀人，找人，却连半个单于的影子都没发现。加上口干舌燥，心里压着不发的气，还有周围一股子难闻的野生渣滓儿味，这一切的一切让他头一回生出了一丝怀疑，自己这次的赌下得是不是太盲目了……

　　就地合眼躺下，实则八成神经都没放松，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却突然地出现了长安——
　　他飘过未央长殿、楼台烟雨，来到夜市长街，
　　接着又到了角马池和射击场，还有他的比武擂台和军营大帐；
　　最后是大将军府；
　　……
　　一幕又一幕，和着无数个声音。
　　“明日开始你就去御前。”
　　“朕要让你操练虎贲军。”
　　“那匈奴的仗还没打完呢，你现在就要先废了你自己么？”
　　“臣此去必胜。”
　　……
　　“霍哥哥……”

　　霎时睁眼坐起，近身的战士被他吓了一跳。

　　胸口有某种情怀在莫名地蔓延……

　　这条二十多岁的命活在天底下几乎所有人前头，痛快潇洒得把什么都给抛得老远，只看眼前，只奔将来……可终究那些人和事，所有的过往，确确实实地存在。每一个今天和现在都有昨天和过去的印记，想要抹干净撒手，根本不行。

　　人活着究竟图什么？说到底，是图那些个牵绊，那是人性里注定的东西……霍去病么，他也一样，洒脱地承认这个，根本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

　　这么想一遍之后，他呼出一口气，竟然觉得好受了不少，眼瞧一遍周围这一蹶不振的局……哼，他还真不信了！

　　恰巧这时就见远处纵径一个人影快马而来，阵前迅速警觉地摆好阵势，但霍去病却挥手阻止，那是他的人。

　　“将军，有单于的下落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他一股脑儿站起，眼睛里重燃起火：“快详细道来！”

　　似乎是之前故意命人散播出去的谣言终于起了效果，匈奴的左谷蠡王听信谣言以为单于真的死了，遂自立为新单于，而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苟延残喘但确实还没死的伊稚斜耳里，估计是静观了这么些天以为汉军不会再追着他不放，便迫不及待地要赶去会和……

　　于是下一刻便下令打散兵马，全军化整为零，急速奔向左谷蠡王所部，只剩下五天了。

　　上马前，有张明艳清丽的容颜瞬间略过心底，他迟疑地顿了一顿，作罢轻笑，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天苍苍，野茫茫，朝阳鲜鲜，旷谷金黄，正是左谷蠡王的风水宝地。殊不知四下俱是埋伏，风声鹤唳。

　　那帐下前呼后拥地站出一人，不是那前脚自封了单于后脚又赶紧退了的王是谁，只见那人不时望向北边山坡，一会儿又催促身边小兵，而身后更远处，他的一大片军马也早已排起了阵势。

　　一个大兵奔至眼前，跪下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那“准单于”立即就变脸成一副奴才表情，噼里啪啦一阵吩咐，下一刻就有一堆人行动起来，牵马的牵马，舞旗的舞旗，开路的开路。

　　准单于走出大营，领衔自己的一窝子亲信家眷，跪向北处。

　　死到临头，还这般招摇，呵。空气中莫名飘过一丝冷厉，你说出自谁？……守株待兔的戏这就要来了。

　　北边的山坡终于远远赶来一路人马，而这头也山呼般响起：“恭迎大单于大驾！”

　　谁也没想到这是那单于老儿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又是一把飞速的短刀，直直插上他的脖子，顿时血水喷薄如雨，而伊稚斜嗔着双目，就这么从马上摔下。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几大把的冷箭哗哗突袭，伊稚斜的那些个剩将残士倒下一片。

　　“啊！——”这时才尖叫冲天，大乱了大乱了！跪着的人吓得差点起不来，被手下扶着狼狈地找自己的马，自己的军队排在后头老远，恐怕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居然在这个时候……那些……魔鬼……来了？

　　完了、完了……

　　正是如此——

　　就仿佛天兵下凡，之前毫无动静，可这时的四面八方却突然涌出一片骑兵，霍去病的声音冷得透底：“一个都不不留！”

　　再后来便是血雨腥风，惊涛骇浪……

　　此时天边残阳如血，霍去病像往常一样，踩着尸骨踩着血水一路走过去，踢开那些多余的死人，找到一副不可思议死相僵硬在面上的伊稚斜，抽出掐在脖子上的那把刀，下一个动作却是利索地一砍。

　　撕下的披风捂着人头系好后，他蹲着身子半天没有动，只是呼呼地喘气，有什么顺着他的侧脸安静地滴答下来……从头到脚都是别人的血。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自己身在哪里，闭眼晕晃的那几下感觉世界颠倒，这是在提醒他，到这个份儿上，真的是太累了。

　　莫名感到一阵动荡，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幻觉，那气氛却由远及近越发强烈。有人跑到自己身边：“将军，是……赵信。”

　　他本就血丝密布的双眼更加像充了血，刀柄在手里握得快要掐进肉里，起身便把人头丢给从旁。

　　牙缝里憋出几个字：“真他妈的没完。”

　　山头上的赵信看着下面，血洗过后的战场上，没有活着的匈奴人。当真是来迟了一步……也好，也好。他一眼就能看到霍去病，两人的视线隔着千里交汇，霍将军的目光，当真一点未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信向身边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一个人驰马走上了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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