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

　　病毒
　　——完全理科写作系列之一

　　“……于是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 。
　　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事就这样成了。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创世纪》第一章31行

　　2173年夏天的阳光依旧炙热，映照在银白色的金属穹顶上熠熠生辉，向过往人群辐射白光。好在2173年的人类科技史无前例地进步，室内大屏幕的人造太阳永远如四月早晨般和煦清新，与幕墙外另一侧的月光暧昧勾搭。
　　电脑病毒进化谱系学博士北村健于早晨12点一刻准时起床，坐在电脑前继续撰写他的第N篇论文《第七种病毒》。文章对自1982年第一种病毒诞生以来病毒的进化史作出详尽分析，并以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对病毒的未来进化方向作出预测。

　　论文进入关键性阶段。
　　第六种病毒存在性已勿庸置疑。2173年初美国加州圣地亚哥首次发现了此类病毒，证实了北村博士于2171年夏天国际计算机病毒大会上的预言。此病毒被命名为“露茜”，首次具备了改造防火墙和打压其他病毒的能力，与大部分电脑病毒不同，“露茜”并不损毁系统，而是试图在系统内以自己意志建立新的秩序，感染后的病毒将电脑自行格式化，重新分区，整理文件碎片，最后改造原有防火墙，使它种病毒无法进犯，任何试图恢复系统原有状态的用户将发现系统毁于一旦。但除此以外，此病毒不失为菜鸟们的福音，因新秩序的排列不失合理性，节省了用户管理维护系统的时间，提高了电脑资源的利用率，且一劳永逸地抵御了它种病毒的进犯。北村博士在对病毒的追踪过程中发现它甚至具备打击同类病毒的能力，并为此种不符合进化原则的特性深感疑惑。

　　下午TETSU博士打来电话，向北村博士介绍了“露茜”在全球范围内的新感染情况。TETSU博士系北村博士多年好友，两人自美国国家安全学院毕业后开始不同方向的研究：北村博士出于对生物进化的原始兴趣开展了病毒谱系的研究，而TETSU博士则在全球安全的志愿下专攻防火墙的研发。两人在分隔多年后因“露茜”重新聚首，把酒言欢之际为此殊途同归的际遇唏嘘不已。
　　自2173年初“露茜”诞生以来，在不同环境下已发展出无数种新变体，以适应不同系统的需要。露茜迅速进化，与不同系统的应用程序相融合，不断拓展功能空间。很多用户对“露茜”敞开大门，欢迎“露茜”的到来。一个月前于纽约曼哈顿街区的紧急病毒大会上，众电脑专家就“露茜”到底是不是病毒问题发生争吵，并在媒体渲染下直接导致了纽约街区“反露派”与“援露派”的大游行，局面一度混乱不堪。世界最大防火墙开发商俄罗斯卡巴斯基出于商业压力拒绝将露茜列入查杀范围，但亦有媒体披露卡巴斯基对“露茜”的查杀速手无策，投入巨额资金依然毫无所获，不得不高姿态放弃。而第二厂商中国天网则宣布将继续致力于“露茜”的排查研究，舆论哗然。
　　被誉为“露茜之父”的北村健先生冷眼旁观了整个争执过程，宛如置身一场规则不明的陌生游戏，仅仅拉开帷幕已是惊心动魄，游戏作者在背后冷笑，埋下伏笔等待玩家自行揭晓。结局还在不知名的远方，也许永远向未来蔓延。

　　生物进化是一棵永恒之树，从虚无中开始，向未来无限绵延。
　　说这句话的是22世纪最后一位神学家yukihiro，他宣称科学是砍倒生命之树的一把斧头，人只有在对上帝的信仰中才能找到永恒。在人类为22世纪接近无限可能的科技欢欣鼓舞的时候，他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去了达姆人的栖息地，达姆人以热烈的拥抱接纳了他，给予他房屋，自来水，电源与因特网，这种对贵宾的最高接待模式引起了yukihiro教授小小的不满，但他意识到作为一个现代人这些生存必需品依旧必不可少，带着祥和高深的笑容接受了全部馈赠，虽然他有理由向往更原始更古朴的生活方式。

　　北村健博士并不认识yukhiro，他对生物进化的了解源于对达姆族神秘宗教的热爱。感情自他高中时代产生，一直延续到现在。北村健高中时代曾随父亲去阿根廷的达姆人栖息地考察，回来后便从一个怀疑论者转变成神秘主义者，热衷于《圣经》与生物进化论的研究。对此同窗好友TETSU曾大惑不解，但他很明智地未曾在《同窗观察日记》中指出这一转变，否则北村健将在监狱中渡过余生。北村博士对此是否深表感激，我们不得而知。

　　入夜北村博士的系统防火墙警声大作，将北村健自睡梦中惊醒。他快步下床，穿过人造月光下白瓷般的大理石地板，打开病毒追踪系统，静候“露茜”女士的到来。但露茜女士止步不前，在系统大门留下记号后便信步离去，仿佛画下圆圈等待队友援助的阿里巴巴大盗。
　　北村博士困惑地破译了露茜留在门口的记号，0与1的代码用漂亮的词汇组成以下几行字：
　　——第七种病毒是什么？
　　——PS：海德没有死。

　　北村健博士读到海德一词的时候如遭雷击，闪电自大脑前额劈入，径直穿过脑丘进入迷走神经区域，脑垂体收到电磁激荡释放出荷尔蒙，连带眼部泪腺高速运转，将泪水划过北村健凹凸不平的面孔。他在混乱的存储空间中急速寻找，浩如烟海的知识积累向他露出虚伪的微笑，试图混淆他的视线，掩盖某些事件的真相。北村健在一个房间的角落找到了12月3日这个日期，然而房间很快坍塌无法再寻找新的线索，显然是某种神秘的内驱力试图阻止他重建自己的记忆，然而任何电脑都不能完全清理使用痕迹，人的大脑更是如此，北村博士在突然昏睡之后，回忆的列车终于驶出站台。

　　2173年夏天的阳光依旧炙热，北村健博士在另一天的早晨12点一刻准时起床，睁开眼睛看见四月的阳光清新和煦，记忆列车经过一夜急驰刚刚抵达2172年12月3日的站台，站台下一个男孩巧笑嫣然，黑色的头发和深灰色的大眼睛折射出狂热的光芒，拢开黑发小巧的耳垂后面达姆教激进组织的纹身耀眼刺目。他将乌黑的枪管绑在大腿根部，向下开启的枪管如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一样诱人，像在邀请北村健的进入。
　　“听着，肯，我们将成就一项大事业，”男孩用风衣包住自己的身体和大腿上的枪管，笑着说，“等着瞧吧！”
　　“海德，我们该走了。”他的身后一个男子面目模糊，仿佛黑色的影子武士，对他冷冷说道。
　　海德。就是这个名字。场景里的男孩他应该非常熟悉，从绑枪的动作到耳垂后面小小的月亮翅膀徽标到他叫他“肯”的口气无一不似曾相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紧身皮裤褪下后某个小器官兴奋起来的样子，这说明这个男孩和他曾经关系密切，身体上的熟悉感无法通过电脑讯息得到，只可能来源于某种程度的床第关系。然而这依然不足以确立身份，北村博士在性观念上持某种程度的自然主义观点，在冲动到来之时很少加以自我克制，使得追溯成为一件难以胜任的工作。
　　北村健将画面重放了一遍，决定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达姆教的小徽标上。

　　GOOGLE在全球范围内实现了信息共享，北村健输入“达姆教”三个字后，跳出十万九千八百零一条信息，在输入“达姆教+海德”之后，只剩下10条信息，重点介绍在墨西哥城的一种达姆教母饼（发贴者由于倏忽或文化程度限制或宗教狂热将酵母打成了教母），该饼由一个叫海德的大厨烘培，在阿瓦莱小镇免费送货上门。北村健只好删去“海德”的字条，加上“2172年12月3日”，跳出133条信息，全部无法打开，网络快照同样无法恢复。北村健突然意识到露茜入侵服务器后可能悄悄删除了许多信息，只有部分记录依旧存在，他玩笑般用“达姆教+露茜”再度搜索，跳出1001条信息，其中一条写道：“露茜是达姆族创造的神灵，用以实现他们教义中清洁世界与重建世界新秩序的最高理想。”署名——yukihiro。北村健立刻抄下了作者的IP，动用他心爱的神奇病毒追踪软件，很快查到了作者的住址：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城达姆人栖息地。
　　有一度北村健以为他遇上了恶作剧。

　　（完了，发现自己开始陷入矛盾，越写越混乱了……）
　　南美洲的阳光持57.5度角照射，倾斜后再经折射的阳光如水晶般倾泻，映照出一片明朗、蔚蓝的纯净天空。枯卷的树叶标志南美已进入冬季，然而来自大西洋的暖流帮了倒忙，使这片略显荒芜的土地呈现出将冻未冻的状态。
　　北村博士一路颠簸，坐在由当地白种人提供的吉普车上，身着滑稽的花格子衬衫外加鸵毛外套（北村博士不幸忘了地球赤道两岸的气候差异，不得不在当地购买了特色外套），荣幸地加入栖息地罕见的冬季观光客的行列，在体验了栖息地司机敲诈观光客的传统风俗之后，双脚终于踏上了伟大的拉姆创世神的疆域。Yukihiro教授伸出他骨瘦如柴的双手，以一贯神秘莫测的笑容欢迎困惑者的到来。
　　答辩自用餐后方才开始，北村健抿着口感熟悉的鸡血酒开始了撒弥人式的提问：
　　（一）为什么说，“露茜”是达姆族创造的神灵？二者有和共同之处？
　　Yukihiro解释，达姆族人信奉自然神论，达姆大神是秩序的化身。达姆人相信，秩序乃是世界的最高形式，万事万物皆因秩序而存在，秩序是世界的最高组织形式。而秩序的产生来源于虔诚的信仰，信仰自由是一切混乱的源泉。达姆大神统一人类秩序，“露茜”统一电脑的秩序，因人类已忘记思考，一切智慧均只存在于电脑中，统一电脑便等于统一了世界秩序。
　　（二）达姆教激进组织是怎样的组织？
　　任何宗教都存在极端宗教组织，这并不奇怪，yukihiro解释说，尤其是一定程度上受压迫的民族宗教。达姆族信奉秩序之神，达姆教激进组织走得更远，他们相信旧秩序已无药可救，必须破坏它才能创建新秩序。和所有少数派激进组织一样，它们热衷自杀性爆炸，绑票，破坏公共建筑等活动。但72年一场自杀性爆炸不慎炸死一位重要政客后，国际组织对组织展开严厉追捕，现所有达姆教激进组织成员均已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北村健对达姆宗教不置可否，他诧异于自己对这些教义神秘的熟悉感中，仿佛在偶然间拨动了时钟，穿越了历史的隧道，与一个过去的自己相遇。他试图对yukihiro描述这种熟悉感，却惊讶地发现yukihiro毫不意外。Yukihiro教授解释说：
　　达姆人相信，万事万物皆重复，秩序有两种形式：一为对称，二为重复，所谓美与永恒皆源于此，教堂之美来自对称，圆是美的最完美表现；人对神的敬畏源自神的永恒，达姆人不排斥异教，他们相信所有的宗教都只是达姆大神变幻的形式，历史不断重复自身，只在细节上有所变化，其他都大同小异。
　　无神论者北村健依旧不能信服，但他确信记忆中缺失的章节必能于此地找回。此地的一景一物无不暗含线索，他向yukihiro打听海德的名字，yukihiro摇头表示不曾听过，但暗示拉姆族长撒丁•乌拉姆斯可能提供帮助。北村健此刻扭头，发现一名垂暮老人已悄然立于身后，步履蹒跚但眼光依旧锐利，打量北村健许久后用英语缓缓开口：
　　“您和您父亲长得真像。”
　　往事如蜘蛛悄然爬过北村健的脑海，记忆之门在一霎那间开启：“撒丁叔叔，别来无恙？SAKURA——他还好吗？”
　　老人的眼皮微微向上翻翘，将拐棍敲打在地面上，清脆的响声宛如开启过去之门的信号，敲开无限宝藏。北村健注意到老人的手不住颤抖，仿佛试图掩饰内心的情感，许久，他终于叹气：“他是个好孩子，可惜走了歧路。”
　　北村健迟疑许久，仍然抛出一直盘旋于脑海的名字，老人的身体如遭电击，强烈颤动后轰然倒下，龙骨拐杖倾斜一旁，未来得及支撑身体便悄然断裂。神学家Yukihiro的惊叫划破天际：“撒丁族长！”

　　——虔诚的拉姆教徒、拉姆族复兴大业的希望、拉姆人慈爱的父亲，撒丁•乌拉姆斯，愿拉姆大神永远保佑您，在下一次轮转中继续领导拉姆族人，扣开永恒之门，阿曼达。

　　“撒丁一直惦念自己的儿子，等待SAKURA浪子回头，可惜造化弄人……”yukihiro感慨万分，流露出神学家少有的感伤情绪与惯常的宿命论调。北村健在肃穆的环境中享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您比我想象地与这些事更有渊源，北村先生。”yukihiro对笔记本电脑敲击许久，GOOGLE在接受词组后奋力工作，以惊人的速度展开事物的成千上万种可能。
　　这些词组是：12月25日，自杀性爆炸，SAKURA，达姆族激进组织。

　　和TETSU的通话在栖息地开始，借助网络无所不在的覆盖范围进行。TETSU对“露茜”的热情一如既往，一如大部分病毒与反病毒学者。媒体记者对“露茜之父”北村健的失踪予以充分关注，北村健被神秘绑架的消息一度使最先报道者纽约时报发行量急剧上升，各式的追踪在全球范围内展开，故友TETSU不得不提醒北村健先生收敛自己的出格行为，并在地毯式搜索推进入南半球之前找到合适的出行藉口。
　　北村健博士对好友的关怀表示感激，并告知他对“露茜”源头的探察找到重大线索，网络那端的TETSU博士冷静地提醒他不要再度陷入某种神秘主义宗教情绪，在有礼貌地置疑之后对北村健的“线索”表达了适度的兴趣。
　　TETSU博士对享年九十九岁老人的死亡不感兴趣，但同意对“达姆族激进组织”予以一定关注，并因此强化了对“露茜”肆虐的担忧情绪。他安慰说对“露茜”程序的进一步研究正进入关键性阶段，有效的防火墙和杀毒手段正在积极研制中，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即会取得突破性进展。

　　夜晚北村健先生终于开始继续他中断已久的写作：《第七种病毒》。yukihiro教授对论题很有兴趣，疑惑地指出上帝于第六天创造人类，第七天告老还乡，第七种病毒的存在不符合宗教教义。北村健博士对此深感无力，解释说病毒的创造乃自然进化之结果，与上帝无关。Yukihiro展开他神学大辩论之深厚功底，尖锐地论证第六种病毒与宗教的惊人相似之处，并质问北村博士若非相信一切皆真，又缘何不远千里来到达姆栖息地。北村博士无力反驳，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液晶屏幕因思想疲倦而排列混乱，敲击键盘的双手逐渐坍塌，北村博士夜神仙的生物钟因疲倦而倍受困扰，最终向睡意屈膝投降，金刚木质地的坚硬桌面并不舒适，磕在北村健的额头上一个肉色的大包。
　　醒来时四周万籁俱寂，冬夜的自然月光自天窗笔直射入，从黑暗中挖出圆柱形隧道，投射在电脑四周，宛如漆黑舞台上投下的光束，将一切视线聚集。北村博士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烈跳动，他拨开自己因许久未剪遮挡住眼睛的卷发，WORD文档界面陌生而熟悉，白底黑字依旧充斥自己在头脑昏溃状况下的长篇大论。右下窗口MSN的小图标轻轻转动，如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闪烁幽怨的光芒。点击打开，通过对方身份验证，WINDOWS死性不改的方形窗口浮现一行红色小字：“还记得我吗？我后悔了，我想见你。——海德”
　　北村健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你在哪里？！！！！！”
　　许久不见回复，若干分钟之后，熟悉的新罗马字体再度浮现：“忘了我吧，请当我不存在。”
　　头像迅速失去颜色，北村博士出色的IP追踪系统来不及充分运转，只捕捉到了大致地址：墨西哥，墨西哥城。
　　墨西哥城的达姆教母饼？海德大厨？
　　北村健对这个偶然的巧合再度表示惊讶：如果……这并不是巧合……
　　非人工制造的月光锐利而张扬，褪去暧昧面纱的白色显得神圣而冰冷，一如阿根廷将冻未冻的土地。北村博士再度在GOOGLE键入“海德+达姆教”，什么记录也没有了。

　　——北村健并未立刻赶往墨西哥城，显然因某种不可抗拒因素耽搁，原因尚在调查中。

　　TETSU敲完以上字句，轻点鼠标发送，屏幕在一片白色后刷新，显示发送成功的信息。TETSU张口深深呼吸，肺部在完成气体交换后运送足够氧气至大脑。他继续凝视身旁的调查报告，三个独立实验室的独立调研作出相同结论，认为“露茜”与北村健早年《关于病毒进化谱系的分析与预测》一文的预测有惊人相似，绝非巧合。国家安全局计算机安全委员会的搜捕令正在审批途中，等待接受安全局27层安全官员的考验。TETSU提交的达姆激进组织的相关内容报告被搁置一旁，显然对跨国恐怖分子的调研已经超出国家预算，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阿根廷首脑正在造访美国，应当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TETSU对此无能为力。北村健的电脑因不明因素关机，发送邮件许久不见回复，TETSU对当地治安深感担忧，更对北村健自幼年以来的神秘宗教情绪惶惶不安，这名在安全学院即显露出极高计算机天赋与奇特叛逆性格的的知名人物居然是循规蹈矩从不出差错的TETSU博士的死党实乃一大不幸。TETSU怀疑他早年的包庇与挽救是否误入歧途。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土地逐渐开冻，丢达哥塔街上的酒吧并未因春天暧昧的秋波而生意萧条，酗酒与斗殴依旧是贫民区青年的主要娱乐方式，22世纪的先进基因工程并未改造阿根廷男性血管中好斗的血液，不足五十米的小街上永远不乏刀子与□□精彩演出。
　　传说中的“黑天使”海德就出生在这条狭窄，混乱的街道上。父亲的名字已无处可考，母亲在感染爱滋后死去，死前的身份与丢答哥塔大部分的女人一样。北村博士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羸弱的少年在13岁的时候用刀捅死了原来的街老大“刽子手”哥穆，原因只是老大一句开玩笑的“我要上你”。当然老大的玩笑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玩笑，但他不应该对一个十三岁长相颇似女孩的瘦弱日阿混血少年的身手掉易轻心，忘记了十三岁对丢答哥塔街少年来说已经意味着足够多的流血、刀疤和性经验。海德过于白皙光洁的肌肤消抹了他这部分的痕迹，但当他细嫩的双手准确地将匕首架在哥穆的脖子上时，哥穆终于明白到错误对老大意味着什么。
　　北村健15－17岁期间正在达姆人栖息地陷入某种宗教狂热情绪中，并试图以数学般的精确重建达姆族语焉不明的宗教。撒丁族长的儿子SAKURA对此报以极大兴趣，古老神秘宗教与现代科学的对话在两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之间发生，这对未来世界是否能产生蝴蝶效应我们尚不知晓，但年青人的求知欲永远不可低估。北村健是否在闲暇之时偶然光顾丢答哥塔街以致认识了海德已无处可考，依据青春期少年的生理冲动这并不意外，布答哥塔街除了械斗更以色情业闻名布宜诺斯艾利斯。想到这里北村博士环顾四周，试图捕捉任何熟悉的气息，然而记忆的消解如同女人，变了心便不可挽回。

　　北村健博士的护照依旧保存在司机佩罗的手中，但他的行动并未受多大限制，几次斗殴与拼酒后（北村博士在大学期间就崭露出这两方面的天赋），他赢得了当地人足够的尊敬，但佩罗对他害死海德的指控尚未撤销，并拒绝相信他“海德未死，在墨西哥城”的辩解，申辩无效的北村健自嘲地掏出神学家yukihiro偷偷塞入他外套的小纸片，第327次阅读纸条上的yukihiro龙飞凤舞的字迹：
　　1，据你描述分析，我确信海德并非达姆人，也不可能是达姆教激进组织成员。达姆人信奉对称与和谐，男人配女人，雌配雄，公配母乃自然法则，同性恋是禁忌中的禁忌，无法想象一个极端达姆教信徒会走上这条路。另外耳垂后面纹达姆教徽标并非教徒行为，倒更像叛逆青年的无聊爱好。
　　2，昨日TETSU博士打来电话，询问你的情况，问我你是否一切皆不记得。
　　3，不出意外，我相信你的电脑已被监控，联网便能发送你的下落。
　　PS：我虽为神学家，亦是游戏爱好者。这场游戏局势尚未明了，玩家身份不明，前途陷阱无数，千万小心。
　　祝：一路顺风。
　　北村健博士坐在吉普车上一路颠簸，冬日晃动耀眼的阳光让他双目模糊，加大了辨认神学家式带修饰花体字的难度，他抬眼望向左边，自然地向发出指令：“停一下。”
　　吉普车在跃过一个水坑后突然停止，两人的身体随惯性向车窗扑去，卷动的气流带动司机飘逸的长发，水晶般的阳光照见他耳垂后一个小小的月亮翅膀纹身。北村健博士感谢命运的眷顾，开口缓缓问道：“海德是你什么人？”
　　佩罗拔枪的动作迅速熟练，手指上因常扣扳机磨出的老茧清晰可见。带着体温的枪管抵在北村健的额头上如针筒一般，随时准备抽取他的记忆和生命。
　　“别以为我认不出你！当初你和SAKURA来找海德我就知道没好事，妈的，去你妈的重建世界秩序，结果怎么样？妈的，你们俩自己活得好好的，让他给你们当替死鬼，我呸，自杀性爆炸你们怎么不自己玩啊？让别人替你们死算什么英雄好汉……”
　　佩罗的叫骂铿锵有力且信息丰富，北村博士在一头雾水中努力搜索有用信息，重建记忆的拼图。
　　“你说我和SAKURA来找海德？那是什么时候？”北村健平静地继续追问，“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71年初的时候，你们说有一个大事业可以做，拉他入伙。妈的，他是撞了邪，好好的生意不做，偏偏跟你们一起去混。达姆教，我妈妈就是达姆人，那又怎么样？她自己都不信，嫁了我爸就再没回过栖息地。达姆人自己都不信的破宗教，他去凑什么热闹？妈的。”
　　“那你为什么纹达姆教徽标？”佩罗的指控并不清晰，久经逻辑训练的北村博士轻易挑出其中漏洞。佩罗低头不语，许久方答：“我那时也是昏了头，居然被你们说服了……”
　　准友谊在北村健步步紧逼、佩罗步步退守后建立，双方对各自的罪责不置可否，求同存异的基础上佩罗没收了北村健的护照，决定和同伙商量后再决定北村健的处置方式。佩罗党的成员分裂两派，一派主张立即处决，另一派主张利用他打探海德下落，争执不下的结果是中间派取得胜利，收押待置。鉴于北村博士在被围攻过程中的英勇表现外加新人对海德老大已记忆模糊，大家同意给予他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
　　北村博士置身传说中“黑天使”海德的成长的陌生街区，街道两旁狭窄局促的房屋向远处迅速收缩。他在一片叫骂与哭泣声中凝视无际的苍穹。水晶般蔚蓝透明的天空展开无穷变幻，宛若上帝神秘的空中阁楼。
　　信仰，只能诞生在这样的土地上，北村健想。

　　（下）
　　漏洞啊漏洞，果然这种文不事先敲好细节是一个错误。阿根廷的那个城市应该叫布宜诺斯艾利斯，病毒首次出现的地方才是圣地亚哥。怨念中……

　　露茜的肆虐无可挽回，TETSU于下午三时接到上级指示，在继续防火墙研发之外，不妨同时考虑新版软件与露茜的兼容性，以适应广大露茜“用户”的需要。当局又欣喜地发现统一规范后的电脑系统更加便于管理，建议在露茜基础上继续改进，将其文件整理功能发扬广大，添上一两条向政府发送“潜在威胁”警报的语句，一劳永逸地解决国土安全问题。这个提案很快收到了众议员的一致赞同，国防部长更欣喜地认为不妨以“露茜”之补丁形式向海外传播，打入敌对国家内部。新一代高科技战争透明而不见血，不失为促进人类和平的好方法。
　　然而正当大家欢欣鼓舞之际，中国天网率先发布了已经找到抵御露茜方法的消息，令大家十分泄气，新一年的预算规划在际，需要足够的证据说服国会拨下款项，否则安全局明年的暖气与度假津贴都会成为问题。TETSU与上级领导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北村博士的重要性。

　　北村博士此时正在愉快而焦急地享受布宜诺斯艾利斯明媚的春光。博士对自己少年时代的错误终于有了清醒认识，急欲寻回自己旧日的记忆。佩罗与博士相交甚密但在护照问题上始终不肯松口。海德的下落依旧不明，深夜神秘用户不再造访，令人十分不安。
　　早晨阳光自窗外射入，照在北村博士小麦色的皮肤上，宛若无声的诱惑。北村博士在瞬间看见海德黑色的大眼睛迎着阳光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半裸着上身翻过他的身体去够烟，小屁股从床单中露出半个，刚好落在北村健右手的偷袭范围之内。他愉快地翻个身用另一只手环过海德的小蛮腰，给他取烟的过程增加难度。海德如婴儿般的小手指在失去平衡的瞬间点燃香烟，MILD SEVEN清淡的烟味喷抹在他的脸上，散开白色的雾气，妖娆袅娜。
　　“妈的你能不能安分点儿？昨晚给你折腾死了。”他带着神秘古怪的笑容说。
　　北村博士笑得天真无辜，手指自他锁骨处一径滑下：“喂，你对SAKURA没出手吧？”
　　海德妖媚的笑容瞬间凝冻，猫一般的眼睛冰冷锐利。一把小巧的蛇形匕首划过北村健的颈侧，殷红的鲜血顺着刀锋淌落：“他妈的你以为我是谁？除了你我还会让谁压在我上面？你再敢问信不信我杀了你……”
　　——想到这里北村健反射性地摸了摸脖子，仿佛那道血痕还残留着呲牙的疼痛。北村博士的目光凝滞天花板上，白色的天顶在重新粉刷过后亮丽如新，只有在一角的凹凸不平中依稀可见搏斗的血迹。丢达哥塔大街的每一间屋子都有血迹，北村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除了老茧什么也没有。

　　十月的天气刚刚回暖，械斗便在佩罗帮与乌曼帮之间展开。
　　丢大哥塔街在政府改建工程中占据首要位置。新到位的国际援助被认为对减少首都犯罪率负有重大责任，滋生恐怖分子的温床在大规模城建中日益缩小，仅剩的经济来源成为两大帮派争夺生存权的必争之地。
　　斗争在四月的阳光中开始，在午夜寂寞的枪声中以佩罗党的失败告终。北村博士于凌晨3点左右得知佩罗的死讯，鲜血浸渍的护照本尚有余温。准备作鸟兽散的幸存党羽奉劝北村建好自为之，如能找回还得老大则万分感激。北村博士终于重获自由，离开丢答哥塔居然恋恋不舍，环境的同化作用不可小觑。许久未剃的浓密胡须与带血的护照掩盖不了美国公民的真实身份，在一番怀疑的目光后北村博士终于坐上北行的班机，看云海如棉絮般擦过机翼，阿根廷的土地很快消失不见，充足的空调感觉不到气温的变化，但墨西哥的确离他越来越近了。
　　变幻的云海是否有助于记忆尚未考证，性感的墨西哥空姐的确注意到北村博士眼角滑落的泪水，这种颇不和谐的搭配勾起了女性母性本能，她在后面的旅途中小心不打扰道博士飘散的思绪。

　　酵母饼在墨西哥名声不大，北村博士在文件恢复软件帮助下苦搜临时文件夹终有所获，在眼花缭乱的广告后找到乱码般的店址。北村健穿过宽阔的大道迈入小巷，继而又转入一条更小的街道。蜿蜒曲折的小巷仿佛通向神秘的一次空间，走到尽头空气变得凝滞，远处的摩天大楼投下太阳的影子，笼罩在巷内漆黑一片。他听见自己异常清晰的心跳，玩家的面纱即将揭开，距离希望的曙光却还很遥远，北村博士并不意外地感觉到腰部抵着冰冷的手枪，一个古怪模糊的女声自背后传来：“我们等你很久了，北村博士，请跟我来。”
　　视线在墙壁一侧暗门开启后豁然开朗，充满现代感的室内装饰和达姆族古老的雕塑相映成趣，黑色的高背转椅颇具黑手党意味，伴随着轻微的电机声顺时针转动，熟悉的黑衣黑裤率先映入眼帘，北村博士不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果然是你。”

　　（好吧，我承认我每次写SA都有失真，谁让我不是他的扇子他的个性又这么难把握，叹，再让他客串回反角吧。）
　　“你还真难请，肯，”SAKURA缓缓说道：“我打了两次招呼又等了一个多月你才肯现身，差一点我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要不记得就太可惜了，现在的局面有你一大半功劳呢。”
　　北村博士身后的门逐渐关闭，他知道要逃走已经不可能。“我做的最愚蠢的事就是去封闭记忆，我应该料到你不会就此罢休。你盗走露茜源程序的责任我可以不再追究，先告诉我海德在哪里？”
　　SAKURA的脸色逐渐凝重，单手托住下巴沉默许久：“我需要你的帮助，肯，天网已经开发出可以拦截露茜的防火墙，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破解露西的方法，只有你可以，我知道你在酝酿第七种病毒，告诉我那是什么？”
　　北村博士绕过抛来的话题，继续在原有疑惑上前进：“海德呢，我知道他没傻到在自杀性爆炸里杀死自己，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做的最失策的一件事就是带你去见他，”SAKURA的眼神不见笑意，“该死的小同性恋。爆炸案前一天，他跟你一样突然反悔，我不能让他毁了我的计划，肯。”
　　“所以你杀了他？”北村博士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仍然感觉到了心脏的抽搐，他听见自己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问：“How?”
　　SAKURA不得不展开并不愉快的回忆，回忆从12月3日北村博士中途宣布退出开始，至12月24日平安夜的枪声中结束。事实证明海德对爆炸与绑架颇为在行，但很快对严厉缜密的达姆教义失去耐心，并多次用北村语录质疑新秩序的合理性。应该认为海德对理论其实一窍不通，但混乱街区成长的独特直觉让他听到新的“和谐世界”背后并不和谐的声音。质疑在平安夜终于走向爆发，“你的秩序世界里容不下我，SAKURA，容不下丢答哥塔，容不下同性恋，容不下所有不合作的声音，我不想像肯一样被你逼去洗脑……”不合时宜的清醒比一直糊涂更加糟糕，SAKURA在混乱中向海德开枪，随从露茜冷静处理了尸体，并为避免不必要的骚动（激进组织手下有不少是原海德帮成员），将海德编入25日爆炸案的名单中，教堂的钟声在一片火光中敲响，组织很快宣布对爆炸案负责，但不曾料到国防部要员不慎携妻女混迹其中，美国安全部门于不久后的得到名单，立刻展开大规模搜捕，大部分组织成员被捕，但SAKURA侥幸逃脱。
　　回忆到这里SAKURA突然扭头，神情古怪地望向露茜：“你处理好了尸体对吧？处理得真好，这么久都没人找到。”
　　北村健几乎同时望向露茜，看见她的表情转过几种神色，并很快恢复往日的冰冷：“埋的地点很偏僻，不太有人去。”
　　谈话一度中断，但SAKURA很快记起主要任务，明智地决定将话题拉回到第七种病毒上。北村博士对背后的手枪缺乏好感，但很快答应将病毒发作过程予以演示，水晶接口插入电脑，迅速调出隔离区内若干种病毒，数字7作为关键词在搜索程序中翻滚，终于在几秒钟后到达预定目标。
　　“怎么不发送？”SAKURA倍感疑惑，北村健摊手说因为上帝于第六日创造人类，第七日告老还乡，休闲度假之际忘记创世任务，只得让人类继续繁衍生息，继而挠头感慨如今科技发达，上帝之声也能被窃听，安全局急切等待新的功绩以便让国会他们发年终奖，不出意外十分钟内便可到达。感慨完毕北村健愉快地闭上眼睛，期待中的枪声在耳边响起。

　　三秒钟后北村健惊讶地发现自己心脏跳动欢快如昔，睁眼居然看见熟悉的人造阳光，怀疑天堂对科学进步亦有十分喜爱，扭头才发现黑色高背椅依旧矗立中央，SAKURA躺在地上神色古怪，黑红色鲜学自太阳穴的空洞中汩汩流出，宛如开了口的闸门。海德瘦小的身影自天花板上一跃而下（怎么越写越像动作片？叹），冲北村博士绽开冰冷神秘的笑容。
　　“好久不见，混得还好吧？”
　　“凑合，你呢？怎么没死？”
　　“他妈的你再这么问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海德层次不齐的牙齿冲北村博士嗤牙咧嘴：“是露茜救了我，对吧，老婆？”
　　“你敢再叫我老婆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你，”露茜的音调冰冷如昔，拿枪的手势和海德一样专业。
　　“怎么样？跟我们一起走吧？”海德冲北村健伸出小手，北村健轻轻摇头：“我自己捅出来的漏子总得自己收拾，找不到我安全局也不会消停。”
　　“也对，那我走了，自己保重吧。”海德抬起膝盖将脚尖狠狠踢向高背椅：“去他妈的达姆教，他妈的以后我什么也不相信！”
　　北村博士眼睛的余光撇向电脑：“大概还有五分钟的样子，来得及逃么？”
　　海德冲北村健嗤着小白牙：“试试吧！”眼神依旧是北村健熟悉的狂热与锐利。北村博士忽然发现心底一个小小的裂口，现在补救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海德，对不起。”话语在海德瘦小的身影消失后方才说出，听见需要考验海德的听力和双方默契程度。北村健博士一个深呼吸外加一个扩胸运动，平静地在电脑深处找到藏匿以久的窃听木马程序，并在发送列表中找到一个熟悉的IP，他愉快地拨通电话：“TETSU，忘了祝你生日快乐，虽然我总不记得……”

　　北村博士于2173年10月6日因传播病毒与协助恐怖分子罪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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