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悠

　　楚云烟乘着快舟，一路南下，在沉淀着脂粉香腻，夜夜笙歌不绵的十里秦淮，麻醉了几日，终究厌烦。
　　他的心沉沉的，似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无意识的胡乱行走，这日，来到了一临水的村庄，许是累了，他不走了。
　　他失魂落魄的坐倒在地上，懒洋洋的遥看着远方夕阳落幕。

　　烟汀之中，荷花摇曳，光影随波层层漾开，采荷的女子三三两两散在湖心深处，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尤为引人注目。
　　她的身姿轻灵的如同翩翩蝶儿在荷花间飞舞，楚云烟的目光不由的被吸引过去。
　　似心有灵犀般，那白衣女子突然回眸冲楚云烟柔柔一笑。
　　这抹笑，化开楚云烟寂寞压抑的心，让他又有了一种久违的春风般的温暖和淡淡的甜意。
　　他想还给她一个微笑，可是，那雪衣女子已经转过身子，摇着兰花桨，蜿蜒入巷了。
　　楚云烟靠在树下，呆呆的看着那抹雪衣渐行渐远。

　　远山的轮廓在无边的暮色中渐渐模糊，只余下低低的弄箫声，在轻漾的微风中虚虚渺渺，若有似无。
　　楚云烟终于醒悟，冲着雪衣女子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临水村的早晨，澄澈安宁，飘过薄絮的天空不时滑过几只飞鸟，衔着山影，点拨水心，来来回回，去而复返，不知到底意归何处。
　　“公子，您是来我们村子寻人的？”一个扛着镰刀的年轻人好奇的打量着一身风尘的楚云烟。
　　楚云烟收回心神，拱了拱手，“兄台，我路过此处，想找个歇脚的地方。”
　　那年轻人打量了楚云烟几眼，露出一脸淳朴热情的笑意，“那公子来我家吧，我家只有我老娘和媳妇。”
　　楚云烟又拱了拱手，谢道，“麻烦兄台了。”
　　年轻人边引着楚云烟往自家走，边笑着道，“不麻烦，不麻烦，公子若不嫌弃屋子简陋，安心住着就是。”

　　看到对面来人，楚云烟身边的年轻人，大声的打着招呼，“缘溪妹子，你去采蕹啊？”
　　楚云烟的目光也随着向对面看去，不曾想，对面那女子，竟是昨日湖上见到的采荷女子。
　　今日，她一袭素裙，透着淡淡的婉约之美，一头如瀑的青丝也只是随意的用头绳扎了，垂在脑后，脚下一双别致的绣花蝴蝶鞋，说不上有多美，但是周身的气质却是出众。
　　“是啊，水茂哥，这位公子是……”那少女笑盈盈的和扛镰刀的男子打过招呼，又将目光转向一边的楚云烟。
　　“这位公子是异乡人，路过咱们村，想找个暂时歇脚的地儿，我带他回家住几日。”
　　“哦”，女子轻轻点头，冲着楚云烟微微一礼，人飘然离去。
　　楚云烟忍不住回头去看。

　　身边的年轻人很健谈，看楚云烟的目光追着缘溪不放，就主动说了起来，“公子啊，我缘溪妹子，可是我们村的一枝花，不要说那女儿家的厨艺女红，就连男儿家的打猎，武功也不让须眉，我偷偷跟你说啊，我们村的男人就没有一个不想把她娶回家做老婆的。”
　　楚云烟听着，没有做声，看着缘溪走远，他心中隐隐的竟然有些失落。

　　身边的年轻人似乎并没有察觉，依旧很热情，“对了，我叫沐水茂，还没有请教公子的名姓呢？”
　　楚云烟的目光飘向那湖中的一大片荷花，眼神黯了下去，“嗯……我叫荷悦寒。”
　　那年轻人闻听，却兴奋起来，“荷公子？那还真是和我们临水村有缘啊，我们村子有的是荷！”
　　楚云烟点点头，并没有答话。
　　“公子是哪里人？”那年轻人依旧追问不休。
　　和健谈的村人聊了几句，楚云烟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他抬头道，“沐大哥叫我悦寒就好，我是武陵人，出来游学的。”
　　年轻人搔了搔后脑勺，有些羡慕的道，“哦，读书人真好，缘溪妹子的书也读得好。”
　　楚云烟微微蹙眉，这样出色的女子，似乎不该长在这种小村庄里，他有了几分好奇，“那位缘溪姑娘，是你们这里的人？”
　　年轻人解释道，“他们一家原本不住在这里，后来若洛大叔大婶搬到这儿来，不过缘溪妹子可是在这儿出生长大的。”
　　“哦”，楚云烟轻轻应了声，这么想来，这位若洛姑娘的父母应该不是平常人。
　　楚云烟还在思索中，那年轻人指着眼前的一处小院子，笑道，“兄弟，到了，这就是我家。”
　　推开栅栏，热情好客的年轻人将楚云烟领进了门。
　　沐母坐在小凳上，纳着鞋底，水茂媳妇手脚麻利的剁着猪食。
　　见到水茂领了个陌生人来，婆媳两人，毫不戒备的招呼楚云烟去屋里坐。

　　几日吃住在沐家，楚云烟有些不好意思，便要帮忙做些活。
　　这日出门时，天还是晴空万里，不曾想突然下起了雨，楚云烟没有带伞，只好在树下避雨，偏巧缘溪路过。
　　她冲着楚云烟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油纸伞递了过来，然后不待楚云烟开口拒绝，她便调皮的眨眨眼睛，双手抓着圆圆的荷叶，一溜烟跑远了。
　　楚云烟握着还留有少女体温的伞柄，心跳莫名加速起来。

　　他向水茂打听了缘溪家的住处，他要把伞送还回去。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媳妇，他听楚云烟说明来意后，忙让了楚云烟进屋，冲着里面招呼几声，随即，缘溪就从屋内走了出来，她冲楚云烟轻轻福了一礼，“荷公子”。
　　楚云烟忙还了一礼，“若洛姑娘，谢谢你的伞。”
　　缘溪接了过去，明媚的笑容，让她整个人又添了几分生动，“荷公子来我们村子做客，我们自然要好好照顾你，一把伞，不用说谢的。”
　　楚云烟微微垂了头，不知该说点什么，这时，从屋子里传出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溪儿，是谁来了啊？”
　　缘溪回过头去，冲里面道，“娘，是来咱们村做客的荷公子。”
　　“哦，那别忘了留人家公子吃饭。”
　　“不用了……”楚云烟慌忙推辞。
　　“公子客气什么，来了就是客。”那年轻的媳妇也笑着招呼道。
　　“荷公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帮小女子去采蕹如何？”缘溪冲楚云烟眨了眨眼睛。
　　“好”，不知道为什么，楚云烟脑子一热，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下来了。

　　一路上，缘溪都咯咯说笑个不停，“我们把蕹菜种在竹筏上，放到水中，时间长了，就是满满一筏碧绿的蕹菜，这蕹菜生的极快，采摘过后，不出几日，便又会生出新叶来，有道是‘离离水上草，采采复采采。’”
　　“听着很有趣。”楚云烟轻轻应和了一声。
　　缘溪突然停了下来，仔细的打量了楚云烟一会儿，笑盈盈道，“蕹菜清清爽爽，吃起来可以去肝火，最适宜公子这样抑郁寡欢，满腹心事的人了。”
　　楚云烟转过头来，“姑娘怎么知道我抑郁寡欢，满腹心事？”
　　“我会算啊。”
　　“姑娘很像我一个亲近的人……”楚云烟目光飘向远方，陷入了回忆中。
　　“令慈？”
　　“姑娘怎么知道？”
　　“我猜的。”
　　楚云烟沉默了，神情也凝重了几分。
　　“公子说到这个亲近之人时，脸上满是温柔与依恋，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委屈和怅然。”
　　楚云烟看着缘溪良久，才开口，“娘亲在世的时候，最喜欢这雪衣了。”
　　“公子若是换上白衣，一定是风华绝代。”
　　楚云烟轻轻叹气道，“我发过誓，白衣只为娘亲一人穿，娘亲不在了，我不会再穿白衣了。”
　　缘溪抬头仰望着天空，轻轻道，“我想令慈在天上，也会想看到公子白衣翩翩于世的绝然出尘。”说到这儿，缘溪又将目光柔柔的定在了楚云烟的脸上，“虽然令慈不在公子身边了，可公子还是应该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穿出令慈的最爱，让令慈安心。”
　　缘溪的一番话让楚云烟豁然开朗，他轻轻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公子，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烦心事了？”缘溪一边采摘着蕹菜，一边问道。
　　楚云烟默然不语，帮着缘溪划桨。
　　“愁肠若是郁结于心，人会生病的，说出来，心里大概好受一些。”缘溪转过身来，柔声劝慰着。
　　楚云烟摇摇头，那样的话如何讲得出口。
　　“公子不愿意说给小女子听，可以找个清静的地方，一吐块垒。”
　　看着缘溪那清澈的眸子满是关切之色，楚云烟愧然的避开，“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等公子想到了再说吧，蕹菜采好了，我们回去吧！”缘溪抢过兰桨，轻轻一摆，小船向岸边滑去。

　　楚云烟没有多言，上了岸，缘溪要去提篮子，楚云烟主动拿了过来，随口道，“若洛这姓氏似乎很少见啊！”
　　缘溪点点头，也不再说之前的事，“是啊，我们先祖移居中原后，没有改姓慕容，并留下遗命，若洛世代不改慕容之姓。”
　　再要多说几句，家门就在眼前了，楚云烟闭了口。

　　回到家，缘溪接过篮子，对着楚云烟道了谢，一溜烟钻进厨房，开始烧火做饭。
　　缘溪的大哥临崖亲热的招呼楚云烟坐下喝茶，交谈几句，楚云烟才发现这人虽然一身村夫打扮，却谈吐得体，见识不凡，对这一家人的好感更是增添了几分。
　　不大工夫，饭菜上桌，楚云烟环顾四周，不见缘溪的母亲。
　　临崖笑着将碗筷递给楚云烟，解释道，“家母去邻居家帮忙了，嘱咐我们不用等她，悦寒我们先用饭吧。”
　　一盆清炒蕹菜，盘子很大，整条的蕹菜没有切碎，拼成了一只凤凰，凤尾是片叶子，上面撒了些红白相间的蒜片与辣子丁，看着简单，却让人食欲大增。
　　扫了一眼饭菜，临崖无奈的摇摇头，脸上满是宠溺的看着缘溪，“溪儿，你又弄这些东西糊弄人。”
　　帮着嫂子摆好碗筷，缘溪撇撇嘴，“哥哥，哪里有，这盘菜叫金贵着呢，它叫‘有凤来仪’”
　　见楚云烟不动筷，缘溪又招呼道，“公子，快些动筷子啊，一会儿菜凉了，就会变成黑色了，色淡了，味就淡了。”
　　临崖也笑道，“对对，我们得赶紧吃，一会儿凤凰就飞走了。”
　　缘溪瞪了哥哥一眼，撇过头去。
　　楚云烟夹了几筷子入口，那糯香便在口中萦绕，瞬时齿颊留香。

　　还不曾细细回味，目光又被旁边的菜品吸引过去了。
　　白瓷盘里盛着清汤，几条青龙卧于其中，看着清爽，又极传神。
　　临崖瞥了一眼菜，挑挑眉，“丫头，这又是什么？”
　　缘溪歪着脑袋想了想，“这……叫青龙过海！”
　　临崖大笑，“妹子啊，你是越来越会骗人了，这一点蕹菜就让你变成龙凤呈祥了！”
　　楚云烟拱了拱手，叹道，“若洛姑娘当真是神来之笔！”
　　缘溪回了一礼，得意的对自家哥哥道，“听到没有，我这是化腐朽为神奇。”
　　临崖再次摇摇头，“成，那快去把正菜端过来吧！”
　　“急什么，今天的菜可都是溪儿亲手做的！”那年轻媳妇端着菜进屋来笑盈盈道。
　　“嫂子，你看，大哥总欺负我。”缘溪接过碗碟在桌上摆好，拉了嫂子坐下。
　　一人面前一碗鸡粥放在面前。
　　楚云烟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里，醇香可口，比泽妹的鱼味羹更多了一份家的味道。
　　“悦寒，尝尝那鱼，这鸭也不错的……”临崖不停的劝着。
　　楚云烟应着，目光扫到那青花瓷碗里装着的蒸鸡蛋糕时，他的筷子一颤，目光牢牢的定住了。“公子，尝尝小女子的手艺如何？”缘溪笑着动手给楚云烟舀了一小勺。
　　楚云烟低头尝了一口，不是娘亲的味道，可是却有着一样的暖意，他轻轻点头，“姑娘真是好厨艺。”
　　“公子谬赞了。”缘溪微微垂头，脸上升起了红晕。
　　用过饭菜，缘溪和临崖的妻子罗氏又上了桂花糕，桂花糖，桂花茶来。
　　几人闲坐着聊天。
　　楚云烟本是对花茶没有多少兴趣的，可是不忍拒绝缘溪一家的好意，他轻轻抿了一口，不想盈盈的柔和与清香立时沁入肺腑。
　　低头细看，那杯中，藏着素雅的绿叶，细嫩柔软。
　　再抬头，室内早已清香环绕。

　　天色晚了，缘溪送楚云烟出来。
　　一路上，缘溪笑问，“公子知道这宴叫什么名字吗？”
　　这一顿饭让楚云烟一直压抑的心舒畅了许多，他扬起嘴角，“我哪里知道你这小丫头设的是什么鸿门宴？”
　　“叫游凤戏龙。”缘溪凑到楚云烟身边道。
　　楚云烟大笑，第一次如此开怀。
　　“你终于笑了，你笑起来多好看。”缘溪的眸子亮亮的，看着楚云烟。
　　楚云烟微微沉默，继而点头。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我？”
　　“不愿意说的话，我可以等。”缘溪吐气如兰。
　　楚云烟低下头，“也不是，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缘溪的目光里有不解，却依然挂着笑，“那你叫什么名字，总该知道吧？”
　　楚云烟的眸子有些失神，“我……曾经是叫楚云烟。”
　　缘溪的眼睛亮了亮，“你是楚门的人？”
　　楚云烟摇摇头，“现在不算了。”
　　“你离开楚门了？”
　　“嗯，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不用了，谢谢你，陪我说话。”
　　“明天我爹爹回来，我娘会包饺子，你也来吧！”
　　“这……不好吧？”
　　“我爹爹会喜欢你的，记得来啊！”缘溪急急忙忙的往回跑，不时回头冲楚云烟招手。
　　楚云烟的心暖暖的，回到水茂家，已经很晚了。
　　推开栅栏门，水茂还没睡，在院子里垒着柴火。
　　“回来了？”水茂抬起头来，抹了把汗水道。
　　楚云烟有些歉意的上前帮忙，“对不起，沐大哥，打扰你休息了。”
　　“没事”，沐水茂憨厚的笑笑，“悦寒，你今晚看起来红光满面，气色极好，你说实话，是不是去幽会了？”
　　“沐大哥说笑了。”楚云烟低眸，脸微微有些红，他和缘溪姑娘可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说话，可是为什么感觉像是认识了很久呢？
　　“缘溪妹子可是个好姑娘，你断不能负了她。”沐水茂把最后一摞柴火摆好，拍拍手，回屋去了。
　　楚云烟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忽然生出了一种特别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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