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难当

作者:融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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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于忧患


      玉瑞国神佑五年,八月十四日,夜。
      镇国将军上官景赫率二十万大军包围建康城。城内十万御林军紧急集结,全城戒备。昔日繁华国都,如今一片萧条肃杀之气。
      慈和宫,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只身伫立在灯影迷离的重檐大殿前,侧耳倾听着宫外连绵不息的马踏声出神。
      神色是前所未有之严峻肃穆!

      丑时的漏声刚过,一声绝异的婴孩啼哭,划破了年复一年、寂寥戡乱的星空。
      她掩于袖中的细指微微抖了一下,就有一位喜气盈盈的宫人从内室奔出,直扑于她脚下,
      “恭喜太后!贺喜太后!纪姑娘为皇上生下一位小公主!”
      自今上即位,宫里已五年未有皇嗣降临,今个是头一遭,虽说未诞下皇子,也算是天大的喜事了。
      况且此胎生得如此艰难,能保下来便是吉兆。

      然而那人却像入定了似的,面上无任何悲喜,任月中的瑕影一点一点遮住眉心。
      “难道这就是玉瑞的劫数?”
      燕娘捧着襁褓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听到那声叹息,脚步微顿,深知若非到了绝处,她绝不会有此语。
      但这孩子又有何辜呢?
      “太后,您快瞧瞧,这孩子眉清目秀的小模样,像不像跟先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燕娘怜惜地轻拍这个曾寄托了无限希望的小生命,踱到她的面前,提醒她这个预期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实。
      也许是被这一语牵扯了痛觉,江后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猝不及防地顾向她怀中的小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瘦弱到可怜的婴孩,身量比一般初生的婴孩要小,五官尚未完全长开,眼睛像核桃一样浮肿着,胎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像只刚破壳而出的小麻雀似的,连哭声听起来都像雏鸟在幽咽。
      哪里能看出旧人的模样?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虽然她的神情,确实因此而稍有松动。

      “她是不是噎着了?怎的哭声这样小?”
      别家婴孩降世恨不得将屋顶掀翻,这孩子似乎只落草时嚎了那么一嗓子,便像花光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蔫蔫地咳嗽。
      燕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不足月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太医说,能保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将来能不能养得活还要看天意呢!”
      江后闻言心情沉重,忙把婴孩胸口那枚白玉团佩拿起来,免得她被压坏了。
      燕娘鼻酸道:“可惜了纪姑娘,唉。”
      江后喉咙哽动了一下。
      相对于颜妃的风光大葬,这皇宫里有太多死亡被人懒得提及。

      一大清早,两鬓斑白的现任丞相江令农就心情郁郁地入慈和宫来。一向矫健的身子骨竟走出了颠簸之态。
      得知他在颜妃宫外已经跪了一夜,江后忙命人看座。
      江令农也是实属无奈,“自颜妃死后,皇上已罢朝多日。上官兄弟强烈要求释放被关押的上官族人,可皇上谁的话也不听,更是不见任何人。再这样下去,围城不久就要变成攻城了!”
      江后眼底浮现一抹痛惜,昨日太医曾向她透露,“皇上意志消沉,整日呆在颜宫酗酒,已有咳血的症状,长此下去,恐怕再硬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外甥,江令农的痛惜不比任何人少,对他的了解也是深入到了骨子里,“皇上是绝不会对颜妃的死善罢甘休的!玉瑞现下已到了存亡之秋,还请太后早下决断。”
      她隐灭伤痛,神情重复镇定:“上官景赫是什么态度?”
      江令农深谙其意,上官家四兄弟一切以上官景赫马首是瞻,其他人或许有谋反之意,但上官景赫应当不会。
      但可惜这次事关上官全族的生死荣辱,就算上官景赫没有谋反之心,也会被形势胁迫着卷入进来。
      “太后只要看看城外的那些兵就知道了。好在燕王不久前负气离京,倒是因祸得福,没有被困在京城。”
      他的意思很明白,对眼下的京城之围来说,只要手握兵权的燕王李戎沛在外,上官景赫就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江后不置可否:“上官家确有冤屈,哀家了解。既然罪魁祸首上官景星已经伏诛,颜氏的死便与其他人无干。如若上官景赫愿意撤兵,哀家自会保他全家周全。对他兴兵围城之事,也可以既往不咎。”
      江令农知道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大让步,至于结局如何,不是人力能掌控的。
      只不过,“话虽如此,但臣只担心,皇上那里会破釜沉舟,玉碎瓦全啊!”
      她心中一震,几乎是斩钉截铁道:“不会,皇上断然不会昏聩至此。”

      然而此时,刑部侍郎王庭业却意外闯宫,一壁往里冲,一壁高喊:“太后不好了,皇上銮驾去了城门楼,要当众斩杀上官族人,太后——”
      江后脸色一沉,立即下令:“备马,摆驾城门楼!”

      阴暗的天空上乌云如野兽狰狞的面孔。一个身穿紫金蟠龙袍的男子,剑眉微蹙,高高地立在城楼上,俯瞰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士兵,心如死寂。
      “启禀皇上,上官族人两百零三人业已带到!”
      “把人押上来。”
      他淡漠着说,仿佛在嘱咐一件平常事。
      须臾,一群蓬头垢面的灰衣囚徒便被押解着带上城楼,沿着城墙的垛口依次排开。面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每个人脸上都呈现死灰般的颜色。
      如雨点般密集的鼓声重重响起,并着旌旗的呼呼作响,催得人心脏都要跳脱。上官景赫听到鼓声催马来到城下,透过城墙垛口,望着列成一排的亲族,心中聚起前所未有的恐慌。

      “将军,老夫人和夫人都在上面,夫人怀里抱着的是刚出生的三小姐,将军,您一定要救救她们!”侍卫张云大为激动地望着城墙。
      四弟上官景昇纵马过来,脸上挂着悲愤的泪水,“大哥,娘在上面!”
      “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经答应撤兵,难道她要食言吗!”老三上官景昂怒不可竭。
      上官景赫提缰的手上鼓出筋络,脸色苍白,双腿几乎承受不住颠簸。跌下马背,不顾亲卫的阻拦,几步抢到城楼下,双漆跪地,膝行上前:“皇上,容臣禀奏!”
      “罪臣上官景赫无意冒犯天威,实乃朝中奸佞蒙蔽圣听,欲置我上官一族于死地,臣发兵靖难,实属无奈之举啊,请皇上念在上官家五代忠良的份上,网开一面,饶恕我族人性命,臣甘愿受死,以赎己罪!”

      他在军中听到二弟上官景星箭伤颜妃的消息,惶恐异常,乞罪折连发三道都被李戎湛驳回。本欲回京负荆请罪,不料半路听说颜妃已死,皇上震怒要诛上官家满门的消息,为求族人活命他不得已起兵兵谏,希望皇上顾念江山社稷放上官家一马,没想到……
      “大哥!”上官景昂和上官景昇见状,也纷纷滚下马来,一样膝行上前,在阵前跪定,伏地叩首,“请皇上开恩,饶我族人性命,臣也愿受死!”
      二十万大军见主将们纷纷跪地,也都弃兵卸甲,齐刷刷跪下。
      城楼上的将士们第一次见这样的围城场面,心头不由震惊,以林逊为首的御林军将领们都希望皇帝能够改变主意,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干戈。
      李戎湛手中捻转着盛满玉液的酒杯,无动于衷地扫视着城楼下万千伏地的将士,似乎并未把他们计算在他的视线内。
      直到,“乱神贼子,人神共愤,朕受命于天,替天行道,现诛灭上官氏九族,以平天愤”的诏书发落,他的眼神才骤然冷冰,
      “颜儿,等着朕,等朕为你报了仇,就去找你!”
      “行刑!”一声令下,凄厉的惨叫声霎时响彻寰宇,江后策马奔到城下,听到这毛骨悚然的杀声,身子一震,“晚了?”
      “太后,不晚,臣预先安排了御林将军林逊暗中保护上官族人,此刻他正在城楼上,或许能拖上一拖!”
      江后闻言又生了希望,不顾这一路颠簸导致的眩晕,快步登上城楼。
      “太后驾到——”

      城楼上已经混乱不堪,到处是残缺的尸首,残杀的行为因为她的到来,暂时止息了。两百多人只剩下二十几个,在林逊的有意保护下,勉强还活着。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尸堆中那冷酷至极的儿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淡漠表情,仿佛嗜血的恶魔,心中不寒而栗。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宽大的城楼,只剩母子两人枯立着。
      “母后到此,所为何事?”
      李戎湛的嘴角勾着一抹冰冷的笑,明知故问。江后突然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
      “放了他们!”她指着那几个硕果仅存上官族人。
      “放了他们?他们害死了朕心爱的女人,朕为什么要放了他们!”
      “上官景星已经伏法,颜妃的仇已经报了,何况还搭上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你也该收手了!”江后激动地说。
      “母后未免太仁慈了,这帮乱臣贼子,目无君上,朕岂能容他!”
      “如若不是你一意孤行要诛灭上官全家,上官景赫怎么会起兵兵谏?如今你已经把上官家屠杀殆尽,难道连这几个人也不肯放过?”
      “哼!”李戎湛冷笑一声,“母后当真使得好手段,保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上官景赫的心头肉,杀了其他人对他不会怎样,但这几个就不同了,呵,母后的良苦用心不得不让儿子怀疑,在朕和四弟之间,母后是不是也早就做好了取舍!”
      说完他的眼里竟噙满了泪。
      “你!!!”江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强纳心中的悲凉,凄声质问:“为了一个女人,你当真要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江山算什么?朕一点都不在乎!颜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朕的人,母后你不知道,她死了,朕多活一天都难受!”李戎湛的眉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突然胸口一震,从苍白的唇齿间溢出一股鲜红的液体,瞬间染红了他领下鲜艳的明袍。
      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江后霎时间僵住了。未知的恐惧漫上心头,她不顾一切地往那极速下坠的身子扑去,被带倒在地上。
      捧起那张被鲜血染红的半张脸,“湛儿,你怎么了,湛儿!”
      “快,快传太医——”江令农立即大喊。
      城楼上忽然乱作一团,众人手忙脚乱地去传太医。

      “太后,这酒里有毒!”侍卫陈越捡起李戎湛手边空了的酒杯,嗅了嗅,将这绝望的结果呈报给她。两行泪倏然滑下,江后紧紧将那人搂进怀里,悲痛欲绝道:“湛儿,你怎么这么傻,那个女人真值得你如此痴情吗?湛儿,你让母后今后怎么办!”
      “母后,替我照顾攸熔,我……我知道母后……更喜欢四弟,但攸熔,攸熔也是您的亲孙儿,就当……就当儿子,求您了!”
      随着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江后的心也坠进了谷底。她的儿子,那个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死了?眼前一片眩晕,天地倒悬之中,激烈的箭雨挟着冷怒裂空而来。
      “敌军攻城了!”排山倒海的厮杀声中,她被人背了起来,望着那倒在地上沉睡不醒的人离她越来越远,身体也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湮灭在黑暗中,
      “湛儿,你别扔下母后!”

      “母后,母后!”
      江后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熟悉的人,手抚上了他的脸,“湛儿!”
      “母后,是我啊,我是沛儿!”燕王李戎沛坐在床前,喜极而泣。
      “沛儿?”江后愰了下神,忙挣扎着坐起来,拉着李戎沛的手,“沛儿,快,快去救湛儿,他被人带走了!”眼泪急得一滴一滴浸入被褥。
      “母后!”李戎沛一把抱住她,哭道:“母后,皇兄他,已经死了。”
      “死了?不,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母后,皇兄,真的死了,他已经入棺了,百官正在守灵!”
      “不,我要见去他,你带我去见他!”
      “好,母后别急,我带您去,您先吃点东西,母后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
      “哀家说过了,现在就带哀家去!”她的脸色愠怒起来。
      “好好,那让燕姨先帮您更衣!”

      那天整座皇宫都挂上了白幡,像刚下过一场雪。哭泣声幽幽的传来,奏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凄婉的曲子。江后怀里抱着熟睡的小人,慢慢地在御花园的石阶上走着,往日种种,就像做了个梦。

      那日上官景赫在城楼下目睹了族人的惨状,当场昏厥过去,被激怒的上官兄弟疯似地下令攻城。就在御林军快要抵挡不住时,江令农将上官老夫人、夫人等尚在人世的消息传给上官景赫,一场惨烈的战事才得以止息。
      江后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期间,秦王、晋王、燕王率领的勤王兵,相继赶至京城。三路大军包裹之下,上官景赫不得不退兵百里,自缚于城门楼下请罪。
      但江后早已有言在先,要保他全家周全,而江令农也是这个意思。
      一直到暮鼓响起,寒鸦飞尽,宫里才传下旨意,念及他多年来扶持社稷有功,赦免其罪,恩准其入宫吊唁大行皇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吊唁当日,帝位的传承自然成了必然议题。
      先帝长子李攸熔时年五岁,按祖制当继承大统,但由于其母出身卑贱,又遭到上官景赫的极力反对,竟不得即位。
      燕王李戎沛乃盛宗嫡子,又有勤王之功,也有即位资格。但是最后,朝臣普遍采纳了秦王李安疆的建议,立先帝次子李攸烨为帝。
      李攸烨即是这襁褓中的新生孩儿。

      那日江后醒来,不久便又召了江令农进宫。黎明将至,飞檐走兽笼罩在一片微蓝的天色中,拭目以待着晨将破晓。然而那笼罩了整个建康城的阴霾直到辰时仍未散尽。又是一个阴天。
      “太后,您想好了吗?真要让这孩子……”
      “天意如此,哀家只好顺天而行,姑且用这孩子的命运换玉瑞朝的延绵万世。”
      江令农目露震惊之色,那是他第一次以一种复杂难言的角度去审视这位胞妹。她该知道此事一旦泄露出去,对江家,对玉瑞,对她自己,都是怎样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但是她毫无畏惧之色!
      “你我皆知,眼前京城之围只是皮毛之癣,西北犬牙、蒙古连年入侵,滋扰边境,才是我朝心腹之患。何况自齐藩之乱以来,藩王割据日益坐大,妄图同朝廷分庭抗礼,以上种种,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平定。在朝廷积蓄足够力量之前,必不能缺少上官景赫的支持。所以无论如何,攸熔都不能即位!”
      她几句话就将眼下时局一一洞彻,江令农心中感慨万千,的确,上官景赫虽表面为人忠厚,但心机城府深不可测,他陈兵示威难道仅仅是为了解救族人吗?恐怕最不济也要绝颜妃之嗣,永除后患。
      但是也没必要非要走上这条绝路。
      江令农试着提醒:“燕王也是太后的儿子,或许可以……”
      谁知江后却不容置疑道:“燕王断不能立!此事休得再提!况且,这是他自己放弃的,既然他执意要娶那江湖女子为妻,枉顾戎机,负气出走,就该承担一切后果!玉瑞神器,岂能交到这种人手里!即便他是本宫的亲生骨肉!”
      江令农叹息,他的两个外甥,一个贵为一国之君,坐享天下,一个受封燕王,位极人臣,竟然都为了女人,舍弃了皇位。这燕王啊,怕是连皇位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大位既定,即日便昭告天下,尊祖母江氏为太皇太后,嫡母戚氏为皇太后,追封生母纪氏为皇后。新帝年幼,百官恭请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江后辞而不就,提议由江令农与上官景赫并任辅臣。群臣无不响应。改元辅仁。

      这日天气晴朗,江后和燕娘在御花园中散步。看着梦中恬静安然的小人,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温暖笑意,他们都走了,还好她还在。
      “皇上只有在睡着了才能安静一会,其它时候调皮的很呢!”燕娘笑道。
      “嗯。”江后轻声应着,抬头看向高墙之外的辽阔天空,心情出奇的平静。
      湛儿,你现在好吗?母后知道你的一生很累很累,母后欠你的来生一定还你,希望你在天上能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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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蚂蚁搬家式重修开始,不定时重修,总有修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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