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太阳

　　其实路小佳认识叶开是在更早之前。
　　远在叶开笑着问他“你杀了他，再来杀我，好不好？”之前。

　　只是叶开不会记得，因为那一面之缘仅仅属于路小佳一人。

　　谁留了心，谁便会记得。
　　谁记得，便再也不会忘记。

　　那时路小佳还是十四岁少年，跟着荆无命练得一手精妙绝伦又冷酷狠准的剑法，更是沾染了荆无命一身冷漠无情的气息。但纵是如此，荆无命仅存的一丝温暖还是不经意地给了这个眼神比他还冰冷的少年。于是偶尔练完功，师徒二人会并肩站在夜风中的冷水旁，听风穿林木，听静水深流。他们都不是话多之人，但路小佳也还是从荆无命间断的回忆里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师傅和小李探花李寻欢之间的恩怨情仇。

　　再冰冷的少年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孩子，故事听多了，自然也就有了好奇。

　　他说不清楚这种好奇是对师傅一心想要与李寻欢一较高下的向往，还是对于这位小李探花其人的莫名憧憬。事实上，荆无命教导路小佳的方式与小李探花爱世人的胸怀截然不同，剑光闪过必取人性命，而小李飞刀却为宽恕。

　　路小佳毕竟年少，他只是想，如果真有幸见到李寻欢，该是怎样让人屏息的风华绝代。

　　世间凑巧之事与求之不得的事情其实一样多。

　　要么穷其一生遍寻不得，要么便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路小佳终究无缘得见武林传奇小李探花，但他遇见这一生最重要之人却完全是意料之外。

　　奇妙的相遇往往开始得稀疏平常。路小佳那一年并未正式涉足江湖，但荆无命已有意试炼他，于是有些并不张扬的事情便交由少年处理。适逢江南烟雨时，路小佳在扬州暗中跟踪一家镖局，袅袅细雨生薄雾，正是旖旎多情的时节，可他视美景如无物，只记得荆无命的吩咐，送一人之礼，取一人之物。可所寻之人由于保镖尚未归来，扬州城又甚大，等了三天的路小佳终究是有了一丝不耐，想着路过闹街时闻得一酒肆中上好的花生，便简衣束发前去找寻。

　　那酒肆虽说规模不大，但口碑甚好，人来人往，立于闹市倒也醒目。路小佳虽年纪轻轻武功高强，但这种生活经验毕竟粗浅，一时站在门外定住脚步。有些事便也就是凑了巧，在他刚要迈进店里的一刹那听得门口小二哥正殷勤的邀人住店，头一句便是，“我们这店，如今小李探花都住得，客官您一定满意便是。” 路小佳听得真切，竟一时觉得可笑，师傅口中刀刀例无虚发的小李探花竟会出现在扬州城住这平常酒家么，更因为平常听荆无命冷言冷语又执念颇深的提起，反而把李寻欢想得如传奇一般，好似不会出现在尘世中一样。更何况李寻欢隐匿江湖多年，行踪飘忽，如今在这不大店家竟听得其人在此，岂不令人怀疑。路小佳暗暗想，是了，多半什么人冒着名字贪个虚名图个便利。

　　事实上，路小佳猜对了一半。

　　李寻欢彼时的确不在扬州城，住在店中的是叶开。

　　可叶开并非拿师傅名号招摇之人，更不至于以此贪名图利。他未加隐瞒住在这里却是得了李探花的首肯。原来这酒楼老板当年曾无意中有恩于李寻欢，如今儿子突发恶疾，所需救命药材却只有脾气乖戾的江湖名医，人称“扬州医怪”的段程天才做得出。可偏偏此人个性古怪不近人情，虽世人皆知他长居扬州城，可神出鬼没难以找寻；即便有幸得见，也经常被他毫不留情拒绝。于是这行医之人如他，竟得了个“见死不救”的名号。

　　这店家老板救子心切，又听得此人行医多半是对江湖义士，于是取出一枚三寸七分的小李飞刀，正是当年李寻欢在得助之时留给这家人的承诺，日后若有需要，拿此飞刀交给雁荡山下的长风镖局便可寻到自己，定不负所托之事。这家酒肆的老板为人正直本分，且不是江湖人士，多年以来一直珍藏此刀以示敬仰，却从未真正想过以此相求，不想如今竟成了救命之物。一个月前，酒店老板日夜兼程亲自拿着飞刀赶至雁荡山下长风镖局，求见小李探花。也许是上天垂怜他心地忠厚，李寻欢此时恰巧在雁荡山小住，听闻有人以刀相求，便毫不犹豫相见问寻。这一问恰也是问着了人，李寻欢与这乖戾医者竟也是故交旧知，若他出面，定会使段程天答应救治酒店老板的儿子。可李寻欢早年江湖行走身子有旧疾未愈，又是嗜酒如命无酒不欢，这个潮湿时节正受喘嗽之扰才在雁荡山半山处一个向阳温暖的小宅中修养，此时前去扬州到底是勉强了。但他许诺之事从不食言，于是带出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少年年纪不大，男孩和男人的界限尚不分明，只觉得是一种格外漂亮的俊美，英气中带着清秀。最让人难忘的却是黑白分明的灵动大眼和灿烂笑容。酒店老板心生赞叹，再细看觉得少年和自家病重孩儿差不多一般年岁，却活泼中自有沉稳气度，倒有三分像极了小李探花。李寻欢细细嘱托一番告诉老板，这是小李飞刀唯一的传人也是自己唯一的徒弟，他会代自己出面请段程天为店家老板儿子医治。

　　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叶开。

　　叶开受恩师嘱托，带着救人之心与老板赶回扬州，依着李寻欢的指点到底寻到了这段程天，虽然被这怪医碎碎念了一番，但总算不负相求，救回了店家儿子一条性命；更因着年纪轻轻却潇洒聪慧反倒与段程天结下了一段忘年之交。不过虽然办事认真利落，叶开也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更兼着在李寻欢身边长大，说是严师更似慈父，越加被养育得性格活泼热闹，一派爽朗潇洒。酒肆老板一家对李寻欢和叶开感激不尽，见儿子日渐转好喜不自禁，一定要留下叶开在扬州城多住几日，盛情款待。叶开少年心性，又是常伴师尊，虽游历地方不少，如此轻松自在的时日倒也不多，于是便想着多住个三日正好欣赏江南微雨燕双飞的美景。

　　但叶开到底是牵挂李寻欢，才多住了一日便决定回雁荡山。路小佳这天来酒楼寻花生，却正是叶开即将离开的一日。

　　店家小二早知了叶开的身份，市井寻常百姓对江湖多半是当传说一样看待，如今见到这只有十多岁却风度卓然天成的少年侠客早就崇拜不已，叶开又不似那些不苟言笑的侠客剑士，说说笑笑倒与酒家混得十分熟悉。于是小二哥这日招揽住客便难免得意了一番，虚夸事实把小李探花都搬了出来。

　　不过店家老板总算是听到了这让人哭笑不得的招揽，在小二哥头上狠敲了一记，“莫要胡说，给李大侠和叶少侠招了麻烦，看我饶不饶你！”

　　而刚刚在店中一角坐定的路小佳也听到了，不禁心中起了好奇，听这老板的意思，果真是认得李寻欢不成？

　　却又被另一个称呼吸引，叶少侠，这又是谁？

　　好似冥冥之中自有牵连，本还在想着小李探花的路小佳此刻竟然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位“叶少侠”身上。

　　这一日也正是晌午之时，叶开已经收拾妥当，他其实想着天一亮便出发，但到底店家盛情难却，还是用了中饭再启程。

　　路小佳只要了一碟花生，毕竟年少，连酒都未要就一颗颗剥起花生吃了起来，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小李飞刀和店家口中的叶少侠。

　　很多年后叶开在他身边抢了他的花生扔进嘴里，路小佳突然想，当年莫名在意这个人，到底是听着“少侠”二字心中略有不服之意，还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在那时就徐徐开启。

　　而那一日叶开也刚好吃过饭在市集转了一圈，买了扬州城著名的点心要带给李寻欢。他赶在晌午之时回到了酒店，准备辞别了老板一家赶路回雁荡山。

　　命运中的一些相识总是不经意就发生。

　　最不经意却是叶开，他对店中食客毫不在意，踏进门的刹那只是朗声带笑地招呼了老板和小二哥。

　　而路小佳一粒花生刚刚入肚，便见老板殷勤迎上去直叫叶少侠。

　　他抬眼看向门口，却是恍惚了。

　　这一面之后路小佳又过了很多年才再见叶开，可他却觉得对叶开格外熟悉，仿佛昨日才刚刚相遇。

　　因为那之后，他总会不经意想到这个正午，他手上剥着花生，一抬眼的那个瞬间。

　　确实是恍惚，因为正午的阳光太烈，晃得人眼前一花；可他马上意识到，晃疼他眼的并不是阳光，而是让背后阳光都失了色的人，这个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迈进店中的少年。

　　路小佳恐怕这之后再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失神。几年间，他成长迅速，在江湖一战成名，一手又快又准的剑法让人把他和飞剑客相提并论。他是无情剑客，也是暗杀高手，失神再与他无缘。

　　可在那个午后，尚还是少年的路小佳就这样定定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另一个少年。

　　他不擅长形容人的长相，也并不在意，长期跟在荆无命身边也使得他并未真正见过世间之人林林总总的群生众相。在替师傅做事的这些日子里，虽然也听得别人赞叹自己少年英俊仪表堂堂，心中却全无概念亦是不以为意。

　　而这一刻，他心中所想却是，这人竟然如此好看。

　　好看得并不需要堆砌额辞藻来形容。

　　那是可以让正午炽烈阳光失色的好看。待恍惚过去，路小佳就那么一直看着叶开。

　　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灵动大眼黑白分明。最神奇的是，那眸中带着的笑意，竟和他唇边笑容交映成辉，耀眼至极。

　　路小佳后来行走江湖，心境逐渐波澜不惊，周身寒意渐浓。但偶有午后找一片安静树林，跃上树枝在繁叶中眯眼小憩，总有一瞬间的恍然。

　　记住了，便忘不掉。

　　胜过日光的笑容，有人觉得刺眼，也有人觉得那是黑暗中的太阳。

　　路小佳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记得了，然后就再也不曾忘记。

　　在这之后，他虽也留意过关于小李探花和叶开的消息，却并未有像荆无命那样欲与小李飞刀一决高下的执念。路小佳说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只是觉得这个笑容回想起来并没有那种让人试图穷山尽水也要追逐的飘忽感，反而带着实在安心的感觉。他心底甚至觉得，不急，总会再看到这个笑容。直到他果真再次见到叶开，看到熟悉的笑容，竟突然觉得，这一切刚刚好。刚刚好彼时遇见那样的笑容，刚刚好此时我们相遇相识。

　　这一切叶开当然一无所知，那对他来说不过是平常的一天，扬起笑容和待他如上宾的店家告辞而已。

　　十几岁少年被称为少侠，难免略有得意；偏偏小李探花养大的孩子对此全然不在意。

　　叶开见老板叫着叶少侠迎来，连忙笑着说，都说了，少侠就算了，叫我叶开吧。

　　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

　　就如同他全然不知他的笑容直直落入另一个人眼中一样，叶开也并未意识到，角落里另一个素装少年把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边，然后放在了心里。

　　直到多年以后，他遇到一个面目清冷英俊的年轻人，一手好剑法出神入化。

　　那时江湖谁人不知路小佳，他自然也认得出。

　　同样，路小佳脱口而出叫了他的名字。

　　你是叶开。

　　叶开只道这个少年聪慧绝顶好眼力，也自知叶开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绝不算陌生。

　　但也许他永远不知道，路小佳在叫他名字的一刹那，并不是在那个漆黑的夜，而是一瞬间回到多年前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个不大却热闹的酒店。

　　好像他并未坐在角落里，而是面对着那个笑容漂亮耀眼的少年，叫着他的名字。

　　你是叶开。

　　而路小佳也并未意识到，在很多年后这个危险气息潜伏的黑夜里。

　　他的面前骤然出现一丝耀眼的阳光。

　　那是黑暗中的太阳。

　　日光倾城，顿时洒满他记忆中休憩的每一个林间，鼻端飘来的是一丝绿叶葱郁的清香。

　　他心中光亮一闪而过，彼时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

　　我是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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