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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再觅佳音
连阙三年时顺贵人谢绾绡的一支琵琶曲在幽夜中勾人心魄,自此后在帝王心头,再无一人能穿一身红裳比她翩然绝艳,再无人能描一朵朱梅胜她眉目清冷,而那凄婉如诉的琵琶曲,成了回忆中无可比拟的天籁。
殷谨繁有许久不曾听过琵琶了,琵琶断弦,音成绝响。凝彩苑的琵琶伎那么多,可总没有人能填上他心中的那一份空缺,没有人。
在去钟怜宫的路上,他有些心不在焉。钟怜宫里住着他的表妹万俟遇欢,说到底他对她是有心结的,可他总不能晾着康国公嫡女、平昌太主之女太久,这个女人曾是众望所归的未来皇后,他只将她立为昭仪已经够任性妄为了,在有些事上他还是得懂分寸。而且不能否认,他对这个表妹还是存了几分怜惜的,他记得小时候她跟在他身后乖巧的模样,也赞叹她的才华,他虽不喜欢她这个人,但总还欣赏她那双会作画的手。
近些日子来他总会抽些日子来钟怜宫坐坐,但每次来的都很勉强。他不喜欢钟怜宫,不仅仅是因为万俟遇欢而今住在这里的缘故,更是因为钟怜宫在他心目中早已留下了不吉的阴影,挥之不去。这座富丽典雅的宫殿曾住过三个女人,一个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后死去,一个深爱着他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最后服毒自尽让他愧疚半世,还有一个是绾绡,曾让他视若珍宝却不得不放手的绾绡。
每次他来钟怜宫,总会不自觉的想起一些过往,想起那些琵琶和箫声相和的时光。
“万俟昭仪请朕来钟怜宫,又是有什么事呐。”他坐在肩舆上懒懒把玩着蟾蜍玉坠,随意询问的口吻间有几分深藏的不耐。
“听说是康国公府送上一副前朝时的古画,万俟昭仪请皇上去赏。”钟尽德看出了他那一点不悦,陪着小心的笑。
“赏画?那康国公府的人为何不将画送来泰昭殿给朕赏,还非要朕跑到万俟昭仪那去。他们好大的胆子呐。钟尽德,下回告诉他们,再有什么好东西别送去钟怜宫了,直接给朕好了,省的朕还要为了赏个什么东西跑过来跑过去累得慌。”殷谨繁有些恹恹的蹙起眉头,“这样的把戏再多玩几次,朕可就懒得再给万俟家人面子了。”
钟尽德知道他是在说抱怨话,做不得真的,可心里头难免不是存了几分厌烦的,于是赶忙打趣道:“皇上上回也是这么说的,可万俟昭仪一说找来的是三百年前的名家古画,皇上不也是急急的跑去了?”
“你这老奴才,朕像是那没见过好墨妙的乡间穷秀才么?”殷谨繁扑哧一声笑了,作势用手中玉坠朝钟尽德脑袋上砸。
钟尽德故意苦着脸佯作为难,“若皇上是穷秀才,那奴才也只能去做秀才身边伺候的书童了,还望皇上别嫌弃奴才年纪大挑不动书箧咯。”
“去,朕才不要你做书童。”
“那是那是,书童是无趣,要红袖添香夜读书才好。”钟尽德顺杆爬的油嘴滑舌。
“红袖么……”殷谨繁笑了笑,颇有些无奈,“朕身边的红袖可不少,丞相依旧说朕不学好。”
钟尽德捂嘴偷笑,“皇上读书时身边可没有佳人研墨呢。”
这回殷谨繁却没有接口,他在肩舆上坐直了身子,侧耳细细听着什么,过了许久他忽然喃喃,“朕记得那时朕在钟怜宫,绾绡为朕磨墨,朕挥笔为她写词,那时可真是文思如泉涌……”
钟尽德惊疑,不知殷谨繁好端端的怎忽然敛了笑提起谢殊妃了。他正要说什么,殷谨繁却摆摆手让他闭嘴,“别说话,听。”
风里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像是珠玉零散的坠落。
钟尽德乍听时下意识的还以为是皇上惦记的那个人,后来又蓦然意识到殊妃谢绾绡再也不能弹琵琶了,有些声音注定已成为绝响。
“绾绡……”殷谨繁低声呓语。
“这,大约是琵琶伎罢……”钟尽德小声道,不忍打碎殷谨繁片刻的幻梦,可又不得不说。
“朕不去钟怜宫了。”殷谨繁眸中的迷醉散去,重归清明后的语调却是果决肯定,“朕要去看看这个弹琵琶的人——别废话,朕知道这不是殊妃,朕……只是想要看看,是谁,还能奏出这样的曲子。”他似乎低叹了一声,“这是昔年她谱曲朕写词中的一支。”
竹林幽径深处,小小的亭子,亭中是一抹浅绯色的影,在一片深翠中别有清韵。那个女子背对着殷谨繁,身形有些瘦削,鸦青长发松绾成髻,垂下几缕遮住了面容,侧颜只在阳光下隐隐映着如玉的温润光芒,她垂头拨着怀中的琵琶,很是认真的模样,待到帝王一行人走近时方惊觉,猛一侧首。
那一瞬殷谨繁呼吸一滞,他几乎以为是看见了绾绡,看见了几年前初遇时的绾绡。
当那女子盈盈下拜行礼时,他才回过神来,仔细看那张脸,却又不知是哪里像绾绡,或许是柳眉?或许是杏目?或许是红裳乌发?或许是怀中琵琶?又或许,是他与绾绡生分太久了,他虽常见她,却又太久没有好好看过她的容颜,以至于都忘了她的容颜。
“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女子行礼时已自报过身份,殷谨繁此时再问显然是因为方才出神,她眨眨眼——十五岁六的女孩儿做这样一个最是俏皮娇媚,“臣妾是璎华宫美人方氏。”
“璎华宫的……殊妃也住璎华宫。”他温和一笑,稍稍回忆了下,“从前朕似乎没有见过你。”
方华抿唇轻笑,“皇上每回来璎华宫,都是直奔着主殿瞧殊妃娘娘去了。唔,皇上与殊妃娘娘鹣鲽情深,臣妾才不好意思没心没肺的跑去打搅呢。至于臣妾每每去殊妃娘娘那,却又总是皇上不来璎华宫的时候——许是臣妾求佛求的不虔诚,所以才总与皇上无缘。”
“倒是个有趣的丫头。”殷谨繁笑,又半是打趣半是认真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专程在这等朕的咯。”宫中女子为了得见君王常会使尽千方百计获知他的行程——这个他是知道的。
“不是呀。”方华眼眸清澈无辜倒真的不像是在说假话,“此处离璎华宫不近不远,幽静雅致,殊妃娘娘说,是极好的练琵琶的场所。”
“你的琵琶……是殊妃教你的?”殷谨繁看着她。
方华点头,“承蒙殊妃娘娘不嫌弃臣妾愚钝,曾指点臣妾一二。”
“殊妃她……”殷谨繁有些涩然的开口,“从前琵琶是弹得很好的。”
方华又用力点头,“臣妾也听身边的宫人说过,可惜、可惜从未听殊妃娘娘亲自弹奏一曲呢。他们说殊妃娘娘手指受过伤,不能再……”她愈说声音愈低。
殷谨繁垂眸,眼睫颤了颤,忽然大步走到亭中坐下,对方华道:“你为朕奏一曲罢。”
方华忙叩首,“是。”而后抱起琵琶认认真真的拨弦。
她诚然只是初学而已,弹的并不流畅,偶尔还有指法间的错处,却是弹得格外用心。一支故时的曲子,也就断断续续的再度流淌在人耳边,将人的心绪带回从前。
殷谨繁合眼,轻叩栏杆打着拍子。
“殊妃教你这支曲子时有没有同你说些什么?”一曲毕后殷谨繁问她。
“有。”方华想了想,道:“娘娘说她此生都难以再拨琵琶弦了,希望臣妾好好替她学她从前喜欢的曲儿,否则她怕她老了,就忘了那调子了。”
“嗯。”殷谨繁颔首,之后许久都没有说话,似是怔神的望着碧空,苍穹大团大团的白云重叠,颜色干净得刺目。
“这个赏你了。”殷谨繁将手中把玩的玉坠递给方华,“好好跟着殊妃娘娘学罢。”
“皇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在小径的另一头,拂开翠竹枝,钱钱小作者走来的正是昭仪万俟遇欢,“臣妾等候皇上许久都不见皇上人来,可心急呢,原来皇上却是在和别的妹妹说笑。这位是——呀,原来是方美人。”
早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遇着万俟遇欢,可听见她的声音时方华还是忍不住眉毛一跳。
万俟遇欢……从前方华对这个女人就抱着艳羡、嫉妒、畏惧,此时亦不例外。如若是从前的方华定会以强横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虚弱,答上那么一句,不敢当,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嫔妾似乎还虚长娘娘一岁呢。
可现在,她只恭恭谨谨的行礼,“嫔妾参见娘娘,娘娘金安。”
“你怎么来了?”殷谨繁的神色淡淡的。
“臣妾等了皇上许久……”万俟遇欢说着,略有些委屈,走过去挽住殷谨繁的胳膊,有意无意的挡在他和方华之间。
她也的确是委屈的,从前她是康国公府众人娇宠着的小姐,从未有人敢叫她耗费耐心的去等待,入宫前所有人都夸她貌美,说她必定会宠冠后宫荣登凤座,可为何她进宫后过的日子却如此不顺心,为何她的表哥宁愿在这里听一段糟糕的琵琶曲都不愿陪她!
殷谨繁忽然就有些厌恶这个女人,推开她伸过来的手,“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万俟昭仪若要赏画,便自个赏罢。”言毕离去。心情好时他不介意对她存几分怜惜,心情坏时他连面子都懒得给她。
走出这片竹林后他蓦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钟尽德道:“万俟昭仪气量不广,朕担心……你这几天叫人好好盯着她。”
“是。”钟尽德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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