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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我一直认为姓我这个姓的人不应该卖白菜,不然就正应了那句话——好白菜都让“朱”拱了。可这就像我一直认为像我这样貌端体健、五讲四美的毕业于殿堂级美术学院的高材生不应该找不到一份与美术相关的理想工作一样,是个幼稚的、荒谬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乔玲总是这么苦口婆心地教育,呃,准确地说是数落我。她说,当公务员你嫌人情世故太复杂,去文化馆你嫌混日子没奔头,嫌国企太沉闷,嫌私企太浮躁,朱朗,你到底想干啥?!
我又把一支颜料扒开,用画笔使劲儿蹭沾在薄铁管皮上那点儿残料。这是乔玲第N次问这个问题,于是我也第N次重复相同的答案,我想画画。
可第二个“画”字的韵母音还没发出圆整,就被乔玲掐着腰给呸了回来。她说,你怎就不能务实一点儿呢?你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啊?有什么资本为了理想不要面包啊?你真想到三四十岁还回家啃老?画画画画,你看那什么梵高、毕加索,哪个在活着的时候过过好日子?哪个不缺钱?!
我被噎得没了话,巴巴地瞅着乔玲,瞅着这个和我出生在同一间产房,门对门住在同一层楼房,从我的喉结刚刚萌芽开始就走进我心房的姑娘,回忆着我们一起做作业,一起学画画,彼此打掩护,合伙蒙家长的那段美好时光,忽然,看懂了她眼神里那种让我感到陌生和慌张的情愫是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一边收拾画笔和那些已经快挤不出来、或被我开膛剖肚的颜料,一边小声嘀咕:可他们从来没缺过妹子。
什么?乔玲没听清。
我当然不会把这么欠揍的话重复一遍。我抬起头冲她傻乐,你说的都对,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公务员得等明年了,文化馆那“地中海”馆长被我撅过一回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我爸他们公司那个空儿早有人顶上了,除了这些,你说我还能干啥?
乔玲被我混不吝的态度气得直翻白眼儿,抓起沙发上的桃心小手袋扭头就走,末了扔给我一句:要我说,你去卖大白菜得了!
我愣在原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寻思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卖白菜这活儿好啊,人际关系简单,工作繁忙而充实,严肃中透着活泼,关键是还能赚钱买颜料!真不愧是我的青梅竹马,太了解我了!
就凭这一句半气半玩笑的话,我开始了与白菜荣辱与共的生涯。我不清楚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在里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不想再看到乔玲那天的那种眼神——我不愿意让她厌恶我、嫌弃我、看不起我……
在入驻农贸市场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除了画画,在卖白菜上我也能有着超乎凡人的天赋,当然,也不只是白菜,还有辣椒、土豆、西红柿、萝卜、小白菜、娃娃菜、上海青、芹菜、韭菜、蒜苔……
“朱朗!”
我正往摊位上码菜,一声足以震碎玻璃的尖叫从右耳膜刺穿大脑直袭左耳膜,震得我下意识一缩肩膀,脑袋嗡嗡直响。一回头,果然看到乔玲正朝我走来,她穿了一条嫩黄色的无袖连衣裙,露出白湛湛的小腿、胳膊,宛如蝶翼的锁骨和弧度优美的颈线,金栗色的长发全部束在脑后扎成马尾,圆圆的脸泛着剥了壳的煮鸡蛋似的光泽。那张脸,搁在二十年前,我可以随时上去捏一把,可现在,只有那个叫杜玉风的家伙可以摸,还可以亲,我却只能远观不能亵玩了。
很多东西好像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比如乔玲吹弹可破的皮肤,但是更多的,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变化,比如从前我在乔玲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圣斗士,而现在,只是个胸无大志的菜贩子。
乔玲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浑浊的泥水,可她乳白色的高跟鞋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旁边来来往往的人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污渍。这一刻,我突然很内疚,尽管把她鞋子弄脏的人不是我。
在她行进到有效攻击范围内之前,我抢先几步走过去,拉着她抄近路走出了菜场,走到卖面点、熟食的档口,找了个相对干净的摊位坐了下来,腆着一副讨好的嘴脸问她吃点儿什么。
“不吃!都让你气饱了!”乔玲坐在塑料凳子上,却只搭了个边儿,背挺得直,和面前结着油垢的塑料桌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
我浑不在意,天不亮就去进菜,一身衣服早就看不出本色儿了,说不定还不如人家的桌子干净。在同一个市场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实在不好意思干坐着,正好没吃早饭,就招呼老板煮了碗馄饨。上午十点多的市场买菜的大爷大妈多,吃早点的并不多,因此馄饨很快煮好了,一大碗,稀的多干的少,热腾腾地冒着劣质味精的香味,惹得我大吞口水。
“真不吃?尝一个吧,挺好吃的。”我把碗往前推了推,问乔玲。
“你吃吧!毒味精、注水猪,吃死你!”乔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舀起一个吹了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毒死也比饿死好~大周末的你怎么有空来看我?没和你的玉树临风约会去?”
乔玲递过来一张纸巾,并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爸今晚请他一个朋友吃饭,那个叔叔是做房地产的,他们公司需要一个设计师,我爸把你画的那几幅古镇素描给他看了,他觉得你虽然不是学设计出身,但是绘画功底过硬,可以去培养培养,我爸就让我来找你,晚上带你一起过去。”
我从汤里捞出一根榨菜放在嘴里嚼着,摇摇头。
乔玲大概是被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坏了,拔高一个调门冲我喊:“难道你想卖一辈子菜?”
自从开始倒腾菜,我的房租、伙食费、买画纸颜料的钱都能自给自足了,如果不碰上朋友结婚生孩子,每个月还能存下个千把的,比以前游手好闲的日子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用邻摊儿大姐的话说,我这么个帅小伙,卖菜都比别人吃香!其实除了说起来不是特体面、穿的也不能太讲究之外,我还真没发现卖菜有什么不好的。这样想着,我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贫嘴道:“嗯,准备卖出一辆兰博基尼来!再说,打我卖菜起,一分钱没花,把我妈也给气饱了,把你也给气饱了,将来要是能把我老婆儿子都给气饱了,嘿嘿,我就——”
后面的话还跟馄饨一起嚼在嘴里,乔玲已经麻利地把一罐子味精扣进我的碗里,然后摔了调味瓶,一扭身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跟我说。望着她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神,我才悻悻地放下勺子,叫来老板付账,三块钱一碗的馄饨,我又多给了五毛味精钱,老板诡笑着看我,我扯了扯嘴角装硬气地说:小树不修不直溜,小丫头欠收拾。
我不是存心要惹乔玲生气,只是习惯性地跟她斗嘴,而且卖菜这事儿家人、朋友但凡知道的,没一个不反对的,所以一提起来我就跟炸毛的公鸡似的,浑身都是斗劲儿。其实我也理解他们,尤其是我爸妈,辛辛苦苦了半辈子,好容易供出一个中央美院的大学生来,放着文化馆、美术馆、机关、国企那么多大好的选择不要,偏要来卖菜,所为的理由还是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的狗屁艺术追求!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这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大逆不孝,足够拖出去枪毙五分钟的。但是理解归理解,我的底线和原则是绝对要坚持的,所谓头可断、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打油。我和乔玲在五岁那年就立下了要画出流传百世的精品这样的宏愿,二十年后的今天,她忘记了,我必须连她那份儿一起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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