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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一梦经年
画流风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这些年他很少做梦,纵然是在梦中,却可以很清晰地自己是在做梦。梦中他总是十几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看着一切渐行渐远,似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这个梦真好,梦里娘正轻抚他的头发,低声唤他:“风儿。”
他抬眼看四周,依旧是当年破败的上阳宫,冷风如刀,夜雪迷蒙,窗外白茫茫一片。这一年隆冬白梅全开,厚雪没膝,熬不过的老宫女永远沉睡下去。只是除夕夜,炫目的烟花依旧绽放在天边,喧嚣的人声隐约传来,热热闹闹的,那是不属于冷宫的繁华。
从他记事开始,每一年总会有这一个时候,远远的可以看到色彩缤纷的烟火开在天上。娘说那是焰火,为迎接新一年的到来而绽放。
可一年一年于他无关,他只是在日复一日中慢慢长大,消磨自己的时光罢了。
他轻轻挣脱女人的手,堆出满面笑容:“娘,今晚陪我,别睡好么?”
可是女人就要沉沉睡去了。
他记得这个夜晚,这是新年来临前的最后一晚,也是那个女人在他生命里谢幕的一晚。
“风儿……记住,你姓凌……你不能忘了你的名字。”女人阖上眼皮,她太累了,想要就这么睡过去,然后再也不起来。可是这个孩子让她不放心,这个在冷宫里出生的孩子,在权谋陷害中被牵连的孩子。她多想保护他,看着他茁壮成长,最后才告诉他这个事实。
她还想告诉那个男人她没有与人私通,她想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她给他们的孩子取了个好听又霸气的名字,凌风。他是那个男人第十六个皇子,是凌国的太子,是可以带领凌国走向光明的人。
可是当时他不听,从此她再也无法说给他听了。
因为她就要死了。
她累了,很久以前的很累了。她只想让这个孩子记住,记住即使死也不该忘记的事实。
“我是你娘,你爹是凌景帝……风儿,你要记住,你是凌国的十六皇子,凌风。”
画流风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
她伏在案上,像是沉沉睡去了。绚丽的烟花依旧盛开在远方,五彩的光芒无法到达这里。只有积雪反射的白光照在她半透明的脸上,照出一片冷淡的凄然。
***
画流风踱步走出去。砌下白梅如雪,暗香浮动。
虚空中,那个银白色身影聚拢又飘散。凋零积雪的梧桐树下,他手持一枝白梅,似笑非笑:“是个小孩子?这是难得,冷宫里竟然会有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身影清冷却温暖,向瘦弱年少的他缓步走来。
“我……我是凌国的十六皇子,凌风。”
“凌风……你爹是凌景帝?你娘是谁?”
“我娘睡着了,睡着了,不愿意醒来。”画流风抬头看他。那个银白色的身影优雅如同天神,是他一生一世只能仰望的存在。“她睡好几天了,怎么叫都不肯起床。你能把她唤醒么?”
“她死了。”
“死?什么是死?”
“死?死是失去,是永别,是再不相见。”银色的眸子中瞬间闪过一道温柔的痕迹,清淡的笑容仿似戏谑,“死……那是指永远地离开啊,想要挽回,却无能为力。就像我手心里这株梅花,纵然那么美,却只能看她渐渐凋零了。”
“是有点像……姓凌的小孩,和你们尊贵的陵香公主长得真有点像……”他捏了他的脸蛋,淡薄的笑容里,“是真有点像,还是我已经既不清楚了?”
“陵香公主是谁?”
“她是我手心里的白梅花。零香散尽,一世飘零。”画楼空随意转动手心的白梅,淡淡道,“我听说凌国的十六皇子刚出生便已夭折,凌国的皇族没有你存在的价值——既然‘凌’这个姓氏不接受你,何不换个姓氏,换个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我不会忘了我的名字。”
“不忘了你的名字,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愿意一辈子生活在这个牢笼里,过着生死无人问津的生活?”画流风依旧是笑,“你说你叫风儿……陵香曾经说过我‘风流万古,猥琐千秋’,你就叫画流风,如何?”
“你说我叫画流风……你会带我离开,你真的可以带我离开,对么?”
他不愿意忘记娘的话,可是却那么渴望离开这里,渴望取回本来属于自己的名字,渴望拥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你说你会带我走。可你到底是谁?”
“我是没扎拉克的当家,凌国平阳侯,画楼空·没扎拉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儿子了……跟我走吧,画流风。”
***
“跟我走吧,画流风。”
依旧是那清淡随意的嗓音,带着粘稠慵懒的意味。
他走在前头,画流风跟在身后。那是十二年后,依旧是在梦中。
画楼空突然停下了脚步。
金属刺破皮肉,锐利的剑刃撕裂肌肤,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他身后,画流风利索地收剑,滚烫的殷红流淌在铁色的剑锋上,落在他手心里,粘稠一片。
画楼空缓缓转身,正对着他。一口温热的血喷涌出来,星点溅在他脸上。
“是……长生永寂么?”
画楼空淡淡地笑,伸手想要抚摸那柄淬了冰寒毒的利刃。可是他没有触碰到那柄长剑,画流风只后退一步,他便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我要杀你,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对我举剑……我只是想看看这柄剑。”画楼空看那柄长剑的时候眼神温柔如水,“这是我父亲以前用过的剑,是没扎拉克的家族象征。后来我当上了没扎拉克的当家,却再也没有用过这柄剑……因为是我毒杀我父亲的,他死之前曾经诅咒我,说我一定会被自己的孩子杀死……”
画流风后退一步,不敢看他清亮的眼眸。
“你看,我孩子不少,可是和他们不亲近。只有看到你,真的很喜欢。我常常看着你,像是看到我和陵香的孩子……觉得你是上天送给我的。即使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却一直放纵你……我等今天的来临,其实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他笑了起来,笑容清朗得像是秋天的雨后,带了影影绰绰难以察觉的悲戚,“你想取回本来属于自己的名字,想要拥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可是值得么?画流风,等你要死的时候,告诉我,到底值不值得。”
其实他早已洞悉一切。
画流风的心思,目的,甚至杀意,他已经洞悉于心。只是留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证明是否值得的机会。
画流风突然觉得这个人都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得就像他根本不属于尘世。他是在坐在山巅俯首的神祗,冷眼看芸芸苍生登台,演一场风云乍起错综复杂的大戏。可是他与尘世距离太远,远得无论如何雄浑壮阔的画面,都无法感染他自己。
“长生永寂的秘密,玄武兵甲的藏宝图,百草谷的牵连……带着你的婚书去找百草谷的谷主,荀非。他会把冰魄交给你的,如果他不肯,就杀了婚书上的女人。”画楼空艰难地咽口血,唇角勾勒出的笑容优雅如常,“你不必难过也不需抱歉。生命是一场不死不休的鏖战,只有死亡,才是它最完美的终结……”
他向画流风伸出了手,可画流风走不过去。
只有三步,却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画流风只能静静地看着那抹银白色,看殷红的液体汩汩流出,浸湿了他一向优雅的白披风。究竟又是哪一场梦境里,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个孩子十步之外,嘴角微扬,清淡地笑着说要带他离开?
“我一生阅毒无数,却始终有一种毒没法解开——情毒所致,虽令人痛不欲生,却又甘之如饴。”他不再看画流风,眼神越过天地接合的地方,遥遥的不知落向何方,“你给下我的情毒,现在终于到了能解的时刻。终于又可以见到你了……陵香,这真……真好啊。”
他安然地阖上了眼皮。
……
“死?什么是死?”
“死是失去,是永别,是再不相见……那是指永远地离开,想要挽回,却无能为力。就像我手心里这株梅花,纵然那么美,却只能看她渐渐凋零了。”
……
聚拢又飘散的银白色身影就在那一刹那消失无踪了。明晃晃的白光映入眼帘,然后画流风睁眼,只看到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
有清亮的液体滚落下来,染满了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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