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

　　城门外人声鼎沸阵势嚣张，这城内却是一片寂静。霍去病绕了大半圈儿，连个人影也没见到。那河东太守大概是把全城百姓都叫上了去外面迎接他。。。

　　便宜赵破奴一次了。他在心中道，边走边想象那人此时是如何装着自己的样子摆着派头。来这一趟他的心境颇为复杂，各种滋味都在其中，临到河东之际居然又莫名慌张起来。不怕生死搏命，不惧朝堂威光，却对即将面对的事情意外地无力忐忑。眼珠一转，鬼使神差地来了个所谓的“偷梁换柱”——管他的，能拖上一阵是一阵吧。

　　他第一次到河东，东晃西晃了半天，也没寻到什么具体的去处，知道他那生父是当职的衙役，但这一刻也不晓得那县衙该怎么走。

　　稀里糊涂地到了平阳传舍，一眼看到门口坐着一个半大的男孩，衣衫朴素了些，模样却是十分乖巧。那孩子自然也看到了他，一双眼好奇地盯着他，却也不说话。他没别的事能做，便走了过去，他更没别的人能问，便低下身向这孩子道：“这里的人都不在么？”

　　那孩子立刻就站了起来：“回这位公子，城里人都去了郊外，这里自然也没别人。”

　　霍去病被他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弄得有些忍俊不禁：“那你怎么在这里？”

　　这时那小孩儿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略吞吐地回答道：“回公子，因为。。因为今天要来个大人物。。嗯，我有些害怕。。。”

　　霍去病这时一顿，心想原来他竟是迫于骠骑的威慑，如今自己的名声还真的传了这么远。。。再低头，见他一副郑重却又不乏天真的神情，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喜欢。

　　“那你现在怕我吗？” 他故意这么一问。

　　“我。。。不怕公子。” 小男孩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哥哥，一身的朝气蓬勃，眉宇间虽然散发着些许迫力，但此时挂着笑却显得十分亲和。

　　“那不就结了——”，这个回答让他很满意。说完这话，小孩儿是觉得有些奇怪可也没有再问，他却不禁想要多问一些：“你在传舍这里是干什么？”

　　“念书，我天天都要来这儿念书的。”

　　“哦？那都念些什么书？”

　　“昨天刚读了《六韬》。”

　　霍去病此时眼睛发亮：“ 你还看兵书？” 他虽然厌恶这些古人的兵法理论，但好歹也都一一通读过，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举一反三和标新立异了。

　　“本也不是特别爱看，但是现在大汉以武治国，兴兵征伐，看一些兵书是有益，充实自己也不错。”

　　小男孩答得头头是道，霍去病已经有些惊讶。他看着应该不过十岁的年纪，思虑却是如此成熟大体。。。

　　“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小孩这时怔怔地开口：“。。。我叫，霍光，字子孟。”

　　什么！

　　霍去病心中简直一阵作响，他姓霍—— 再仔细看向他，竟真觉得是有那么三分像自己的神气。。

　　“。。。你可知那要来的大人物——也跟你一个姓？” 他赶忙试探着问。

　　“公子猜到了？。。。公子现在明白我为何怕去见他了吧？。。。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那骠骑将军居然。。是我的兄长。。。”

　　果然如此！

　　歪打正着！居然让他提前碰到了自己的亲弟弟——他的妹妹倒是挺多的，“弟弟”如今是太子，霍光大不了太子几岁，同样是个惹人喜欢的孩子，起码他很喜欢。

　　“走，我们进去！” 霍去病见到了弟弟，心中原来那股瞎紧张和难为的劲儿也泄了一大半，拉起他就往传舍里走。小霍光此时可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只觉得这个大哥哥怎么一下子就高兴得这么不得了了。。。

　　好容易找到传舍里一个看花园的农丁，霍去病大步走过去，扯下自己随身的牌坠交给他：“你立刻去城门外，把这个交给那来的‘骠骑将军’，就说他的‘故人’在平阳传舍等着他呢！”

　　霍光和那农丁都听得一头雾水：“公子是‘骠骑将军’的‘故人’？”

　　霍去病此时会心一笑，转头冲霍光道：“忘了告诉你，我也姓霍，叫霍去病——我没有字。”

　　= =

　　太守领着‘骠骑将军’和一众人浩浩荡荡来到平阳传舍：“将军请上——” 抬头一看，却发现正堂的上座此时已坐了个陌生的年轻人，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瞅着他们一脸傲气。

　　“大胆！哪里来的野小子，还不快下来见过——” 话还未说完却看到身旁的人通通跪下——

　　“属下参见将军！” 这话和动作正是冲着那坐在高处的人儿。

　　“怎么——” 太守已经愣住了，自己迎错人了不成？可这骠骑真身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他还有些不信，可一众副将和他迎来的“将军”明明都恭恭敬敬地朝那人拜下了。

　　“你是太守大人吧？本将军跟你开了个玩笑，一个人先进了城，你莫要在意！这位是我的鹰击司马——”霍去病抬手指向赵破奴道。

　　太守看看他，又看看赵破奴，这才扑通一声下跪：“下官死罪！误认他人为将军，请将军赎罪啊——”

　　“不怪你！本就是我设计的，再说你们之前也没见过我。。起来吧都！”

　　此时的平阳传舍已经热闹得不得了，百姓们争相地围了过来，舍内也是人头窜动，太守看着正座的骠骑似乎心情格外的好，也稍稍安了下心，抹了抹汗又道：“请恕小城里的这些平民们无礼，让他们打扰将军清净了。。。”

　　霍去病挥了挥手，心里却道你都搞得全城轰动了，还能如何不被打扰？好在他对这些都司空见惯，加上一时的顺畅心情，更加不当一会儿事了。

　　“将军若不嫌弃，下官特意准备了一桌美味菜肴供您享用——”

　　“罢了，不用这么麻烦！” 霍去病不耐烦地打断，他来这儿可是有正事办的。话音刚落，就见霍光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父亲到了！”

　　霍去病突地站起来，目光投向霍光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那人头发已微微泛白，此时喏喏地鞠着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真正到这一刻了还是觉得难办。。堂下那男子的气息与他生分得不得了，可却实实在在是自己的生父。。。

　　堂内的旁人都瞅着这怪异僵持的气氛不敢出声。

　　霍去病握握拳头，喉咙动了动，正欲酝酿一句“父亲”，反正这句叫出来了就成。。就在这时，却见那人突然跪地磕头道：“小的拜见骠骑将军！”

　　这如何是好？！ 生平第一次见那人，他虽不懂如何应付，但这为父给为子的行礼那可实在是要不得！这下他喉咙也不干了，立马开口道：“快起来！。。呃，那个，霍光，快把父亲扶起来！”

　　霍仲儒在霍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起了身，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此时也纠结着神情看着自己。那壮实身板，那俊朗模样，那气派。。好，真、真好。。

　　“去病给父亲行礼！” 他走下去也是一跪。“去病以前不知道。。不知道您就是我的。。。父亲，未曾尽孝，今时今日才来相见。。。” 话说得甚是不自然，并非他薄情，确实因为这一相见不容易，自己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也不容易。。

　　“好，好孩子。。。”霍仲儒也激动坏了，这么多年过去，总算是得偿所愿，卑微地请求终换来这一相认。他不是没有想过今日的霍去病不会认他这个父亲，他甚至一度觉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承认。。。

　　如今他是炙手可热的汉将，如今他也是他的儿子。

　　霍去病只在河东停留了一日便离去了。临走前他帮父亲在河东买下大片良田，又派人修葺霍家新宅，也算是挥金如土，霍家一朝之间便成为了河东最有头有脸的门第。可至始至终，霍去病也没有提及要接他父亲去长安住的事情。

　　倒是霍光最让他记挂。

　　“等哥哥胜仗归来，再来考问你对《六韬》的见解。” 他对霍光这样说道，虽然没明着讲出来，但他心中显然已有了打算。

　　“你觉得我做得够么？”离去的路上，他的心里仍旧十分微妙，认父之后却也没有多少放下和舒心的感觉，反而隐隐觉得失落和茫然。

　　赵破奴斟酌再三才开口道：“末将虽不太懂您的心思，但觉得您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何况眼下这场仗才是最要紧的事。”

　　他不再说话，也懒得再去想。他承认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对霍仲儒再产生如何亲近的感情，毕竟快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只有舅舅没有父亲，说他是完成任务也好，维护形象也罢。眼下河西一战刻不容缓，其余什么都得抛到脑后。

　　= =

　　时间回到这一年的夏天。

　　赵破奴随意哼的一首歌谣让他又回首了一遍河东之行，还未来得及细细感叹一番，长安的旨意便又到了——

　　新一轮的出击，除了他，公孙敖、张骞和李广都要参与。呵，这几个人，到时可千万别拖他的后腿。

　　旨意里的另一个消息让他有些发神——数日之前，天子的第一个外孙顺利出世，天子亲赐的名，单名一个“宗”字。

　　曹宗。

　　他闭上眼睛。

　　骄阳在高空肆虐，他的脸上是刺辣辣的火。很多事情都来不及思考更深，因为最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开始。睁开眼，他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拿下祁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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