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如终长

　　此生如终长

　　桑玠著

　　一朝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长街冷，短亭清，玉竹灯，良琴叹。

　　**

　　京城。

　　“小姐，小姐。”

　　墨府已然华灯初放，小郦踮着脚敲了敲屋门，仰着脖子欢欢喜喜地道，“秦将军刚到，现在正和老爷在别厅里谈话。”

　　墨之刚刚往发上别了梅花簪子，闻言手一抖，刚盘好的头发又松散了开来，乌黑的长发如瀑一般散在细嫩盈窄初雪般的肩头。

　　等了许久还未听到屋里人的回应，小郦心里一紧，便想着自己一向和墨之亲近，便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屋门。

　　屋里没有点灯，只隐隐约约看得到墨之盈盈一握的腰身和纾软的背脊，小郦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试探性地又唤了她一声。

　　墨之这才回过神来，侧过脸朝小郦淡淡一笑，刚想伸手将手里的簪子递给她，忽然便弯下腰捂住嘴不住地咳嗽起来。

　　“小姐！”小郦连忙将置在桌上的灯点了去，有些慌措地将墨之扶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一手将娟帕递到她嘴角边一手不断抚着她的背脊，“小姐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去叫府里的大夫来！”

　　她攥着娟帕咳得连话都说不上，只对着小郦不住地摇头，小郦眼里那点灯所折影的娟帕上已然透了丝丝血迹，急得眼眶都红了，手忙脚乱更不知道到底应该做什么才好。

　　“还愣着做什么，去叫人。”

　　惊渝之时突然有人出声，墨之一抬头便望见秦蔚世收着双手背在身后，年轻的男人黑发高高束起，面如冠玉，俊逸出尘，挺拔的身子硕长如松。

　　一别半年长，他竟丝毫未变。

　　小郦一见他便怕得只顾着点头，崴着脚慌慌张张地往门外跑，墨之终于咳得稍停了一些，此时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幽潭如墨的一双眸子紧紧扣在自己身上。

　　一室清寂，秦蔚世收了目光几个步子踱过来，两手一托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回来了？”

　　一句可有可无的话，入目处是男人俊挺坚毅的下巴，她人小小一团蜷在他宽厚的臂弯间，这一步步由着他将她捧至榻上，眼眶已然微红。

　　以此思常，他身上十年如一日清冽的气息卷在鼻息间，是她一生至此除却药香最最熟悉的味道。

　　秦蔚世听着她软糯细语在耳旁，搂抱着她的手臂顿时收得更紧。

　　他昨晚堪堪领军策马入抵京城，清晨入宫见了当今圣上，连功勋也还未来得及受领，便出宫直驱墨府。
　　半年他兵戎铁马，全胜而归，除却那帘帐间层层叠叠的兵计谋策，他依然日夜无法安然入眠。

　　思绪一转，他薄唇浅浅撩了撩算作应答，将她人平平稳稳地放下后淡淡问道，“嘱人把上个月的药换了，屋里的熏香外置。”

　　墨之听了没有吭声，转念一想又觉一怔，撑起手臂微微带疑地看他。

　　他人在边疆，竟能对她这里点滴脉络的一切这般了如指掌。

　　她脑中思虑得深，却不知自己这般柳眉明眸，唇若初樱，未来得及拢起的黑发缠了一些在他臂弯上的模样。

　　不过沉鱼落雁，江山已成画。

　　秦蔚世眸色渐暗，双手力道稍轻地扣住她的肩胛便低头吻了下去。

　　她嘴里还有血气，他却分毫不让全都渡进了自己的唇舌间，墨之羞得连半分抗争的力气也失了去，两条碧藕般的细臂轻颤着抵在他脖颈处，他愈吻愈深，小心翼翼地将她托起来一些，常年握着的兵刃的手掌掀起她薄薄的绣裙，直直向上鞠了那千山凝脂。

　　**

　　“啊——”小郦带着大夫火急火燎跨进屋门时掩着嘴直直惊呼了一声，紧随其后的墨老爷墨夫人也俱都是浑身一怔。

　　床榻上纤细的女子上身衣物已若有似无地垂落下来，娇娇弱弱地依靠在男人盘踞的双腿上，两人闻声分开时唇舌间还牵了丝几不可见的银丝。

　　“这……”墨老爷目光如炬，脑中瞬间闪过千般种种。

　　当年自己与秦家老爷交情甚笃，秦蔚世与墨之便也自然而然从小亲近，两小无猜的心思长一辈的虽都看在眼里，却也并不信会终此绵长。
　　哪料山水一瞬秦蔚世已是当朝第一将军，皇上信如己出的亲信，却每次收兵回京驻足在墨家的时间竟比在朝廷都长。

　　无论京城朝廷俱都知漠冷的大将军满心满意只落在墨家明珠身上。
　　两情相悦最是长，可只怕墨家纵然再是京城的富贾世家，也未尝能高攀得起朝廷如此位居功高的命官。

　　这种场景被抓了个正着，秦蔚世亦神情自若地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将怀里女人的裙婉系好，提起一旁的薄被往她身上轻轻一覆，侧身下榻。

　　墨之脸颊已红得发烫，顶着一屋子人的眼神由着回过神来眼带揶揄的小郦将自己扶起来让大夫把脉，一双水般的眸子盈盈却只落在那榻旁的人身上。

　　“小女终年体弱多病，多谢秦将军怜惜关心。”墨夫人看了一眼墨之，朝秦蔚世恭敬地作了个揖。

　　“天色已晚，宫里要为将军接风洗尘，圣上要是怪罪下来墨家拖累将军的步子，墨家十个人头也担待不起。”墨老爷扶了扶胡须，有些诚惶诚恐。

　　秦蔚世驻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淡淡摆了摆手，深深看了墨之一眼朝他们道，“墨儿之事，与己同出。”

　　**

　　服了新开的方子，墨之的病已经好些日子未复发，秦蔚世人到院庭时，腰上系着松松垮垮浅色缎带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站在树下观花。

　　乌珠顾盼，朱唇素手，边疆那铁血峥嵘，又怎能及得上这般写意情思的半分之毫。

　　被拥入那身着金丝滚边窄袖斜襟黑服的男人怀中已是半刻之后，墨之宜嗔宜喜侧头朝他望去，只望见那平素生冷的眼眸里一簇簇浅显的笑意。

　　“边疆蛮子已余数不多，待后月挥军南下便能一举歼灭。”他将她的鬓发往耳后挽了挽，慢条斯理地道，“十月飒爽，宜待娶嫁。”

　　墨之听后一怔，一双眼眸转盼望他，半响眉梢弯弯，“早先小郦便告之我，全京城上下都知皇上许了芙意公主给骁勇善战的秦大将军。”

　　秦蔚世目色无变，略一沉吟，“正房善妒专宠，皇上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嫡亲妹妹入我侧房。”

　　“你……”

　　他嗓音里都是笑意，惹得她两腮泛红，佯怒地瞪他，“连爹娘看着你都怕，我哪有这般通天的本事逼走公主？”

　　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墨儿。”意浓之时，秦蔚世铁臂突然收紧。

　　“嗯？”墨之把玩着他的广袖。

　　他眼中倒影着她姣花照水的面容。

　　“十月，着了嫁衣候我归朝。”

　　**

　　墨家明珠将嫁当朝第一将军之事家喻户晓，墨老爷好些日子都进宫和圣上下派的总管一起打点着将军府，连人影都见不着。

　　墨府亦是热闹的，大红的绸带如女子婀娜的腰肢铺满屋檐，墨夫人站在墨之身前细细打量女儿的眉眼和一身嫁衣，笑意浓浓，“墨儿这一生好福气，为娘甚是欣慰。”

　　难得那男子仪表堂堂，亦有万夫难敌之勇，身居如此高位却依然这般情深意重。

　　如此真是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

　　府里又来了送贺礼的人，墨夫人合上门去别厅，墨之这时终于抚着胸口跌靠在雕花桌旁，手一滑将桌上的点灯也摔碎在地。

　　嘴腔里是一日比一日浓重翻滚的血气，手上已是沾满了咳出来的血丝。

　　下个月便是他归朝之时，前方捷捷快报，满朝庆贺又一次开疆盛举，而本应羡煞旁人的将嫁将军夫人，却早已是薄暮之身。

　　无人知，无人晓这日夜面对连同至亲在内所有人的制忍。

　　所有人羡她今后能与他相伴终老，可她终是将要连与他携手都失之交臂。

　　一室黑暗，她身着由他出征前亲自点制的火红嫁衣，跪在桌旁泣不成声。

　　梦里是他年少时飒意的背影。

　　她一生从未有过他求，只愿嫁他为妻。

　　此生难回。

　　**

　　边疆已定，班师回朝。

　　秦蔚世竟违了圣旨，将虎符传于副将，只身一人提前策马疾驰回京。

　　守兵早接了令，将城门大开着迎他入城，平素那般漠然的男子目若朗星，十里之外便急切地收了马缰侧头往城门口望去。

　　一声长啸般的嘶鸣，他静候片刻，却等来了一身白衣的墨夫人。

　　“秦将军……”

　　墨夫人两鬓斑白，双腿一曲跪在马前，“墨儿……夭亡。”

　　夭亡。

　　眼底墨府那屋檐的枝头，已是白缎粼粼。

　　那先前大片红绸，已易主从殇。

　　“墨儿的病一个月前已无力回天，圣上亲驾来墨府，绝不让透漏半点风声到前线……”

　　他兵戎铁马，所向披靡，每日回到营帐只为听到府里报来的那句“平安。”

　　“将军……墨儿临终前只留了五个字。”

　　秦蔚世慢慢松开了手里的缰绳。

　　“此生如终长。”

　　茫茫。

　　双目前是大片茫白，他合上了双眼，木然地从马上翻落下来。

　　后记——

　　二十年峥嵘，江山已定。

　　边疆安稳，举朝升平。

　　秦氏终生未娶，后自刎于墨墓前，圣上命人将其与墓中女子合葬。

　　**

　　梳云掠月般的女子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墨儿。墨儿。

　　这一世姻缘，来世再续可好？

　　今朝如醉终须醒。

　　此生如终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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