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桥柳

作者:爆走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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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芙蓉


      随着正月将近,永州的官员也纷纷开始预备呈给朝廷的新春贺表,通常都是下属要替长官草稿,柳子元虽是个无实权的司马员外同正,也得协助刺史拟槁,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对他毫无困难,就连下笔时都没有一丝困窘,因为这是身为官员必备的技能而已。
      然後贺表与贡物刚从永州出发,便迎来了一通敕书与一位敕使,当柳子元得到州府的通知匆匆赶到州府时,韦刺史却不在大堂内,倒是其他已经收到消息的人一阵喧闹。
      「冬选早已结束,怎麽会突然发来这道敕书?」一位刚好来州府办事的老县令焦急地问永州的另一位司马。
      永州司马摇头,乱蓬蓬的胡子显得更乱了:「张公,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麽差错呀!观察使那边跟我们说好了的……喔,柳司马。」
      「陈公,什麽事?」柳子元问,永州司马正要回答,却见一身朝服丶显然刚接完旨意的韦刺史陪着一位穿着御史服色的官员出来,柳子元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是往日在御史台中的同僚,只是此时也不宜攀谈。
      「高侍御一路辛苦,请先至驿中歇息。」丶「谢过府君好意,永州事毕,下官这就要奔赴徐州。」……双方又寒暄了几句,那位御史便行色匆匆地捞着朝服白裙的下摆,在皂吏指引下到旁边的一间公房换下朝服,穿上一件不太起眼的苍青夹絮袍子,披上披风,正要出门时,看见柳子元,微微一抬手要他过去,柳子元看了韦刺史一眼,韦刺史点头,他便快步过去。
      「子元,徐州又出事了,徐州大帅重病将死,我怕军队哗变,这就要奉旨前去安抚,你从前监察徐州,快告诉我,若欲协商,徐州有哪些士族或者军将可用?」那位御史也不浪费时间,简洁迅速地说。
      柳子元这才明白事态严重,徐州位在运河枢纽,往来的人太多,并没有在地的势力,他想了想,说了几个名字,末了又说:「上回徐州军士哗变後,局势似乎已与我当年监察的时候不同,随後是璇玑往淮南宣旨,何不问她?」
      「正是,她会在徐州与我会合。」
      「那就好……」柳子元点点头,又低低地加了一句:「代我向她问好。」
      那位御史露出理解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互道珍重後便离去了。柳子元回到大堂中坐下,堂中却已经在分派交接的诸事,并没有他能说话的馀地,因此他也有时间可以暗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徐州是他入御史台之後最主要的监察地区,他在那里花了很大心力跟当时的节度使缠斗,那位大帅深谙律法丶行事严厉,因此被朝廷派往民风复杂的徐州,希望能将徐州整肃成一个有纪律丶有规章的藩镇,好成为朝廷运输的保障,然而事与愿违,严酷的节度使最终酿成了兵变,身死家灭。
      柳子元心不在焉的表情被韦刺史看在眼中,有几分不悦,但是朝廷急令抽调他赶往徐州,倘若耽延推托,若是等如今的徐州大帅一死,军士群龙无首,会不会被野心勃勃的淮西趁虚而入?谁都不知道。他又看了看柳子元,离开永州固然令人感伤,但是此去徐州,至少距离可以冲淡柳子元与韦瑛的感情,就算韦瑛无法忘记,但柳子元或许会很快就遗忘这段恋情,再找到新的宦门女子吧?韦刺史冷漠地想着。
      交接的事情商议已定,韦刺史正坐说:「诸君,朝廷命我五日之内动身,新刺史最快也得是开春才能赴任,国事紧要,我也不好耽搁,此间诸事一体由陈司马担待丶柳司马协办。我这便去信给观察使,若有难决之事,也请他协助,开春後预计开荒疏浚之事,请诸位务必帮忙了。」
      说着,便起身团团一揖,众人也跟着回礼,这便散了,韦刺史与州府官吏退往公房,自去交接,柳子元也跟在陈司马後面,协办诸事。
      这一忙,便是三日过去,柳子元忙得几乎头不沾枕,在州府里胡乱睡片刻便又被叫起来清点诸事。直到第三日晚上,韦刺史来到他的公房,他连忙起身让座,韦刺史伸手虚按,温和地说:「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
      「府君请说。」柳子元拱手,也站着说。
      「无非就是儿女之事,我与姨妹商议,小女办事妥帖,缓急可应,我带她去赴任。」韦刺史平静地说,柳子元喉头一哽,又听他说:「永州宅邸暂托姨妹缓缓打点,待徐州安定後,再请姨妹带七郎与家人过来。至於七郎学问,暂时还得委托柳君照料,不知可否?」
      「令郎学业,某自当一力承担,但是令嫒……」柳子元抿着嘴,恳切地看着韦刺史:「徐州地处运河,往来人等复杂,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使令嫒同去,某窃以为不妥……若待局势大定,再行前往为佳。」
      韦刺史听着,有礼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也没有给他分辩的空间,转身离去,柳子元跟上两步,急切地说:「府君!玉珑生性柔和,徐州龙蛇混杂,岂是……」
      「玉珑?」韦刺史本来已经拉开了门,听见女儿闺字,砰地一声把门推上,回头丶脸色铁青,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瞪着柳子元,细长如画的眉毛似乎都气得竖起来,但是在此时,柳子元才发现韦刺史用温和的假象把真正的性格压得有多深,他逼近柳子元,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中对於京官的蔑视与痛恨:「柳司马,你小看了她丶也小看了我韦夏青,弘徽五十七年,土钵入寇,是我们坚守灵武三个月才保住大梁的西线,我们父女在灵武身披弓矢登城督战的时候,你还在曲江游马观花,半个朝廷还在歌舞升平。我不明白为何阿瑛选了你,可我认为在这世上除了那位,没有人配得上我的女儿!她该在庙堂之上丶不该在你堂下操持家务!放弃阿瑛,对你丶对她,都是明智之举。明日便去见她,好生道别,你若是个士人,就该劝她离开你!言尽於此,望君好自为之。」
      说完,韦刺史高傲地点了点头离去,柳子元站在房内,像是做了一场混乱的梦,他无法相信温柔婉约的韦瑛会是个花木兰一样的人物,可是细思她的行径,又不是个普通的闺秀。如果她的父亲可以把那种刚烈的个性掩藏起来,那她为什麽不能?
      ※※※
      同时,韦瑛早已把家中的事情处置完毕,因为所有的开支早在过冬前就清点过了,该用丶该预备的也早趁过年前拿了出来,所以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而义不容辞地被留在永州的杜邠卿,本来也就当过几年宦门夫人,协助外甥女料理家事,对她简直是小菜一牒。
      韦家除了父子女三人之外,便是老乳母丶一个小婢丶一个小厮丶两个仆妇丶一个厨娘丶三个仆役,除了老乳母之外,都是韦家的家生奴。这在寻常人看来已是相当舒适的生活,但是对於士族来说,只能称得上是基本,人口并不算多。因此,韦瑛命女仆们留在永州,男仆们打包行囊预备随行。
      韦瑛一面料理家务,一面暗自挂记柳子元,她不愿离开永州,却更知道自己不能违抗父亲的命令,因为父亲不能孤身赴任无人照应。但她并不认为眼下分开能改变什麽,起码她知道自己的心是不会变的。因此,当柳家的小厮送来便笺,说家主在钴牳潭边等她时,韦瑛没有考虑,命家人套了车,送她前去。
      老乳母照例要跟,却被她严厉坚决的眼神吓退,只得说了几句待府君回来定要禀报云云,杜邠卿正在收拾东西,闻声出来,问了原委,淡淡地挑了挑眉:「便去走走又怎地?让我的庶仆陪她去,就有什麽事,我一身承担就是。」
      韦瑛谢过,杜邠卿点了点头,似笑不笑的表情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去吧,他是个至情男子,一生不曾负人,替妳想,这或许不是桩体面婚事,可是男人体面又怎样?不能一世偕手,就是见他一身金紫也枉然。去吧,莫负了他丶莫负了自己的青春。」
      韦瑛喉头一哽,重重地点头,转身飞奔而去,杜家的庶仆显然常载着主人到处乱跑,赶车的速度比韦家快得多,韦瑛在车中被颠得头晕,但是她不曾抱怨也不命庶仆慢些,只恨不能再快些到他身边。
      在钴牳潭临水亭外下来,韦瑛对着水面稍敛仪容,杜家庶仆在旁爽朗地说:「小娘子快去吧,发髻不歪,好看。」
      韦瑛被他逗得一笑,连忙去了,一路行来,梅花都开好了,正当冬阳晒得天地暂暖,不怕冷的蜜蜂盘旋於树梢,有几分生气。韦瑛赶到那日赏景的亭边时,便见柳子元背着手站在亭外,望着潭水。
      听见她的脚步声,柳子元回头,见她的神色并不如他原想的那样凄楚,只是有几分不舍。他把韦刺史的话想了一夜,本以为自己爱的不过是韦瑛的温婉柔和,但如今知道她的温和底下可能藏着刚烈的性情,却越难割舍。柳氏一门宁折不弯,他身为长子更不可能有辱家声,成为御史更是必须嫉恶如仇,他也乐於扮演这样的角色。但是在贬谪之後,他自剖己心,才明白自己是个过於多情的人,是出於对於弱者的温情,才能对抗强权,是因为有了要保护的对象,才愿意拿起刀枪。因此,他羡慕韦刺史这样的人,因为外柔内刚的人通常坚定不移。
      如果韦瑛是这样的人,他又怎麽能够离开她?但是,以他如今的前程,又怎麽能耽误了她?柳子元心绪辗转,最终还是决定要斩断此情,正因为难以割舍,才必须割舍,宁愿是他薄幸寡情,也不能让她往後想要抛舍却不忍心。
      柳子元向她伸出手,原本只想再握一握她的手,但是韦瑛带着与他们定情时相同的微笑,羞怯却坚定地投入他怀中。
      韦瑛稍稍抬头,数日不见,柳子元因为操劳公务丶顾不上修面,脸上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渣,显出几分落拓之意。她轻轻倚在他怀中,他是个瘦高身材,她的双臂恰好能合抱在他腰际。
      韦瑛闻到他衣领上刚晒过的味道,她从小就喜欢这种味道,还是小孩时,会偷偷钻进大衣篮里打滚,这种说不出的气味让他想起阳光,不是夏天那种炽热的光线,是像今天这种冬日的暖阳,柔软得像一捧羊毛。
      「玉珑,府君昨日命我来与妳道别……他对妳期待很深,所以认为我们并不般配,我想,确实也是如此。」柳子元说,即使心中不能不怨韦刺史,但是爱屋及乌,他并没有在韦瑛面前说她父亲的不是。他原本预料韦瑛会大感吃惊,但她只是嗯了一声,安静地听他说:「此去徐州,府君若能压住阵脚,便是一方节度,妳再结良缘想必不难。如今看来,府君当初不允婚约,倒是真知卓见,今日一见,既是为妳送别,也是向妳辞行,我们往後恐怕难以再见,就是人生的路也不会再重叠了。」
      「你看着妾。」韦瑛说,她平静地听完,抬起头看着他,柳子元忍不住转开眼睛,她再重复了一次,柳子元才很勉强地望着她,却见她脸上没有伤感,只是带着几分歉意:「妾不知阿爷与你说了什麽,但是有一事不曾与你明讲,今日却不得不说了……阿爷之所以对妾颇有期许,乃是因为妾先前未婚夫婿乃是……」
      「玉珑,这事我听府君说过,当初那份诏书,我也见过了。」柳子元说,他很想轻抚她有些散乱的发鬓,但是又怕伸出手去,便狠不下心离开她。
      韦瑛似乎有些讶异他已经知道,但还是顺着自己的思绪说:「那阿爷与你说了当初为何订下此婚吗?」
      「那倒不曾。」
      「妾订婚时不过十三四岁,那位当时便已年过三旬,年岁本不相当,之所以订亲,只是因为那位年少时曾负了一位女子,女子後来去世。恰巧妾腕上有一处胎记,状似玉环,与当初留与那女子的一枚环佩相似,便说是宿世之缘……」韦瑛缓缓地说,彷佛在说一个寻常的传奇故事:「但是不管妾怎生回想,却一点都想不起什麽缘份来,对那位既无爱也无怨,只觉得一切莫名奇妙至极。即便是前生有缘,今生为何必然有情?既然今生无情,又为何刻意牵引此缘?订婚以来,便为这桩莫名结成的缘份,徒增许多烦恼。因此,解除婚约之後,妾便立誓,若遇不上喜欢的人便罢,若遇得上,莫说是官宦公卿,就是贩夫走卒也不打紧。既然皇室说是天意要妾与那位结今生缘,那妾就要做一回逆天之人,只顺从己心,不问天意……子元……」
      「唔?」
      「妾晓得阿爷不乐见我们的事,也晓得你的处境,回去後,妾便同阿爷说你已遵他之意说了,或者你从此忘了你我之事,妾也无怨……」韦瑛把手放在他胸口,轻轻撑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泪光莹莹:「你要了结此情,是你的事,妾无可奈何,然而,妾执意锺情於你,也是妾的事,不管是你丶或是阿爷都不能干涉,这便是妾的心意。」
      柳子元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拥住韦瑛,十个月来的相遇丶相知丶相恋,快得像一场打盹时的美梦,如今梦醒了,要面对更残酷的现实与迫在眉睫的分离,若是就此断绝,那也不过是变成一场永远不可能公诸於世的回忆,像一张收好了丶叠在心底深处的情书,只等无人的时候,暗自咀嚼。但是她的坚决,把爱情化成了一朵盛开的木芙蓉,便是无人欣赏也要勇敢地盛开,於是他要回应这样的感情,就必须做一株忍耐寒冬的梅花,这是对她的考验丶也测试着他能否坚贞不渝。
      於是柳子元真正看见了韦瑛的本质,即便他在这场爱情当中显得那样被动丶那样弱小,但是他回应这份感情时,并没有一丝勉强,只恨自己不能给得更多。当他们不得不分开丶不得不目送着韦瑛回家丶不得不黯然回到龙兴寺时,他瞄见了别院井边栽着的几株木芙蓉。
      是那回与韦瑛携手去看红叶时,她说起自己喜欢这种花,於是他便移了几株过来,只是这几株都太小,开不出盛绽的花,他也就不太在意了。如今仔细一看,开出了几朵不大的红芙蓉,在一片灰暗的寺院中,显出了俏丽的颜色。
      为了保护韦瑛的闺誉,他不能把相思之情诉诸笔尖,只能藉着咏花,在心中描绘韦瑛的风姿,於是他折了一朵木芙蓉,附上花笺,差人送去给七郎,再由七郎转交给韦瑛。
      隔日,永州官员都起了个大早来替韦刺史父女送行,柳子元眼中只见韦瑛髻上的红花,而韦瑛屡屡回首,想在官员中找到那个青衫身影。
      丽影别寒水,穠芳委前轩……他们并没有想到,韦瑛走出永州之後,就没有再回来。而龙兴寺中的木芙蓉虽然长不出盛绽的花朵,却仍顽强地活在别院前,自顾自地开着不大却浓艳的花朵,可是谁也不来看它。
      唯有柳子元怀抱着思念,年年带着皮尺,测它又长了多少,等到没人来测它的高度之後,它就再也开不出花来,寺主便将它铲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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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是說,我認真覺得柳宗元在永州一定有跟誰戀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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