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

　　车子刚驶到门口，管事和家院就迎了出来。待曹襄下了车，两个人对着他恭敬地行了礼，家院引着车夫去放车卸马，管事边嚷了声“侯爷回府”边跟在他身后又进了门。

　　曹襄边走边问了些家中的琐事，他在府里的时间其实很少，在外奔波倒是时常。如今平阳县的大事小事他都亲力亲为，从戍守到农粮，从土木到经商。。。怎么看都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世袭平阳侯，反倒像个劳心劳力做尽差事的百姓父母官。

　　心不在焉地听完了管事的回话，他还是问出了口：“公主今日如何？”

　　“回侯爷，殿下今日起得晚，午膳也只吃了些羹食。。现在人在后花园里。”

　　“嗯。。明日开始命庖厨把之前进贡上来的那些个食材都做了菜，让公主多些胃口。。”

　　“诺。”

　　曹襄想了想，还是先去了寝居，让侍女更了衣，又擦了手，这才一路来到后花园。远远就看到坐在小塘边的妻子正凝神望着一池碧水，亭亭玉立，气若幽兰，眉眼间波澜不惊。他心中一阵波动，却又浮上一丝惆怅，这样的她虽美若未染凡尘的神女，可那份脱俗却分外叫人接近不得，似乎只能远远观望。。。

　　“见过侯爷。” 园中的侍女们发现了他，纷纷做礼，刘妍回过神来，也起了身对他一笑：“回来了。”

　　他挥挥手让侍女们全都退下，又快步走到她身边，看了看她的气色说道：“听说你今天又吃得很少，这样可不行。。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曹襄知道她曾大病一场，生怕她因为这个而留下什么病根。

　　刘妍摇摇头，又跟他一起坐下来：“哪里用得着看大夫，我一直好着的，只不过初到平阳不久，有些不适罢了。”

　　曹襄笑道：“也对，公主是金枝玉叶，离了皇宫到我这里自然是会有些不习惯。”

　　自他们大婚到现在也才不到三个月，前有自己的母亲平阳公主轰轰烈烈地与大将军成婚，后是天子爱女卫长公主与自己成婚，一时之间他平阳曹氏简直是威风四面，八方来贺。刚成亲那几日，平阳府前用门庭若市来形容都不为过，进进出出全是前来道喜与打交道的地方权贵以及争相一睹公主芳容的公子女眷。曹襄耐着性子一一应付，却硬是没让任何人扰到刘妍分毫，直到一个多月前，府上的闹腾日子才算彻底过去了。

　　刘妍自从嫁了过来便没出过府，曹襄倒是很想带她出去转转，可之前实在不是时候，加上她断断续续地养着身子，便也没再提。可此时看着她嫣然恬静之姿，心里又莫名涌起一股冲动：“再隔几日，我带你出去好好游玩几天吧，你成天呆在家里，可别憋坏了。”

　　“你平日那么忙，公事为重的好。。不用念及我的。”刘妍低下头去，又往池里看。

　　“你可不是这样的，记得么，以前在宫里，你三天两头就想出去。。。”

　　“。。现在不一样了。。。。”她脸上一愣，但立即又隐了去，自若地挽起袖口去逗池中的小鱼。小时候自己的活泼好动总是被父皇取笑说怎么这么不像你母亲，可如今她身上仿佛一早没了以前的天性，反而越来越喜静，也不理什么纷扰。这倒是越来越像母亲了。

　　曹襄察觉出她的细微变化，也不再说什么，只在心中沉沉一叹。他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的人。知道她的心思全在另一个人身上，便早早打发了自己的；明明已经决定把她当妹妹来好好爱护，最后自己还是做了她的丈夫。。。

　　暗自苦笑了一下，他站起来道：“我还有些事。。一会儿你自己先用晚膳，不用等我了。”说着便要走。

　　“曹襄。。。谢谢你了。。”她叫住他，语气温和而真诚。又不是没有感觉的人，婚后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曹襄待她是一等一的好，日常起居事无巨细地为她考虑安排，每天无论有多忙，他对自己的嘘寒问暖总没少过，府里的奴才婢女们对她也是恭顺再三，她来了平阳却感觉比在宫里受到的爱护更多了——

　　可哪止这些。。

　　那日她决定跟霍去病坦白自己的婚事，事先找到曹襄帮忙，结果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天便进宫向母后报备，称明天要带着未婚妻子去新修葺好的长安别院小住一晚，那别院本就是他的父亲、昔日平阳侯曹寿在世时常去的宅子，他去那里住宿也再寻常不过。

　　也是他驾车去城郊接她回的宫，他并不知晓她其实整晚都和霍去病在一起，可那晚发生的事自己又怎么会预料得到。。。让曹襄一早来接她，确实只是因为她想着要在她那民间妹妹的家里住上一夜，因为她是那么喜欢和怀念那个地方。。。

　　她只能永远亏欠着他这份情意了。

　　“你可别再跟我说‘谢谢’这两字，我的耳朵可要听出茧子来了。真要谢谢我，就好好待自己，平日里多补补身子去。”曹襄看上去笑得甚是轻松。他说的是真心话，刘妍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谢谢，这二字里包含着真情，也容纳着距离，他把这两字记在心底，却也不想一次次面对这生分的感激。但有一点他也清楚，除了这两个字，她对自己也再说不了什么更亲密的话了。

　　可今天这一切的局面，不也算是自己自愿领的么。他一路走着，心绪也随之飘远。。。

　　半年前接到母亲的传话，说跟皇后已在商量他和卫长公主的婚事时，他就大吃了一惊。卫长妹妹和去病情谊相投，自己早就决定不参合进去了，怎么突然就。。。？！。。可那时自己恰好奉旨南下，人在外地，手头又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忙忙碌碌之中也就把这话给忘了，而后母亲那里也再没了音讯。可几个月之后，他办完事到长安还旨，一进宫，每遇见一个认识自己的人便都向自己道“恭喜”，听得他莫名其妙。一问才知道，不但自己跟卫长公主的婚事定下了，自己的母亲更是要嫁给大将军了！

　　曹襄是根正苗红的侯门少爷，还有一个权贵之极的长公主母亲，稍想了一下便领会了大将军尚主这件事背后的利益与考量。只是，也用不着再走卫长跟自己成亲这一步啊。。。

　　他承认这里面有自己的私心。

　　那日面圣，陛下正对着一堆奏章黑着脸，这段日子内外朝都波动得很他也是知道的。陛下见他来了才稍稍松和了一点，提了句他跟他母亲都大喜将至，再过段日子便要拟旨正式昭告天下。他谢恩之余心里也甚是犹豫，想着要不趁着这个机会跟陛下回了这门亲事得了，自己是一心希望卫长和去病终成眷属的。。。这跟母亲那儿不好交代，可直接跟陛下讲，兴许反而管用？反正陛下乐见的也就是大将军尚主。。可陛下眼下这心情这么差。。自己这要是一说——

　　他正这么发着愁，接着就听到陛下说起准备放手让去病随大将军出征的事。

　　“你是大喜，你那个霍兄弟，就给朕打仗去！这个娃娃啊，可不要辜负了朕。。。”

　　。。。 。。。

　　这个场合下的这番话，猛地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有种奇怪的情绪硬生生地滋长开来，他以前从未这么想过。。。

　　自己是长公主的独子、陛下的侄子，真真正正的皇室宗亲、名门之后，可自小一起玩的伙伴们却自然地把去病当成头领拥戴，长大之后更是人人服他、怕他。去病的主意大家都赞成，去病说要跟谁打架大家便都一窝蜂地去打谁，去病说哪家的酒菜最好吃那长安的公子哥们便会争相包了哪家，去病说要纵横大漠打匈奴于是一群弟兄都跟着他参军去。。。

　　刚刚陛下说起去病，那宠爱与期望的神色表情，除了据儿就没见再对哪个后辈子侄流露过。。。如今去病居然就要去打仗了，他才比自己大一岁——

　　曹襄绝不是皇亲国戚里的泛泛之辈，他自小也熟读兵书，骑射武艺皆不在话下，只是一身的本事还是在文治上最显用处，封地被他管理得风调雨顺热热闹闹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的祖祖祖辈倒是真正的战将、跟着高祖皇帝开疆辟地的大功臣，可到了他这一代，文武轻重已然换位。。。

　　眼下扛着汉军大旗的人姓卫，以后也许还会姓霍——可不是么，天子门生，皇后跟大将军的外甥，又是这么个天纵奇才。。。陛下跟大将军恐怕巴不得看到这一天呢。。。自己哪儿占得到丝毫分量？唯一比他强的就只有个世袭平阳侯的侯位，可还不得靠母亲跟大将军成婚来换取更保险的未来。。。

　　不是他曹襄太弱，而是霍去病实在太强。

　　那么我娶了卫长，也坏不了你什么事的。总不能让这天下的好处都被你占了去。。

　　但他过了那日便后悔了。想起从小到大跟去病的交情，只觉得自己是活脱脱小人一个，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不对才会产生那么卑劣的想法。可是、可是一想到连儿女情长的事也要输给他，心里便有股气乱窜不止，卫长又是他唯一喜欢过的人。。。

　　那日卫长找到他，他本就欣喜，再看她言语之间已是认了跟自己的婚事，心里就更平衡了。后来她求他的事也一口答应了下来，他猜到到她是为了去见去病，但是一想到成亲的事已是十拿九稳，那他们之间也再长久不了几日，便也罢了。

　　我会一辈子对她好。去病，我一定能比你对她更好。

　　。。。。。。

　　这一天刘妍来到了当年母亲所居的寝居。那时候母亲只是府里小小的一名讴者，住在偏僻角落的一间老旧屋子里，但现在曹襄为了她早把这里修葺成了一间格调精致的小厢，内里雕栏玉砌，珠帘垂垂，外面是特意多加的九曲长廊，还种满了鲜花草木，倒成了平阳府中最梦幻别致的一景。

　　那时母亲在平阳唱歌，舅舅在平阳喂马，那人。。也在平阳玩闹过。一切似乎像是轮回，现在她也来到了这里。。。

　　下一刻，曹襄匆匆忙忙地来了，表情很有些凝重，刘妍看着他这模样又不出声，便问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了？”

　　曹襄又想了一想，才说：“有件事情，还是让你知道的好。。。是关于大将军这次出征。。。”

　　“舅舅。。舅舅怎么了？”刘妍当下就急了起来。

　　“你先别慌，大将军没事，人好好的。。。嗯。。是这次的仗打得不太好。”

　　刘妍听到卫青没事，才安了下心，又听到后面这句，便接着问道：“怎么个不好？”

　　“前几日军报传回长安，大将军派出去的那赵信叛变了。。。。他本就是匈奴人，这次又带着他的部下重新归顺了匈奴。。。害得苏建将军的队伍被围歼，苏将军自己都还是捡了条命才回来的。。。。”

　　“叛变。。。。”刘妍心惊肉跳一阵，赵信这名字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从前在舅舅那里听过，这是个会打仗的能人，原是匈奴部落的王爷，因为跟匈奴单于不共戴天之仇才投了汉，怎么这次又投回去了。。。。

　　“父皇。。父皇是怎么说的，你可打听到了？”她隐隐觉得不妙，如今舅舅的身份是如汉军军魂一般的存在，跟着他打匈奴都胜惯了，根本没人觉得他会输。可现在。。。

　　“陛下。。。陛下当然生了气。。但你放心，这次的事大家都清楚并不是大将军如何的过错，谁晓得那姓赵的如此两面三刀。。。陛下自然是清楚的。”曹襄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没底，且不说现在卫青是他的‘继父’，他从小本就是崇拜卫青极了的人，他的不安不比卫长少几分。长安已是有些靡靡之音传出，说大将军估计好日子快到头了，一旦真的败了就再回不到以前的地位等等，他自然知道这些闲话不必理会，但说到底，前线一举一动牵扯朝廷万分，大将军的一举一动更是牵扯到陛下万万分。。。

　　”那。。。‘他’。。可好？。。”刘妍不可能不问到他，他第一次出征就遇上这么复杂的局面，也不知道现在情形是怎样。可转念一想，他那样的人有什么应付不过来的。。况且舅舅也定会护着他。。。

　　曹襄看着她一阵阵多变的表情，也把她的心思猜了透。她终究是担心那人。。。“只知道大将军也派了他率着八百骑出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

　　他继续说到：“你别太担心了，去病是怎样的人你我还不清楚？凭他的本事出不了差错的。”

　　她尽量摆出一个笑容，曹襄说得没错，他是怎样的人她知道的还少么，可就算知道他有一百条命，心里为他牵挂、为他放不下的情绪也不会减少一分。这一点她清楚得很，不管再过多少年，他的平安都会一直是她心上的托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