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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十四)
建宁王不慎负伤,需静养调理,军中上下,皆交由副帅。
这是全军上下都得到的传告。
就连这日辞别南诏、一派战事获胜宾主尽欢的场面上,也并不见李倓的踪影。李承恩自然不知道他有别的机密事情要忙,只当他要么真病,要么借病发挥,懒得出来交接,更有可能是存心要等自己跟他那边神策军的部下起冲突,瞧个热闹玩。
反正自小到大,李倓的心思他从来猜不准。偶尔猜对一次扳回一城,也不会长久。总之天策统领多年来已养成习惯,三字真言,不去猜。
不过今天,李承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出的怪异。
其实一切都很顺当。清晨的时候南诏王将他迎入皇宫,一番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腔之后,再交给他一封亲笔拟写的书信,话里信间的意思,□□不离对大唐的亲近之心效好之意,更把这一战里,南诏协力的部分浓墨重彩地圈点出来。南诏刚刚一统六诏,根基不稳,急需支持,自然要急着向大唐表忠心。
李承恩收了信,客气两句便返回驻地,让各营点算伤亡。其实从伤亡人数上算,倒是神策军那边占多。只是论起比例,天策这边着实令人咬牙。
这一回神策的军官对他的态度,比起昨夜来大相径庭,不知是不是被昨日那一顿军棍吓倒,连一丝忤逆也无。瞧着他们真个垂手听令的神色,李承恩隐隐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有差错来。
一路行回长安。德胜凯旋,所过之处自然是百姓欢腾,李承恩却有些哭笑不得。这一仗他去得糊涂,赢得蹊跷,罪魁祸首又装起了病,整天在他那华盖马车里避不见人。李承恩途中连他的面也见得极少。
直至入京前夕。
“喂,那个一路闷气的将军。”不用问,绝对是神出鬼没传音入密的景三,“某个生病生来生去终于生完了的王爷要找你。”
李承恩朝传来声音的地方微一侧头:“你去跟那个生完了在坐月子的王爷说,李承恩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景三倒似乎真去传了话,回来笑嘻嘻地说:“坐月子的王爷说,天下间哪有这样狠心的夫婿,扔着自己坐月子的爱侣不管,着你即刻滚过去伺候。”
李承恩掀开车帘的时候,李倓正半倚在座上,低头看手里奏章。案边还有未收起的笔砚。
他瞟一眼,在上头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奏章显然是李倓写的,他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便不去提先前的取笑话,上车过来坐下。
“看来王爷奏写的非同一般,还要在下过来伺候笔墨。”
李倓一笑,随手递给他:“预备这一回论功行赏的奏表。”
李承恩接了看,一项一项倒也写得公正,并无丝毫偏袒。哪件事是天策的功劳,哪件事是神策办的,军中数得上号的人,各色功绩,都写得分明。末尾落着李倓的名姓,后面还有一行,显然是留给他的。
“将军以为如何?”
“可。”
李承恩提笔蘸墨,忽被人扣住手腕。李倓扬起嘴角,笑里夹杂一抹狡诈:“本王深思熟虑良久,只怕将军不满意。莫非将军不该有所鼓励?”
他尚未作答,李倓忽然欺身而上,将他往怀里一扯,不由分说印上一吻。好在李承恩挣脱及时,虽然有些狼狈:“明日要面见圣上!”
“言下之意,若是不见圣上……”李倓笑得颇有些得逞的意味,李承恩懒得跟他争论,挥笔落字,狼毫一扔转身走人。
李倓收起桌案上的奏章,略微翻看两眼,意味不明地摇头而笑。他扣了扣车厢。外面的某一处必然有一个偷听,或者偷窥者。
“我赢了。”建宁王风轻云淡摊开五根手指。
一张白纸条被丢进他手心。景三愤愤然地朝李承恩走的方向扔石头。
闲得发慌的杀手头头也有跟人打赌的嗜好,而且输多赢少。李倓不缺钱,他不过是赢一张可以让他填上任何事情的纸而已。
“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景三啧啧地摇头。
虽然用红颜这个词来形容李倓并不贴切,但是杀手头头显然不是个文化人,没有纠缠于此类小节。他只是在痛心他的赌约,堂堂天策统领,居然被亲个嘴就张惶后退,连要他落款的折子被某个人掉包也未曾发觉。
若论天策府与神策军谁更得当今圣上看重,大约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策府是秦王李世民一手创立,而神策军初始不过是驻守在西南阳平关与剑门关一线的地方部队。后经武周一代大力打压天策,扶植神策,天策府兵权重重受限,大不如前,而神策军渐渐由一支地方戍卫部队转化成直属国家的精锐,与东都天策分庭抗礼,各占一席。而今天策府负责江湖事宜,神策军负责据外夷安天下,两者不可缺一。
偏偏这两边素来水火不容,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玄宗,偶尔也会微感头疼。
不过今天是龙心大悦的一天。
李倓这孩子向他进言,允李承恩为此次南征的副帅之时,他尚有余虑。而今大胜归来,两边也难得没有相互诽谤,递上来的奏章也是两方联名,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玄宗子孙众多,对李倓这个孙儿的印象并不太深,此时颇添了几分赞赏之意。记得这个孩子幼时并不算得如何规矩,其余的都是模糊。他心情一好,便留了李倓叙话。李承恩杨宁等退出金殿,外头日光正盛,万千琉璃瓦映出一片金灿灿红彤彤,霞影蒸腾。
“倒霉。倒霉……倒霉!”
杨宁一连三叹,惹得李承恩侧目看他:“怎么?”
“听皇上的话音,倒是对建宁王那家伙赏识起来。”步出宫殿,有侍卫奉还先前被解下的兵刃。杨宁接过来,把李承恩的扔给他,微微不忿,“他做的好事。我们生死搏杀时候,估计还在得意我们中圈。”
李承恩随意笑笑:“此事倒极有可能是误会。我不满的是他之前不将实情说明。也好奇,到底他想从这南诏一行捞些什么?”
“抢立战功,争光出头,不正是这个年纪的皇家子弟争破脑袋,也想要去做的?”杨宁奇怪。
“李倓不同。他一直是个做事目的指向很强的人。”李承恩摇头,“不屑于跟那些目光浅短的人一样。”
杨宁耸肩:“也就是个善用心计的高傲王孙。”
“别轻视他。李倓此人深不可测。而今……是敌是友,我亦不能分辨。”天策的统领放沉声音,低而缓地说,“若是你与他有沙场对敌的一天,不要正面交锋,或者是……撤退也可。”
杨宁不满地翻翻眼睛:“就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承恩顿住脚。他们已经跨过最后一道宫门,朱漆铜钉的巨门在身后缓慢地合起。他回过头去,看那百重深门千级台阶,它们与他之间的距离忽然遥远起来,仿佛是身在两重天地。
“我虽不是老将,也纵横沙场数年。北狄南蛮,西夷东戎,没有哪一方曾有人让我不敢言胜。甚至放眼大唐,也并没有人让我畏惧。只有李倓……我不敢妄言。”
宫门终于在他身后关闭,关起了那巍峨楼宇,雕栏画栋。他即便是放眼望去也再望不见曾经迈不完的千锁宫门,看不尽的轩榭亭台。于是真正是隔了两重天地。
“或许,以前当真有些可笑。”
杨宁忽然听见李承恩长声一笑,他大步往前走,不再回头,长街之上逆着日光,却是萧索莫名。
“我从未认真地设想过有朝一日,要与他持戈沙场,生死相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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