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兰花

　　忙完了丧事，就该想想恋次今后的去处了。旅馆老板和几个老邻居一起围坐在恋次家，抽着烟一言不发。
　　“按理说，我们是该替婆婆把你养大的……”老板第一个开口了，“可是……你也知道……现在日子不好过……我倒是可以让你继续在旅馆干活……可是这也养不了你……”
　　“是啊……恋次你知道我们家，本来就有五个孩子了……我老婆又是个不能下床的……”
　　“前几天我听城里的亲戚说，有个外国人开的福利院……”
　　“我也听说过……好像很不错，有吃有住，还有人上课……”
　　始终一言不发的恋次站了起来：“谢谢叔叔们。我会自己考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也不是添麻烦……”
　　“是啊，话不是这么说……就是……”
　　“天也晚了，我还想给婆婆再念会经。”
　　“啊……那就明天见了……”
　　送走他们，恋次虔诚的燃了香，默念一会，锁好门出去。这几天一直是白哉照顾他的饮食，可他还有3天就要走了。
　　恋次从外面爬上白哉房间，敲敲窗户。正在收拾东西的白哉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进来。
　　“怎么从这爬上来？多危险啊。”
　　“前几天，你问我知不知道有种晚上开花的兰花，我说不知道……其实是骗你的。”恋次没有回答他，径自说下去，“你是来拍兰花的，拍完就要走。我不想你走。”
　　白哉摸摸他的头说：“我还可以回来看你啊。”
　　“我带你去看那种花。”恋次说完就打开窗户爬了下去，动作快的白哉都来不及抓住他。黑暗里，毛团的眼睛闪闪发亮。
　　收拾一下，白哉带着相机出去。夜空高远，恋次背影倔强。两个人走了好久好久，几乎快要午夜才到一处林中空地。夜里的雨林很危险，但恋次似乎并不害怕。
　　“就是这个。”恋次指了指一株不起眼的兰花，有长长的灰色花蕊，黄绿色的花托，并没有白哉想象中美丽。
　　花刚开了一半，他们坐下来等它盛开。
　　“婆婆说，这种花是好人死了以后变的。现在好人越来越少，这种花也是。你是好人，所以我带你来看。有很多坏人，来这里偷我们的兰花，偷我们的林子。不过你是好人。”恋次轻声说着，“你对我很好，对阿兰她们也好。你没看不起我们。你有弟弟妹妹吗？”
　　“有一个妹妹。”
　　“她真幸福，有这么好的哥哥。”恋次吸了吸鼻子，“快要开了，你不准备拍吗？”
　　“不。”
　　“为什么？”恋次很奇怪。
　　“其实我早就决定不拍兰花了。阿如她们，老板，这里的其他人，还有恋次你，你们才是我在这里应该拍的。”
　　“那为什么还每天让我带你来？”
　　“跟你一起很开心。我喜欢听你说这里的故事，说你的故事。”
　　恋次低下头，好久没有说话，突然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扑通一下跪在白哉面前。白哉大吃一惊，拉他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求求你，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什么都会做，我可以当你的佣人，我可以做饭洗衣服……”恋次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自己都恨自己没用，“我可以帮你拿东西……能不能带我走……我不想去福利院……我不想一个人……”
　　白哉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胸口一阵空茫：“恋次……恋次……别这样……我……”
　　“你可以……可以把我装在箱子里带走……我保证……一点……一点也不出声……”恋次抱着他的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恋次……不是这样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不能……”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我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我……”恋次嚎啕大哭，小脸皱成一团。
　　“恋次……我真的很想帮你……可是带你走真的不行……我可以每年来看你，可以给福利院钱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白哉把恋次拉进自己怀里，恋次太瘦了，骨头都要把他硌疼了。恋次哭了一会，睡着了，这几天他几乎没有合眼，身体和心都累得濒临崩溃。白哉抱着他，感觉他呼吸渐渐匀称。
　　恋次醒来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白哉本来还担心他再说起带他走自己难以作答，可他没事人一样说：“回去吧。”白哉反而愈加难过。
　　还没走到旅馆，恋次就看见老板用叉子插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往外走。
　　——是毛团！！
　　“你干什么！！！！”恋次的全身被愤怒充满，大叫着扑上去，从老板手里抢夺叉子，“你凭什么！！！凭什么！！！谁让你这样了！！”
　　“老子还不知道你把这么个晦气的东西带回来了，早知道早就弄死了！”老板一把推倒恋次，恶狠狠地说，“你婆婆就是被这个不吉利的东西害死的！再养下去，你无所谓，我们全家都要倒霉！”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恋次爬起来连踢带打，“跟毛团有什么关系！你胡说！”
　　老板举手就要给恋次一个耳光，被白哉一把拉住推到一边，恋次又冲过来，白哉只好拦腰抱住他。
　　“毛团有什么错？毛团有什么错？”恋次歇斯底里的叫着，手脚还不停扑腾，白哉费了很大力气才制住他。
　　“哼，不识相的东西！不知好歹！还好明天就有人来接你了！”老板捡起刚刚掉下的叉子，吐了口吐沫转身走开。
　　“你把它还我！你还我！”恋次不知哪来的力气掰开白哉的手，冲上去拉那叉子。
　　一番抢夺加上白哉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现金之后，他们终于捧着毛团的尸体来到当时发现它的地方。
　　“婆婆不在了，你走了，毛团也没了，我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了。”小心的覆好最后一捧土，恋次用手背擦擦脸，“明天他们就要把我送走了。”
　　“恋次……”白哉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直戴着的项链，一个小小的镶着红宝石的白金十字，“戴着这个。是我妈妈生前送给我的。那时候她病得很重，我也跟你一样大，她给我这个，说别害怕，她会一直看着我，说上帝也会跟我们同在。”
　　恋次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出奇的平静。白哉给他戴上项链，少年的脖颈微微汗湿，触感凉滑。
　　“回去吧，一起吃点东西。”
　　“好。”恋次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
　　白天里，白哉带恋次去镇里最好的饭店吃饭，又给他买了衣服和生活用品，带他去坐了镇里唯一的旋转木马，还让人帮他们拍了一张合影。恋次一直淡淡笑着。吃过晚饭白哉送恋次回家，在门口恋次突然转过身来问：“能不能抱一下？”白哉紧紧抱了恋次，在他怀里，恋次努力记忆他汗水与香水混合的味道。好一会，恋次猛地推开他，跑进去了。
　　第二天早上恋次没有如常出现在旅馆，白哉想也许他想自己呆一会。中午时候福利院来人接他，有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本地向导。白哉过去跟他们聊了聊，确定他们不是拐卖儿童的冒牌组织，然后跟老板一起带他们去恋次家。门锁着，敲了好一会都没有反应。白哉心里骤然紧张起来，倒退一步一脚踹开门冲进去。
　　“恋次！恋次！”扫一眼楼下没人，他冲上阁楼。小小的木床上整整齐齐摆着昨天他给恋次买的东西和一张小纸条：我走了。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很决绝。
　　“这……怎么会这样……”老板也傻眼了。
　　“这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皱起眉头，“你们说的人呢？”
　　“你们先回去吧，实在很抱歉。我们会尽快找到他的。”白哉突然间莫名的镇定。
　　当天，白哉就收拾好东西，决定要找到恋次。一个孩子，应该走不了多远。镇里出去的路就两条，他决定赌一赌，顺着其中一条去找，再印一些寻人启事让老板他们贴在另一条路上。在他一路搭车询问的时候，恋次已经在另一条路上到了港口。当他折返回去重新寻找的时候，恋次早已坐在狭窄黑暗的底舱里，摇晃着驶向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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