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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睡着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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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06.19


      Heroes:反派是怎样炼成的

      我知道这是个很老的青春偶像剧……但我最近才燃起对它的爱,再加上今晚刚好和人谈到人物分析,突然发现自己好久没写人物分析类的评了,于是整合下前段时间的记录,集中出个评论。

      最近刚好也是对人物塑造很感兴趣。越发觉得中国网文作者缺的其实是些很基础的东西,因为前段时间读外国的网络小说,发现他们写的文剧情构架很清晰,故事类型一看就明,这种透彻的、可把握的感觉在网文里是不多见的——我们可以看到开头就猜到后续剧情会写什么,但我们猜不出作者借这个小说要表达怎样的一个主题,前者只是套路化模式化造成的千篇一律,后者才能反映出作者的基本功。而本文主要想探讨的是其中最简单最基础的一点:如何用剧情去塑造人物。

      很早以前在LK看过这方面的争论,细节塑造人物VS行为塑造人物,现在这个争论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细节只能用来表现人物,像是一种描述,给人以浅层次的印象,而塑造人物实际上是在搭建一种结构,能构成结构的就只有剧情,因此必然是行为塑造人物。但当我问起一些作者对于人物塑造的认识,他们会说哇那本书的作者用寥寥几笔就写出了多个人物的不同特征,这种速写式的人物勾勒确实需要很深的功力,但更近乎于技而非道。

      必须得承认有些时候炫目的技巧更能够博得观众的赞叹。就像这部剧,TimKring的多线交织与时空穿梭的剧情编排看上去更华丽,但最终能让观众反复回味的却是BryanFuller设计的情绪饱满的对人物有着深刻洞察的剧情,那些经典的、看似平凡的剧情。就个人的经历来讲,写手确实容易被一些流于表面的技巧所迷惑,一味地去追求文字上的视觉奇观,把玩结构、玩弄语言,却鲜有人专注于如何讲好一个故事。

      对于网文而言,小说的中心是人物,固然在文学创作上有剧情更高or人物更高的争论,但在网文领域剧情服务于人物是无可争议的。一个最简单的剧情弧光,应该是一种意图,从一个状态向另一个状态跃迁的意图,用人物去承载剧情,就可以被描述成人物从初态向末态变化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就是人物弧光。一个理想的人物中心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前半段是人物形象的深化。观众对于人物需要有个认识的过程,从浅到深的认识,因此剧情矛盾的加深应该推进这种认识——人在高压下的反应才能显示其内心深处的真实,通过剧情矛盾激化给人物施加压力,从而使得人物的深层面貌得以展现在观众面前,因此承载剧情的角色最好不能平面化,那样就太过乏味了。然而既然是个弧光那就不仅仅是要显现,还要改变,根据故事类型的不同,这种改变可以是内在取代外在并稳固成新的外在的过程,也可能是彻底的改变。因此后半段就是人物形象的转变,人物在剧情的压力下已经完全展现在观众面前了,然而剧情矛盾还在继续深化,压力还在增强,这就使得角色不得不转变自己以适应新的环境,当这种转变完全形成的时候,故事也就走到了尾声。

      在这个过程中,剧情激烈程度的提升与角色的转变进度是完全同步的——正是剧情的发展推动了人物的变化。初态与末态都是稳定的,角色能够适应环境,环境不对角色造成压力,而初态与末态之间的过程是不稳定的,角色与环境的不协调导致了外界会对角色施加一定的压力,这就是剧情推力的来源。一方面剧情有着自身的发展逻辑,另一方面剧情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又有一套发展逻辑,它们在内容上或许是不同的,但在结构上是相似的。

      回过头来说这部剧,Heroes是比较典型的群像式作品了,多主角多线程,但实际上每个线程都可以看成以单一角色为主角的经典故事结构,换句话说发生在每个角色身上的故事有着自己的一套完整的逻辑,但在编剧的妙手编织下这些故事相互交织,互为对方的外界压力。因此理论上来讲,每一个线程的主角最终都应该是被塑造好的,就像正常剧本里的主角那样,但实际上大部分角色都没有塑造的很好。这里挑一个相对成功的例子,也就是Sylar的线程。

      这里先介绍下电视剧的背景设定。其实说白了就是人人都开了金手指,人人都成为自己舞台上的主角之后的事情。但如果深化一点来讲,超能力不仅仅是简单地给主角开个金手指,更是代表着自我的内在欲望的涌现。观察剧中的角色设定会发现,超能力者对应的是自我与外界发生矛盾的人。比如爱子心切的母亲想要打倒那些迫害她家庭的□□却手无缚鸡之力,资质平庸的警察想要变成一个擅长破案的侦探结果三次资格考试都没过,富有爱心的护士想要尽可能地帮助别人但自己能做的却只有给快死的人念念报纸,被养父母带大的青春少女想要做个时刻快乐积极的啦啦队长但总是不可避免地因为周围人的态度而受伤……他们是这样一种人,而他们所生活的环境强迫他们成为另一种人。有一天他们发现自我的力量战胜了外界,有些人恐慌,急忙遮掩自己,有些人高兴,因为能做回自己,但无论怎样,他们都应该学会正确处理自我与外界的关系,不是被超能力所操控,一味地放纵自己,也不是屈服于外界,一味地扼杀自己。

      因此所有角色的初态和末态都是差不多的。最开始他们生活不如意但无能为力只能认命,这是一种稳固的状态,但已经蕴藏了剧情的矛盾——也就是自我与外界的矛盾,超能力的出现引发了原本处于蛰伏状态的矛盾,人们发现可以去反抗外界,可以选择自我,于是就开始了个人与外界的对抗。但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世界,他们的意愿都借着超能力而膨胀最终发生了碰撞,从而意识到自我与外界不是战胜与被战胜的过程,他们应该试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合适位置,并学着与外界和谐相处,最终他们又会归于一种平静的状态。初态与末态看似相同,都是自我适应外界,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初态的适应是被动的,而末态则是自由意志的选择,这也是剧情的意义所在。

      具体聚焦到Sylar这个角色身上也是类似的内容,初态是角色迷失了他的社会定位,末态是他找回了自己的定位。剧情的第一阶段,也就是电视剧的第一卷,主要作用就是深化他的迷失状态,起初他只是感到自我与旧有的社会位置并不匹配,然后在一系列的剧情推动下,他发现自己既不能回到过去,又无法成为一个什么人,相当于卡在出发点和目的地之间进退不能,这种状态被固化的一刻就是角色完成了内在显现的转折点,也即旧我向新我转变的起始点。

      至于说Sylar为什么会迷失自我的定位,应该是个社会性问题。这个人确实是自身才能与社会地位不匹配,就像他自己说的,钟表匠的儿子只能是个钟表匠,潜台词就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处于怎样的位置并不是由他的性质决定的,而是由他的出身决定的,在不同版本的未来里此人大多成功当上美国总统,也能看出让他去修表实在是屈才了。实际上这是在讲制度僵化,纽约其实是个高度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缩影,有着一个制度走到晚期必然需要面对痼疾——制度刚建立的时候是为人服务的,因此它是生机勃勃的,发展到后面,制度自身的惯性压倒了应有的灵活性,制度开始为制度自身的延续而服务,并运用其自身的力量强迫制度内的人也为其服务,这样人与制度的主从关系就颠倒了。这一时期的特点就是普遍性的自我与制度之间的矛盾——个体被制度所压制,不能通过制度去实现自我价值。

      可能是编剧一开始没打算让一个路人甲承担多少故事内涵,没有直接写出这层含义,而是将其解释为个人问题,具体说来就是成长环境中父系力量的缺失使得成年时所需要的弑父仪式无法被成功完整以至于人格不能得到真正的建立。这个编剧的逻辑是很好玩的,他首先假设对于一个男性而言,来自父亲的教导是自我人格形成的必需要素,进而推导出一个人的人生意义是通过血脉关系进行传承的,一个人的过去决定了他是怎样的人,而他是怎样的人决定了他的目标与价值所在,过去的端源就是童年的教育。所以他就将Sylar的定位迷失归结为童年教育问题——因为这个角色成长于单亲家庭,自幼失怙,人生意义不能通过父亲的教导传承获得,因此当角色成年后就自然迷失了。

      不过这套逻辑也为后来的转变埋下了伏笔。因为父系社会的模式就是这样的,建立起对父亲的膜拜,然后就能通过父子关系将制度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父亲的教导中本身就包含着制度对于个人的禁锢,这就是为什么成为自我需要通过弑父仪式来完成。前面提到所有的角色都面临着相同的处境,但最终只有Sylar成功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其他人依然被困在父亲的阴影之内,其中有一个原因就在于童年时代没有得到父亲教导的Sylar所受到的禁锢比其他人要少的多,突破旧我的阻力也就比较小。如果换成制度论去解释的话,就是单亲家庭的成长环境不是制度所规定的理想状态,因此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跟制度不是完全匹配的,是某种程度的残次品,或者说是体制外的人。他们比一般人能更为尖锐地感受到个体与外界之间的冲突,矛盾在他们身上更显深刻,所受的压力也比常人要大,自然就更能够被推向另一种状态。

      回到剧情。理清了前因后果,很容易就发现这一阶段Sylar要解决身份迷失问题首先应该解决的就是父系传承问题,换句话说,他需要找个父亲,从情感和心理需求上来讲,他需要感受到父爱,因此第一阶段的初始状态就是他通过各种手段模拟出了父爱的感觉,从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摆脱身份迷失的痛苦。而终末状态则是更尖锐的矛盾让他认识到这种虚假的感觉不能在他需要进行人生抉择时帮他指明方向,这条路走不通了,他必须寻找一种新的方式。这个过程就是在强迫他承认旧的解决方案实际上是无效的,他并没有因此找到自己的位置,实际上他一直是迷失的——也就是自我的本质得以显现的过程。

      这段剧情设计的巧妙之处在于,环境对角色的压力不单纯是由环境本身带来的,而是环境与角色的双重作用。具体到这个案例里,环境即父亲,角色所渴求的是父亲的认可,然而他越是去追求这种认可——以他自己的方式,越是显现其与父亲/环境的分歧,从而导致了不认可。换句话说,环境对角色的压力来自于角色本身的行为。由此剧情的发展不仅加强了对角色的压力,更逐步显现了本质的矛盾所在。当这种循环推向一个高峰的时候,环境与角色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反映在剧情上就是弑父。

      然而,就这个角色而言,他所杀的人并不是他真正的父亲,只是带来虚拟感受的代替品,因此弑父并没有让他像常规那样由此彻底否定了父亲对于自己的影响以及自己对父亲的依赖进而走向了自我的独立,而是让他转入了下一次循环——再寻找一个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的内心需求。简而言之,环境和角色的矛盾被暂时推回了不甚紧张的原点,如果按照正常情况也无非是假弑父-寻找替代品的一次又一次的循环——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过程可以算是一种稳固的初态。

      每一次这样的循环,最终发生矛盾的都是自我与父亲的要求不符,由于替代品本身不具备真正的被崇拜的父亲所具有的权威力量,当这种矛盾不可调和时角色选择的都是回归自我。直到角色被环境的压力逼迫得去寻找在自己人生中代替父亲的角色执行制度的灌输的那个人,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父亲,并不得不在自我与真正父亲之间做出选择时,稳固的初态就被彻底打破了。伪弑父仪式中所积累的勇气与信念让角色在真正面临这种抉择时依然选择了弑父以建立自我,但由于他的自我是个空壳,真正的弑父也不过是让他摆脱了父系的影响,并没有真正的建立自我,因此结果反而是彻底的迷失。至此人物弧光的前半段即告完成。

      人物弧光的后半段在这部剧里实际上是没有完成的(因为剧被砍了),但从已有的内容来看,大抵是这样一个过程:剧情矛盾的加深反映在人物与环境之间的矛盾从特殊向一般转变,从独属于角色的个人问题向人类普遍存在的问题转变。随着矛盾的加深,角色被迫去寻找自我——通过对过去的认识来认识现在的自我,从而在自我的引导下去应对外界压力的增强,反复着无法适应-重新认识自我-增强自己的力量-适应环境-压力增强-无法适应的循环。这样一来,角色的深层显现和角色的表层转变就形成了同步的运转。

      电视剧的三卷正是矛盾类型转变的过渡期,在第一卷里编剧将角色所承载的矛盾解释为父与子之间的对立,而到了第三卷,父子对立的基础上又叠加了制度(包括传统的观念,社会地位,道德判断和价值标准)与个体之间的矛盾,当角色试图像之前那样单纯地通过对父系力量的反抗去消解矛盾时他必然要遭受失败,反而因为对父系力量的反抗使得更深层次的矛盾由于去除了表面的伪装而变得越发鲜明。制度对个体所施加的力量远比父亲对儿子所能施加的更强。在一个传统家庭中,孩子需要通过服从父亲来换取赞同,而不服从将会带来惩戒。制度也是同理,越是去满足制度,按照制度的要求去改变自己使之契合,个体越能够从制度中获取满足,包括物质上的与精神上的,而如果去违抗制度则会导致反作用。区别在于,父子之间的对立终归只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对抗,即使父亲所代表的是传统的力量,而当个体面对制度时,他面对的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对其施加的力量,面对父亲时个体可以通过弑父去消解全部的矛盾,但面对制度时他将无从下手——毕竟个体是不能颠覆整个制度的。

      这里延续了此前的由角色向角色自身施加推力的剧情设计原则。制度与个体之间的矛盾的吊诡之处在于,当制度失控时,个体即使满足了制度也无法获得回报,但如果不去满足制度却将遭到负面的反馈,唯一的出路在于放弃个体本身的需求,也即放弃自我,转变成制度的奴隶。然而角色面对矛盾的对策却是寻找自我,因此他越是明确地认识到自己是怎样的人,越是清晰地感受到个体与制度之间的不可调和,角色试图消解外界环境带来的压力的行为反而成为了压力的来源。

      然而这个过程又是新的自我的确立过程。某种程度上来讲显现与确立是同一回事,给人的感受不同是因为观众的思维定势,当观众对角色的认知是那样的,而角色在剧情压力下显示出的形象是这样的,二者之间存在冲突时则将这一过程定义为显现。而当观众对角色的认知被革新了,符合了角色的内在真实后,角色继续展现着深层次的自我也不会让观众感到颠覆,反而感受到了固有形象在不断重复中得到了增强,即为确立,从显现到确立,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发展过程。而从剧情功能上来讲,可以认为人在重压下做出的抉择更反映其真实,也可以认为一个人在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构成了他是怎样的人。

      放在这部剧里来讲,第一阶段角色选择弑父是因为他以自我的标准去选择服从还是不服从,当父亲的要求与他自身相合时他会服从,而有所冲突时他就反抗,这个过程逐步让观众意识到这个人是很自我的。因此当第二阶段到来,角色陷入制度与个体的矛盾时,观众自然预判角色依然会坚持自我,而角色的行为也符合了观众的预判,这样预期与现实的一次次合拍就形成了一种稳固的认知,角色的新形象在观众眼中就被确立了下来。

      这样的人物弧光对故事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更在于借助角色去反映环境、揭示现实,不是单纯的励志,给观众一种人生的启示,还能给观众以崭新的对于世界的认知。人物弧光与剧情弧光的同步使得前半段的时候重心在人物上,故事借助人物去吸引观众,引导观众融入作品的虚构现实中,后半段的时候重心在环境上,人物的形态被固定之后,观众便得以从环境与角色的冲突去观察环境是怎样的,并随着剧情矛盾的加强而更深刻地认识环境的真相。

      因此剧集到了第四卷的时候,角色与环境之间的矛盾更多地是让环境的内在得以显现。角色试图去调节、消解矛盾,第三卷是欺骗自己,让自己去适应环境,第四卷是与环境协商,希望取得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让步,第五卷是欺骗环境,但种种尝试均告失败,越发显现出环境与角色的对立。而由于观众已知了角色的形态,要推导出环境的形态自然并不困难。

      整部剧的思路应该是这样的。每个角色都处在同一种环境下,角色与环境的矛盾的加深都是同步的,所有角色的人物弧光也是同步的,一同显示自我,一同构建起新的形象,一同反映环境,而由于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区别,其所折射出的现实也带给了观众对环境不同方面的认识。随着人物弧光的完成,作品的虚构现实也随之形成一种新的状态,也即剧情弧光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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