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Ⅰ

　　难堪转瞬于黑暗中弥散。
　　可林安并没有闪躲，只静静地望着他，嘴巴轻轻挪了挪，再次碰了上来。
　　徐新不再犹豫，抽手一把扣住他下巴，试图从那眼神中看出一丝醉意来，“你喝多了。”

　　那人没吭声，依旧不错神地看他。
　　徐新神色逐渐放冷，动了动嘴，还是那句话，“你喝多了。”

　　说着松开扶着那人的手，狠狠拧了把钥匙，推了门独自进去。

　　走了两步，又顿住，返回来把灯按开。

　　那人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徐新沉默地看他半晌，突然抬手抹了把脸，伸手抓住那人肩膀，一个用力准备把人拉进来，没想到拉了一把却没拉动。

　　徐新眯眼看他，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头来，视线再次牢牢锁住自己。

　　然后嘴一动，说了四个字：我没喝多。

　　过道里隐约传来躁动，丁华扯着大嗓门在另一头嚣张地嚷：妈的主任家的鸡就是肥呀！不枉老子掉块皮！陈家楼一脚踹他屁股上：“声儿小点！”一抬头却瞧见不远有道模糊的身影，不由上前几步试探招呼道：“小林？”

　　林安没应声。

　　陈家楼又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按开楼道里的灯，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丁华就在身后怪叫一声，“哎你小子咋还没进屋啊，”说着往那人对面敞开的宿舍门上望了一眼，奇怪道：“长花儿了还咋的？这看啥呢看？”

　　林安还是没出声。
　　徐新站在门内静静看着，忽地嘲讽一笑，一语不发侧过身就往门外走。

　　丁华正纳闷着呢，乍一见他就要拎着鸡脖子凑上去，嘴里还叽叽咕咕个不停，“嘿老大你在啊……”

　　陈家楼赶紧伸手将他拽住，神色紧张地朝徐新来的方向使个了眼色，丁华没明白，回过去使劲踹了陈家楼一脚：“干啥啊你！”再转身时，徐新已掠过他们下了楼。

　　丁华前后看看，总算察觉出不对劲，“出啥事了？”
　　陈家楼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一双眼睛却牢牢定在呆在原地的林安身上。

　　丁华顺着他的视线朝前边儿看了看，也觉得问题大概出在林安身上，因此甩了甩胳膊便走上前去，谁知刚到宿舍门口，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钉在地上的那人却突然一个转身，吓得丁华猝不及防一哆嗦，张嘴就骂开了，“操，你小子没病吧！”
　　林安抿着嘴，定定地看了一脸惊魂未定的丁华半晌，慢慢低下了头。

　　徐新是半夜两点回的宿舍，其实他下楼后哪儿也没去，一个人上了趟厂房坐门口抽了会烟而已。
　　这儿堆的都是一些残废的机械，后面有个单开的小间，装了大批黑铁，这些铁是厂里比较看重的，一根能卖好些钱，足够好吃好喝半个月，因此为了防止外贼入内和一些厂里手脚不干净的，单位只配了把钥匙给负责这块的钱主任，后来钱进康怕自己不在的时候大伙拿货不方便，便又私自配了把给徐新。
　　这事儿没人知道，他连丁华陈家楼也没告诉，尤其小丁，见了油就要揩上两把的性子，他不放心。

　　除了林安。

　　他也不知道算怎么回事，他一个从小混惯的，最不耐烦跟文了吧唧搁半天放不出个屁的面人相处，可当初见那人因为学不会技术半夜偷偷躲在厕所翻操作图，一个没憋住就把人领到了这儿。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人当时瞪得滚圆的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偷做坏事的孩子一样小声问：你、你怎么会有钥匙？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好像是颇得意地说了句：这叫特权。
　　那人便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跟着进门，或许是知道机会难得，哪怕困得打跌也努力睁大眼睛磕磕碰碰地学。
　　他偶尔侧脸查验效果，看到的便是那人手忙脚乱却强自镇定的好笑模样。
　　察觉到一旁的他在看，那人下手更慌，好几回连量个直半径也要耗上半天。

　　他实在看不过，便状若无意地说了句：急什么，日子长着呢。
　　那人没听懂，抬头羞愧地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直到第二天晚上再次被带到后间才恍然明白过来。

　　便是这份傻劲儿，几乎让他忘了与那人相关的些许传闻和“旧事”。
　　他拿人家当兄弟，人家却不定就愿意认他做大哥。

　　徐新站在熄了灯的楼道里，对着紧闭的舍门，只觉脸上某处越发火烧火燎得烫。

　　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人已侧着身躺在了床上。徐新走过去，神色不明地看了他好一会，转身进了卫生间。

　　第二天早上醒来，林安照旧没在屋里，徐新套上衣裤洗漱过后从里面出来，还是半个人影都没，桌上却凭空多出了两个包子。
　　他走过去伸手一摸，热的。

　　知道那人回来过，却自发自觉地躲着自己，那就证明昨晚说的不是昏话。
　　徐新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摆的东西，错开手往角落一摸，取出手套走了。

　　到厂房的时候，丁华陈家楼都在，正凑一块儿跟钱主任小声商量着什么，徐新下意识地往角落看了一眼，却意外地没见到人。
　　丁华听到门口有响动，回头扫了一眼，看是徐新，不由有些惊讶道：“哎，哥你来啦？”说着往他身后瞄了眼，“小林呢？今儿咋没一块儿？”
　　徐新答非所问地“恩”了声，朝钱进康点了个头抬脚进了门。

　　丁华满腹疑惑揣肚子里捂了一晚上，此时一见徐新哪还忍得住，耐着性子回头听钱进康罗嗦完后立马就凑了过去。

　　徐新正弯腰从箱底抽牛皮册，这东西一向都是林安在负责，平时他俩一直都是一人清点对数放本子，一人整理压货。但昨天下午徐新因为女友的事先走了，走前怕那人会傻乎乎地去替自己搬货箱，便特意把钥匙给了他，让他东西放好后锁上门就行。
　　原本应该不会有问题，可当徐新拿着手上摸到的三本册子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之后，他发现近期两个月的新开本不见了。

　　丁华见他对着册子发愣，不由出声问道：“咋了？”
　　徐新眉头紧皱，抬头问他，“你们今早怎么进来的？”
　　丁华一脸大惊小怪，压着声儿道：“这还用问？钱主任开门进来的呗！”末了话头一转，鬼鬼祟祟问道：“哎哥，你昨晚……跟小林咋回事儿啊？”
　　徐新翻了翻手里的本子，确定没错认后站了起来，随口回了句没什么。

　　丁华瞪眼，明显没信。
　　哦，昨晚上那小子突然直挺挺地一个转身，吓得他半死，结果屁还没来得及放一个，又一个转身回去了。
　　他跟陈家楼俩傻子似的站外边儿，吃了个莫名其妙的闭门羹。
　　陈家楼当时就说肯定有事儿，他倒还有些不以为然，林安情况他知道，回来的时候他跟在后面看那人走路都打飘，刚说不准是神志不清正犯抽呢。陈家楼摇头，说你就扯淡吧，没见老大刚过去的时候那脸色嘛，去年红梅场黄狗那厮使暗招差点捅死咱一兄弟，老大脸上都没见这么难看过。
　　丁华歪头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徐新见他眼珠子一个劲地乱转，也没说什么，蹲下把东西重新放回地方后就要转身出去。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见一道人影半隐在门后，不声不响地也不知站了多久。

　　林安手上提着个灰不溜秋的布包，眼睛盯着地面，看到地上多了个影子才犹豫着抬起头来。
　　张了张嘴，声音却比以前更小，“……徐哥。”

　　徐新没应，看了看他手里拿的东西，问：“昨天你把本子带回去了？”
　　林安静静地瞧他一会，点了点头。
　　徐新嗯了声，淡淡道：“拿来吧。”
　　林安没动，咬嘴站着，徐新也不催他，摸根烟出来就这么靠门等着。

　　过不久，那人打开包掏出本牛皮册子递过来。
　　徐新接手里翻了翻，没错，便点点头转身要进去，脚刚一动又转回来，眉毛一挑手一伸，说了俩字：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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