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谍香

作者:惜夕西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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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姓李


      从舟怔在雪地中。桦树林中的姜窈,一如早上那般、被除去外衣、单薄地立在他的面前,低眉垂目、仿佛不敢看他一眼。

      自己和李兑,究竟谁更残忍?一场予取予求的沉淀、落在心间萧瑟难咽。

      他抬起手,却止不住抖。欲搭上她颈间的动脉,但终于还是抽回。自己这是干什么?她不会死,不需要查,她一定还活着……

      他迅速拔出身边佩刀,砍断吊索。她的身体依然僵立了一瞬,才向背后树干倒去。他一步上前,转身半蹲、将她整个搂进怀里。她全身的冰冷触肤惊心。

      旁边人影一闪,是小盾牌。他僵住脚步,紧紧地盯着虞从舟怀里的小令箭,眼光再扫过她脚下那一片血红的雪地,七尺男儿不禁眼眶全湿。但他一言不发,嘴唇紧扣成一线。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到小令箭身上。只是这一触之间,她冰透的肌肤刺痛他的指尖,小盾牌心中仅剩的一丝希望也忽而泯灭,眼泪终是滚落。他将手指贴近她鼻下人中,却听虞从舟喊道,“不要!”

      虞从舟一侧身将她搂得更紧,然后猛然站起、向后退了一步,痴痴道,“她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有呼息!不要查!”

      小盾牌见他一双俊眸、竟有几分恳求之色,不由暗哑着苦笑一声,“她若死在此地,你就会像记住大小姐一样记住她了?”

      虞从舟或许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低头看她,旋即抱着她转身离开

      ……
      众人快马回营,虞从舟的营帐最暖,早有侍卫两步上前,为他揭开帐帘。他却忽然顿住脚步说,“不行,我帐里炉火太盛,极冷极暖太过冲撞,她皮肤、关节都会坏死。”

      他眼睛一瞥,看见楚姜窈的那间小帐,想起她帐中没有生暖炉,便命人取了他的厚貂裘,一转身抱她走进她的小帐中。

      他用貂裘将她全身裹好,起身在帐篷的角落里生起一个小炉。此时突然想起她身上早已如冰、没有一点暖度。他气恼自己失察。貂裘本无热气,自是有温则暖,笼冰则寒。此间唯一能给她温暖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急忙卸下兵甲脱去袄衣,在床沿坐下,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再用貂裘将她和自己一起围起。

      一阵彻寒渗来,怵冻他的肩胛,又顺着他的血脉漫爬,直到在他心头结出血色寒花。

      第一次这般抱着她,是什么时候?是在邯郸城外的夜幕里?是在漳江岸边的草堆上?是在坠崖那一瞬间的猎猎风中?

      似乎都不是… 似乎最初的最初,亦是在冰上,他和她,相依相拥、天真烂漫地笑着。那究竟是什么时候?他记忆的碎片凌乱而锐利,刺痛他胸口、偏偏无法整合。

      他盯着她熟悉的容颜,难道她和她之间,曾有另一段前生前世的牵连?

      她睫毛上的冰渐渐融化了,顺着她的眼角淌落,像是皎洁的泪珠。

      他用手不断在她身上搓揉,欲唤回她的知觉,忽然触到她的腕间,心中一惊,方才急着带她回营,竟忘了散去捆绑她双手的绳索。

      绳子缠得很紧,他必须凑近细看。她手腕、手背上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小心翼翼地抽去最后一根绳索时,还是粘连着带下她破碎的肌肤。

      绳索已除,她的双手仍是牢牢相扣,因她右手的手指深深掐进左手手背中、陷入早晨被热茶烫得红肿的淤痕。一冻一烫,都是因他而伤。

      他脑海中不断想象到她今夜在寒山上战栗颤抖、咳喘挣扎、却只剩绝望的痛苦,心中酸到发怵。

      他慎之又慎地将她的指尖一点一点拔出,那手背上便血肉模糊,余光中,他忽然感觉她眉眼轻蹙,他抬眼细看她的脸,她真的又皱了一皱眉。他悲喜交加,原来她真的没有走,原来她真的还活着!

      他一把将她抱得更紧,用力地摇晃她,他张口贴在她的耳边,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姜窈,醒一醒,姜窈!求你醒一醒!

      她似乎真的能感知到他,顺着他的摇晃,她一声抽吸,旋即几回急喘,她的眉锁得更紧了,她似乎挣扎着也想醒来,眼皮零乱地颤动,分明下一瞬间就会睁开双眸。

      但寒潭太深,她已陷得太沉。一番挣扎,她依旧无力睁开眼睛。借着唯一一丝游力,她吐出两个字,“安昕…”

      “你说什么?” 虞从舟又急又悲,连忙低下头,耳朵靠近她的唇。

      她艰难地抽了口气,一次一次地挣扎着想要发声,但都哑然。最后一次挣扎,她终于再次说出同样两个字,“安昕…”

      眼角眉梢的那点痛苦渐渐散去,她全身再没一点力气,她又像刚才那样,毫无表情地软在他的臂弯中、静默如烟。

      但毕竟有了希望,虞从舟不停地搓起手,每当搓暖了,便敷在她脸上、身上。他又在小炉边温了水,不凉不热的时候就取过来一勺一勺地喂她。他又想起吃糖可以提升热量,连忙从小锦袋中取出糖球,碾碎了之后融进温水中,一点点喂进她的嘴。她半咽半吐,但唇瓣渐渐蕴回一丝血色,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霜。

      他瞧着心痛,甚至不敢多看她,下意识地将侧脸紧紧依偎在她额上,嘴唇不自主地轻轻啜吻她冰凉的眼眶。

      忽然他想起她发间的那支小鸟许愿簪,摸索着拔下那簪子,牢牢握在手中,暗暗许下一个愿誓。

      他心中反复念起她方才说的那两个字,揣测究竟是何意义。“安心”… 是人的名字,还是… 他眸光一闪,忽然在脑海中映出他自己研绘的那幅地图。褒西山山顶上,铭儿告诉他、李兑与秦人约好巳时在宝津密晤。宝津周围各地地名一一在他眼前浮现,闪过一处名叫‘安昕’,难道楚姜窈被俘于李兑营中时听到了什么消息?

      ……
      次日天晴。宝津以北二十里外,安昕。

      秦人开出的条件超乎想象的好,奉阳君得意一笑。方才密晤之时,秦人不但送了五座城池作为他的私邑,还在密盟中答应他,今后赵廷上若有其它势力与他敌对,秦国一定暗中资力,助他排除异己。

      奉阳君摩挲着这五枚城印,嘴角阴阴挑起。没想到当初齐国怂恿五国合军功秦,简直就像是让每国送了他一城。如今,他只须想个名头,解散联军,便能坐享其城,亦能在朝堂上稳固无忧。

      此时有侍卫来报,说又有几个秦人来见。奉阳君不知何故,但此时他不愿开罪秦人,连忙请入。

      来人带着浓重秦音、寒暄过后,向他深深一揖。奉阳君与帐中众人也两袖相合,躬身还了一礼。正待起身,猛听啷呛金属撞击之声,一霎那便有银辉长剑抵到他颌下。他一惊之下,抬眼忍看,不知秦人先礼后兵是何用意。

      为首那人只是淡无表情地拿剑指着他,并无言语。此时、他身后的侍卫中转出一人,珰啷一扯、脱了秦兵盔甲,抛去一边,露出赵人骑服。此人神态似笑非笑,面庞似玉非玉,缓缓绕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一双美目傲气夷视。

      “虞从舟?!”奉阳君此时一惊更甚。自己一路谨慎,甚至在最后一刻改了地点,怎会让他得了消息?

      虞从舟举起剑,遥遥挑起桌上那五个红锦包裹的城印,一一抛入他身后杜宾的怀里,一挑一拨之间,他眼带寒意地笑道,

      “符逾,王公,温,轵,高平,五座城池,皆在此了?简直凑成一盘棋了!”

      虞从舟又拿起那卷密盟,看了几简,大笑道, “连‘棋谱’都写好了!这‘排除异己’,可是指我么?”

      见他不须打开红锦,即可道出这些城池的名字,奉阳君心中暗苦,难道是秦人早与他同谋,设下这一出陷阱让他跳跌?但他面上仍强装镇定,尖声喊道,“来人!来人!杀了他!杀了他们!”

      帐内众人刚拔剑三寸,忽然凝息听去,帐外那些护卫竟无一人响应,想必虞从舟早有兵力控制了帐外局面,众人皆不敢造次,虽紧握剑柄,但不敢再拔出分毫。

      虞从舟叹息一笑,嘴角牵起圆润的弧度,在众人眼中却比弯刀更加刺人,他缓缓说,“你看,他们都比你识时势!”

      “莫怕他,他怕我察觉,绝对没有带足兵马!最多不过千人!”奉阳君依然在鼓动属下。

      “没错!我就是只有一千骑兵。只可惜,你更怕人察觉,偏偏也没有带足兵马。也是一千是吧?呵呵,狡兔三窟,你硬是放了一半在宝津、虚晃一枪。安昕这里只剩五百?果然有了秦人撑腰,你好生安心!”虞从舟忽然好像想起什么,点着头道,“昔日,三国分晋,朝堂上也不过八百盔甲 。现在有一千人来送你一程,你已该知足了。”

      奉阳君愤怒地抬起手,颤抖地指着他的鼻子,“虞从舟,你别忘了,老夫是五国联军统帅,我麾下还有二十万赵军!”

      “忘了的人是你!” 虞从舟一撩手,以剑柄拨开他,“今时今日,你本应率五国大军攻城压秦,你却带了五百人来此躬身事秦!你使五国大军搁置荥阳、成皋,却潜行于此与秦人私谋图封、一人暗吞五城,你以为王上会容你?你以为其他四国又会容你?!”

      “王上?他容不容我都与老夫无关!他和你一样、不过乳臭未干的小子,老夫不还权给他,他连上朝的勇气都没有!”

      “你当真误会的厉害。你还不还权给王,都已经无所谓。当年王上为了固权强国,连亲哥哥都能由你杀戮,连先皇都能任你饿毙。王上十二岁的时候,就已心力非凡,何况如今、何况是你?!你来褒山这几日,王上早已拟旨给廉将军,由他统管二十万赵军。如今王就等着这些城池封印、和这卷阴构盟书,好定你卖国求荣的死罪!”

      看虞从舟眯眼相视,踌躇满志的样子,奉阳君想起从前还曾见过他酗酒买醉、以瀑水浇愁的萎靡之态,不禁三声冷笑,“原来你沉溺酒色、为一个死了的女人自毁自弃,全都是伪装!全都是图谋有朝一日能扮猪吃虎!”

      虞从舟忍不住大笑,“你也敢自称为‘虎’?天下还当真是有和能力不匹配的自信自大!这么大落差、岂非折磨?” 他眼带不屑,附身贴近李兑说,

      “你最多不过是和公子成狼狈为奸的狼罢了。”

      说罢,虞从舟眼光蓦然变得凌厉萧肃,直起身、侧目睥睨道,

      “况且,这世上只有‘狼扮猪吃虎’,从来没有‘虎扮狼吃猪’!我是骑山虎,不是作伥狼!我欲吃谁便吃谁,从不须要扮憔悴!”

      他气势狠厉、脸带邪笑,在场诸人都不觉手心溢汗。他却反而带着冷冷一瞥,后退三步,手起剑扬,剑尖瞬间递到奉阳君胸口。

      “你敢私刑处决、杀害相邦?!你这是造反!”

      “错了,杀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他带着玩弄的眼神,手腕一抛,那剑哐啷一响,落在李兑脚下,

      “天予不知足,贪利愈无厌。你自淫自灭,皆是自取其咎!”

      李兑仰天厉笑,“你要老夫自杀?”

      “别苦笑死撑,浪费我的宽容!李兑,你卖国求荣、中饱私囊、阴构贪邑、毁盟图封,即使五马分尸亦不足以抵罪!你若自刎谢罪,王上亦不想将国丑宣扬,反而会保你儿子性命无忧,王上亦会对外宣称,你是告老还乡,给你省下一世骂名!”

      “…我若不自尽……你待如何?”

      “忘川有路你不走,偏要入地狱?!” 虞从舟蔑然一笑,点着头说,

      “那我便将你押回邯郸、罪昭天下、五马分尸、诛灭九族,尽翻李氏祖坟,全部挫骨扬灰!定叫这天下再无一人敢姓李!”

      一气喝罢,虞从舟目光冷锐如冰。大帐中静默良久,最后听他扬声唤道,

      “逐曦!”

      一匹白色骏马腾然驰进大帐。他翻身上马,眼光淡淡一递,身后众人会意,取绳索绑了李兑帐下人等。虞从舟最后看了一眼李兑,再不多说一句,扭转马头,破帘出帐。

      杜宾对被俘众人严声道,“王上知道尔等被迫从构,并无阴取。只要尔等一一指证奉阳君恶行,今后再无错失,王上必从轻发落。”他这番话都是是说给李兑听的,随即他一挥手,命人押走众俘,帐中独留李兑一人一剑。

      众人离帐百余尺,忽听李兑几声萧瑟冷笑,随即一声剑穿胸膛的撕裂之音,而那笑声瞬间变了暗哑苦恸。

      杜宾不紧不慢地吩咐身旁侍卫,“死要见尸… ”那侍卫诺了、立即转身去查。

      而远处虞从舟早已纵马踏出百丈,心神都悬在楚姜窈那冰寒惨白的容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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