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诀

作者: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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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



      之后的几晚姬骞也一直与慕仪宿在一起,只是他再未试图要与她亲近。这点慕仪很能理解,如姬骞这样的人,骨子里有多么刻薄就有多么骄傲,对女子用强这种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哪怕这个女子是他的妻子。

      床笫之事到底只是夫妻闺阁内的私事,只要当事人双双铁了心要隐瞒,哪怕周围有再多双眼睛盯着也很难抓到破绽。

      对这件事情清楚的除了瑶环瑜珥,便只有杨宏德与姬骞那名心腹婢子,然而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成亲一年之后那名婢子就染病过世,世上知悉内情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他们就这么同床异梦【字面含义和引申含义皆有】、相敬如宾【绝对精准】地过了下去。直到姬骞即位、他们搬入皇宫,事情才变得难办起来。

      祖宗规矩,御幸后妃必须有人在旁记录,帝后之间的这个大秘密瞒得过旁人,却绝不可能瞒过彤书女史。

      不过权势实在是个好东西,慕仪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上一任的彤书女史发落了,然后将自己多方斟酌挑选最终敲定的傅氏扶上了这个位置。

      对此姬骞未置一词。

      傅女史并未在彤史上造假,依旧是据实记载,只是宫中规矩,有权查看彤史的人只有帝后与太后三人,如今没有太后,所以纵然白纸黑字把真相记载在那里,旁人却根本没有窥探的机会,隐瞒这件事情再次变得顺利。

      慕仪想起傅女史初初瞧明白这个情况之后的震惊与不安,心里苦笑。也难怪她会不安,知道上位者的秘辛对下人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是这种级别的秘辛。她本可以放过傅氏,怎奈当时的情况已没有别的选择。突然撤换彤书女史已属异常,如果接任的人再是与自己有干系的,难保不会引起万黛等人的警觉,进而探出这内里的玄机。可若要找到一个表面上与她没有牵扯却值得信任的人,则必然需要家族的帮忙,然而这件事情又是绝不能让家族知晓的。她苦寻多日,方找到了傅氏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只能很不厚道地把她放上这个危险的位置。

      守口如瓶、不为利所动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啊!

      慕仪知道,私下里傅女史必然猜测过陛下与皇后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知道她必然没有得出合理的结论。事实上,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境地。

      她只记得,一开始是她不肯,他也没兴趣勉强,然后……

      然后。

      慕仪抬起头,一脸平静地看向正等待她回答的温恪:“是女儿不愿意。我不愿意与他亲近。我厌恶他。”

      温恪气极反笑:“到底是你厌恶陛下,还是你心中记挂着那个秦绍之?”

      “与绍之君半分干系也无,我就是厌恶陛下!不,我不是厌恶他,我是恨他!全天下我没有见过比他更薄情寡义的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看到一贯沉着自制的爱女陡然情绪失控,温恪有一瞬间的惊讶。看着珠帘之后、那张爆发过后的脸犹自带着起伏的情绪,他慢慢道:“你厌恶陛下也好,恨他也好,都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慕仪轻笑出声:“是。从温氏这边讲,我是温氏这一代埋在朝堂之下的基石,有责任尽快生下一个继承人巩固和延续温氏的尊荣;从陛下那边讲,我是他的正妻,是一朝国母,有义务为祖宗社稷诞下嫡子!”她语气不甘而愤恨,近乎控诉地看着温恪,“那我自己的想法呢?就完全不重要了吗?”

      温恪冷冷地凝视她许久,猛地站起来:“看来你母亲说错了。你的病不仅没好,我看反而更重了!这等愚蠢荒唐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

      慕仪别过头不看他。

      “你好好休息,臣会为娘娘您延请名医,好好治治您这神智昏聩的毛病!”

      扔下这句话,温恪行了个礼,转身大步出了殿门。

      慕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正坐原地。珠帘摇晃,她的神情也看不分明。

      .

      皇长子是在下午的时候正式搬到长秋宫的。

      慕仪提前五天就开始收拾,因不愿意阿瑀离她太远,还特意将椒房殿偏殿辟了出来,一应物件的陈设摆放都是由她亲自决定。

      由于这一日期待了太久,是以直到姬瑀闷声不响地走到她的面前时,她还是觉得略不真实。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大安!”小小的姬瑀规规矩矩地在她面前跪下,行参拜大礼。

      她忙把他抱起来,握着他的小手:“阿瑀怎么了?不认识阿母了么?你小时候阿母抱着你摘杏子的事儿你不记得了么?”

      姬瑀面无表情地瞅她半晌:“那时候儿臣还太小,不记得了。”看着慕仪表情有些失落,又补充道,“不过,儿臣记得母后。”

      宫中日常饮宴都能相见,自然是认得的。慕仪苦笑一声,牵着他进了偏殿。

      眼见这一幕的宫人都有些为皇后不值。身为嫡母为了这个庶出的孩子费尽心思,嘘寒问暖、无处不周,奈何这孩子却似乎并不领情。

      进了内殿,见身边只余瑶环姑姑和瑜珥姑姑两人,姬瑀朝慕仪调皮地眨眨眼睛:“阿母,阿瑀装得好不好啊?”

      慕仪笑着刮刮他的小脸蛋:“好!阿瑀装得最好了!”

      “是阿母教的好!”姬瑀笑得十分可人,“阿母说,只要阿瑀不要对阿母太过亲近,就没有坏人要来分开我们,阿瑀就可以一直跟阿母住在一起了!只要能不再跟阿母分开,阿瑀什么都愿意做!”

      慕仪蹲下来,抱住姬瑀小小的身子,语声坚定:“阿母跟你保证,再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

      姬骞夜间来到长秋宫的时候,慕仪正与姬瑀坐在椒房殿外的石桌旁说话。

      时年不过四岁的皇长子抬头看着庭中枝叶茂密的海棠树,一句一句地背诗,皇后则不时柔声解释。

      “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

      “这是说海棠艳美高雅的。”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这是描写海棠花叶绚丽繁复、与朝日争辉的样子。”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

      “恩,很好。还有呢?”

      “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真厉害……”

      姬骞远远看着这一幕,那个清婉美丽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脸上流露出的是如今再不肯施舍给他的融融暖意。

      那是他的发妻和独子,是他如今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可他却无法真正与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亲近。

      甚至,相杀成仇。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他们才变成了这样?

      慕仪看桌上姬瑀最爱的松瓢鹅油卷已经吃完了,回头正打算吩咐侍女再去取一些过来,才发觉皇帝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杵在那里半天了。

      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她换上一副恭顺温柔的面具,起身优雅施礼:“臣妾参见陛下。”

      她这样矫揉造作的模样姬骞早就见惯了,然而今日却似乎格外受不了,心头一阵烦闷,只淡淡让她起来,就转而询问起长子来。

      “在背诗?”

      “诺。母后在教儿臣背海棠诗。”

      姬骞一笑:“这个时节海棠都谢完了,你们倒来背海棠诗。”

      见姬瑀闷头不语,他再问:“你喜欢海棠?”

      姬瑀思索片刻,谨慎地答道:“母后说海棠花姿潇洒,乃花中神仙,儿臣喜欢。”

      姬骞本来有意多问几句,却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迅速败了兴致。乏味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看着慕仪:“梓童甚是有心。”

      “教导皇子是臣妾的责任,也是臣妾的荣幸。”果然不愧是心心相印的母子俩,慕仪的回答更加一板一眼。

      他默默瞅她片刻,率先朝殿内走去。慕仪吩咐了宫人将大皇子带回偏殿好生服侍,才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

      .

      用完晚膳,两人各自沐浴、换了寝衣,姬骞坐上床榻,眼睛却扫到了枕边的一卷书册。

      他最近几日都不曾过来,这东西自然不会是他的。而根据他的了解,这书册既然堂而皇之地摆在皇后的枕边,必然是她最近正在读的,所以才不许人乱动。

      他随手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卷《世说新语》。

      这种东西,他打赌她在十岁时就看了十遍以上了,怎么会突然又找出来呢?

      修长的手指翻开置有牙签①的那一页,赫然是《世说新语-惑溺篇》第二则:“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

      书册忽然被人抽走,姬骞抬头,看到慕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臣妾竟不知,陛下还喜欢窥人私隐。”

      “这算私隐?不过是看看你最近读什么书而已。”他笑,“怎么?梓童近来又开始重温先贤之风了?只是朕原以为《世说新语》里梓童最爱的当是《容止篇》②,怎么倒看起《惑溺篇》了?”

      她默不作声地把书搁到妆台上,背对着他开始梳头发。

      “恩,荀粲③,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君子。莫非梓童心中羡慕那荀粲之妻?”

      梳子搁在妆台上的声音:“有甚好羡慕的?不过一个福薄短命之人而已。”咬牙切齿,“而且陛下没看到后面那句么?荀奉倩自己犯傻,跑到冰天雪地里挨冻,然后去抱着生病发热的妻子,以为这样可以挽救她的性命。结果不仅没救成病笃的妻子,还把自己也折进去了,‘以是获讥于世’。可见重情重义不是什么好事情。”

      姬骞抚着下巴笑:“梓童不喜欢,却反复翻看?”

      “臣妾是为了自警自省。提点自己少做一些无谓的事情,省得最后弄得一身伤痛,还平白招人耻笑。”

      他笑意未改,目光却幽深了几分。

      “下午左相来见过你了?”

      “您都知道了还问?”

      “为夫只是好奇,泰山大人都跟夫人你说了些什么?”他语气里添了调侃。

      “左不过是夫君猜到的那些。”慕仪从善如流,语声慵懒地回道,“您不就等着看妾身的笑话嘛!”

      “你怎么应对的?”姬骞饶有兴致。

      “我跟他说,我厌恶你。”慕仪转身直视这姬骞,一字一句,“我说我恨你,所以我不愿意与你亲近。说这话的时候我表情激动、态度坚定,就差没闹起来。他难得见我敢当面对他发一次疯,估计很新奇,需要一点时间去反应。所以,我逃掉了。至少最近没有被继续追问的风险。”

      听了这话,被她直言“厌恶”“恨”的姬骞敛了笑意,淡淡地与她对视。良久短促地笑了一声,背过身子躺上了床榻。

      慕仪无所谓地看他一眼,就着温水服下了安神的丸药。最近入睡愈发艰难,光靠熏香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必须在睡前服一丸药才能勉强睡着两三个时辰。

      “你最知道该说些什么让我生气。”一个闷闷的声音忽然传来。

      慕仪错愕回头,瞪着他的背影,再四下扫视,仿佛想要证明那句话不是那个人说的。

      结果自然是失败了。

      她瞅着他,不知怎的居然从那背影中瞧出几分寥落来,暗骂自己真是见鬼了。

      喂喂喂,不是吧!这个情况是,被伤感情了?更毒的我也说过啊!要不要突然这么脆弱啊!

      晚风入殿,衣袂飘飘、长发如云的皇后娘娘僵立床前,看着榻上的那个身影,默默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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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牙签:即书签。因为古代的书签一开始是用象牙做成的,所以叫牙签。我们今天的牙签在以前叫齿签。【摊手,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觉得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②《容止篇》:《世说新语》共分六卷三十六篇,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等三十六门。容止篇是其中的一个篇幅,指人的容貌举止,顾名容止,容止篇中介绍了一些魏晋南北朝时期名士的风采。简而言之,就是写帅哥哒!皇帝陛下很了解他老婆的爱好啊!

    ③荀粲,东汉末年尚书令荀彧之子,字奉倩。
    ④《世说新语-惑溺篇》第二则全文:苟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语。”
    原文翻译:苟奉情和妻子的感情非常深厚,冬天他妻子发烧。他就亲自到院子里挨冻,再回屋里用身体贴着妻子。妻子死了,荀奉倩过后不多久也死了,因此受到世人的讥讽。荀奉情曾经说过:“妇女的德行不值得称道,应当以姿色为主。”中书令裴楷听说这句话,说道:“这只是一时兴趣所至的事,不是德行高尚的人该说的话,希望后人不会被这句话弄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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