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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
那天后,我实在不想回城,便在大蜀山下的别院住下。
大蜀山属潜山余脉,潜山山脉到了庐阳城外已不十分险峻,大蜀山山脚便绵延开一片平坦的田地。潜溪则在几里外蜿蜒而过。山水相和之地,风景自然秀丽,加之潜溪沿岸层层叠叠栽种了数万株的青肤樱,每至春浓时分,万树竞发,从稍高处望过去便是一片漂在青蓝水面的云絮。而到了落花时分便是更美,数不清的粉白花瓣随斜风凌凌厉厉地跌落枝头,绽放时有多绚丽,飘零时便有多潇洒。往往你站在那树下只须臾,肩头便可积起层层的花瓣。然最多不过十日,青肤樱便走满了一年里最美的时节,再往后,它不过是一株极普通的青树。那遮天蔽日的重瓣倩影,倒真如春梦了无痕。
而现在无春水,无春林,亦无春花,无春鸟。
我袖手站在万里亭中,入眼处,莽莽苍苍,白雪寂静。
我在这样寂静的天与地间思索。
太爷用这样的强权告诉我们,想要走出张家,至死不能。我想,我是被说服了。或者,我从没有小叔叔这样的反骨,我那样俯仰时事,那样善于妥协。我想起母亲临走时希冀的眼神,她如此希望我能找到人生的快乐。然而我不愿做青肤樱,我不愿为了数十日的灿烂放弃余生。我是最世俗的人。
山中岁月悠长,欸乃一声长叹。
小年夜前一晚,飘飘洒洒又下下好一场鹅毛大雪。九香正用汤婆温着被褥,福桓则仍很认真地劝着我明日回庐阳去过小年。我拿着一本闲书,恩恩啊啊地应付着他。
突然一室暖意中窜进一股冷风,忝奇探头探脑地窜进来,却一眼看见端正立着的福桓,一时苦下脸,规矩唤道:“福桓叔。”
忝奇此前一直在家塾中学课,我来大蜀山小住下后也不曾让人唤他过来,总归我身边也不缺他一个童子,倒是让他趁着年纪轻多读些书方是益事。却不想昨日晚暮家塾才放了大假,到了戌时,他便咚咚敲开了大门。别院中的人不识得他,只能来找福桓折腾一番。福桓住在院中东厢,来来去去,我便也没了睡意,于是披衣起了身。一开门发现这傻小子眉梢发上都结了霜花,一双眼里倒都是喜色。
福桓正劝得口干舌燥,一见神色有些鬼鬼祟祟的忝奇,丹田一沉便又想教训。我忙止住他的话头,问他:“京里最近可有书信送到?”
福桓正色回道:“尚不曾闻。若收到了,南野会立时着人送过来的。”
我点点头“此是正事,你多盯着。”
福桓一躬身。
我便趁着这个话头让他去赶紧去歇下。
福桓走后,忝奇朝我讨喜一笑。我也板不住脸,问他:“何事啊?”
“后院捉住了一只獐子”忝奇欢乐道,“他们让我来问问三爷,是做成五香呢,还是想碳烤?”
我也不急着回他,将最后一页扫完,才对上他满是期待的眼神,我便问他:“那你是想吃哪样?”
“自然是碳烤了”忝奇双手一拍,“人家都做好了,光吃肉有什么意思!”
“就知道不是三爷要吃獐子”九香走过来,一指忝奇的脑门,“是你小儿馋了。”
忝奇吐吐舌头,“我也是见三爷老是闷在房里”他说得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日日看书对双目没有益处。”
九香收起我翻完的闲书,“还狡辩”她转身对忝奇道,又转回来问我,“三爷,歇了吧?”
我点头,站起往床榻那边走去。走到半道仍能感受到忝奇晶晶亮的目光,于是投降,转过头,对那童子说:“罢罢,让厨房拾掇一下,明日吃碳烤獐子。”
忝奇兴奋地欢呼一跃,脚不停地往门外跑去。
次日雪止,日头却仍不见露脸,天空中一片阴沉。
忝奇一早便跑没影,一直到午时刚过一刻,才见他匆匆跑回来。面上手上倒仍是干干净净,不过身上总归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他打了个千,兴头足足,“三爷,都好了。”
我便随他往归期亭走去。归期亭建在整座庄子最高处,万里亭在它正正下方,此时俯瞰下去,亭顶停满白雪,唯攒尖如一朵含苞的红梅破出雪面。而归期亭的右面却是十来株真正的红梅,此时它们也真正含苞待放。
白雪红梅,温酒大肉,自是晓风残月亦有,大江东去不缺,端正的好滋味。
九香已经烫好一壶酒,见我们过去,执壶斟满半杯。我走上亭,也不先跺跺鞋面上的残雪,揽过杯,一饮而尽。酒气回喉,烫得整个人暖和过来。
待我坐下,九香递过一串铁签子,签子上串着大小均匀的三块獐子肉。我吞下一口,肉里外将将熟透,肉汁饱满,肥嫩可口。连着吃了好几串,腹中有了些许满足之感。
回过头,忝奇自不必等我开口,一手一串吃得满嘴流油,倒是九香,一直在我身边伺候着,我忙挥挥手让她也坐下,只管自己吃,也不必管我。
这桌上摆着的也不只是几串獐子肉,天冷,厨房里便端来几个锅子,一个锅子里滚着羊汤,烫上几片菜叶子味道正好,一个则滚着天麻鸡汤,放下一盘菌子鲜得人想吞舌头。于是在这大雪天里,归期亭中,我们三人吃得满头是汗,只欲当风高歌,雪地舞剑。
忝奇指着两侧柱上刻写的一联诗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忝奇不懂情,忝奇也不知恨,不过明月清风不可辜负,忝奇倒是有些心得。”
我看着这拿腔捏调扮老成的童子,抿一口酒,顺着他问:“哦,有甚心得?”
“苏子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忝奇临风一挥袖,背到身后,“人生在世,不过便为声色二字。为声,取善之者听,为色,则取悦己者观。时空无垠,寿命有限,不过善之声、悦之色尚不能听尽、观遍,为何要闻不善之言、观不雅之象。累心劳形,是大智之举耶?”
忝奇转过身看着我,神色是难得的认真,一旁的九香也停了动作,一同望着我。
我喝干杯中酒,放下杯子,“忝奇”我道,“我亦欲听善之声,亦欲观悦己之像。然多数时候,我一人之喜好,多半是不重要的。”
忝奇闻言欲辩,我抬手打断他,“我知你之所欲言。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然守中二字,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一旦有所待,自不可只为一人之欢愉。我既借张家之名势,自要受它驱使,你情我愿,我甘之如饴。”
我想了想,递他一杯酒,“但忝奇此番话,张廷玉铭刻五内。”与他杯壁相碰,我先饮而尽,“若有时机,我当遵从。”
忝奇亦饮干,他擦擦嘴角:“三爷,忝奇不全懂您的话。但忝奇终有一日会懂的。”他认真道,“即便不懂,忝奇也愿意为三爷闻三爷所爱之声,为三爷观三爷所爱之象。便是一时一刻的轻松,忝奇也愿肝脑涂地。”
我笑开,扶起他:“肝脑涂地倒是不必,多做几次獐子肉便是。今日的味儿做得不错。”
忝奇傻傻笑开,方才令人惊艳的身影又变回寻常的童子,我心中暖暖,深感欣慰。
这时,九香走到了亭边,往小道望了一番,回身对我道:“三爷,福桓叔领了人来,莫不是老家请我们回去的?”
福桓确乎领了人来,倒也曾是张家的人,不过所为之事倒张家无甚相干。
芳草一见我便跪倒在地,“三爷,您救救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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